第十三章
十一月的山茶開得正盛。花匠正要送些山茶花到城裏的街巷之中時,門外落了個四人抬的單轎,撥開帷幔,一張秀眉橫黛的瓜子臉探出向外張望,耳上串著一隻小金環,一身衣裳華美,來訪的正是翡翠坊的花魁——白秀。沈奚聽聞屋外有談話聲,掀開被子,踱步到木門旁,看見柵欄外站著個青白長袍的清秀男子,樣貌俊美。旁邊與他應話的正是家裏的神君大人,一眼望去,兩人真是天作之合,雖都是男子,可看這就是美的沒話說,神君貴為天神,自是有那些個肉體凡胎不能及的威武俊美的模樣,青白袍子的男子也生得清新脫俗,尖翹的下巴,小巧的鼻梁,小鳥依人。單看兩人就已然賞心悅目,更何況是站到一起,還談笑風生。
“阿奚,那個公子好漂亮呀!”被阿九這麼一說,沈奚更覺得自己之於遠處二人,卑微到幾乎沒有存在感,隱隱的壓迫感讓他心中泛起一陣酸楚,隻想立刻抽身離去,怕毀了這和諧畫麵。黎貞聽到小鬼稚嫩的聲音,身形一閃,直接出現在沈奚麵前。沈奚被突現的身影一驚,帶著酸溜溜的醋意說道:“恩公又到哪施樂行善了?人家都找上門來了。”黎貞俯下身貼在他的耳邊輕輕吹氣:“東主這是…吃醋了?”沈奚別過臉,看到阿九還拽著自己的衣角,忙不迭地後退一步推開黎貞,總算是找到個台階下了:“恩公說笑了,是阿九剛才問的。”黎貞也順勢低頭笑吟吟地看著阿九:“小鬼,是你問的嗎?”白乎乎的小手牢牢扯著沈奚的一角,阿九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無辜地搖搖頭,黎貞眉眼一揚,笑得更加得意:“小鬼說…不是。”沈奚的麵頰泛起陣陣窘迫又害羞的緋紅,一時間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趕緊拉起阿九的小手向屋內閃躲。
“沈公子請留步…”
白秀低著頭,坐在沈奚和黎貞的對麵,聲音幾乎輕不可聞:“白秀此次前來,是心中有疑,望二位公子能為在下解惑。”說完,他不安地攥緊手中的香囊,散發出隱隱的夜合花香。停了半晌開口將當日的光景逐一摹擬一番:“十月節的百花爭豔中,我因胡旋舞而一舉得花魁。奪魁之後,青城權貴都想一睹芳澤,成為首位恩客。可沒幾日,月娘就支開左程,讓我隻身前往申王府。什麼都沒囑咐我,隻是告訴我說,一切聽從王爺。”
白秀頓了頓,抿了抿茶:“街巷間傳言紛紛,說我被豢養在申王府,其實我隻是暫住在申王府裏,為王爺彈奏月琴。王爺隻是讓我一遍又一遍彈奏‘占鏡魁’,而且在我彈奏的時候,王爺從不許我說話。一開始我以為是貴胄偏崇儒素,後來才從王爺府的下人那裏聽說,王爺曾經愛上了一個善彈月琴的琴官,叫傾衣,據說那個琴官有一雙迷蒙的眼睛,額間有三片粉嫩的桃花瓣,二人一箏一琴,相知相鳴。隻是世事難料,琴官漸漸病勢尪羸,最後到底隻留下王爺一人。王爺的纓妃雖不及琴官的才貌,但也是個賢淑無雙,蕙質蘭心的佳人,琴官走後,王爺傷心欲絕,一蹶不振,而纓妃依舊不離不棄地守在王爺的身邊。那琴官生前最愛的一首曲子便是‘占鏡魁’,”白秀微微蹙起柳眉。若不是往日風輕雲淡的孤傲公子,現在這樣倒是頗具一番媚態,他盯著杯中漂浮著的茶梗,歎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不知何處落凡塵’,這是王爺在聽‘占鏡魁’時常念的一句話,不覺間還會落淚,蒼老憔悴。我想不為別的,王爺自打第一眼見到我,應該是將我錯認為他愛的琴官了。不過王爺對我以禮相待,與我獨處時,從來隻是安靜落寞地聽我彈琴。”
“那白公子現在依舊在王爺府嗎?”沈奚問。
“不了,月初時就回翡翠坊了。”
“什麼原因?”黎貞問。
白秀娓娓道來:“一夜,王爺赴宴未歸,我在府中呆了些日子,也習慣了在夜半彈奏‘占鏡魁’,隻是那夜,我專注於彈奏,不知王爺何時站在我的身後,嗅到了濃烈的酒氣,才意識到王爺已經回來了。我跪坐著,聽見他的聲音從耳後傳來,沉聲喚著‘傾衣’,接著我抱著的月琴被他摔倒一旁,砰地一聲,讓我驚駭,還沒來的及開口,王爺就不明事理地把我撲倒在地上,開始用力撕扯我的衣服,我一邊掙紮,一邊對他喊‘我不是傾衣’,可王爺就像得了失心瘋一般,一遍一遍衝我吼著‘你是傾衣,你就是傾衣!’全然不理會我的呼喊,當我近乎絕望之時,王爺忽然癱倒在我身上,越過王爺的肩頭,借著昏暗的燭火,我看清來救我的人是左程。他的右眼沒有蒙黑布帶,而是蒙住半張臉,露出眼下的十字刀疤,穿著與夜色融為一體的緊身夜行衣,腰間藏著一把匕首。我看到他的眼神…如狼一般淩厲,帶著幾分狂浪。這真的…與他平日那副深沉內斂的模樣一點也不像呢,”白秀起身,負手踱步到紫竹花架前,輕聲道:“其實我知道他是誰,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