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冥府』 落魄(1 / 3)

黃泉路上,忘川河邊,奈何橋頭。

一對新婚不久的夫婦被奸臣冠以“莫須有”之罪名而雙雙冤死。

來到地府已約莫半個時辰,兩人一刻不停地互訴衷腸,流淚敘說,停留在原地。他們心知,一旦入了輪回,在失去記憶的情況下,要找回彼此談何容易。今世,他們好不容易結成良緣,如今卻即將灑淚分別,兩人心中之苦,怕也是無人知曉。

地府的鬼差自居最有人情味,因而言願讓每一個來轉世輪回的魂靈停留在地府兩個半時辰以回憶往事,也好去去怨氣,投個好胎,來世享享清福——隻要在最後半個時辰裏按時輪回便好。冥府表麵一套說辭,實則不然。哪個鬼差肯為區區兩個凡魂白白浪費兩個半時辰呢?寬限半個時辰已算仁至義盡。加之今日地府大小事務林林總總,繁忙的很,又因為人手不夠,閻羅王已派遣一小鬼傳達指令:“時辰已到,上路輪回。”

饒是二人再依依不舍,也拗不過鬼差的霸道無情,強硬地架著二人強行灌下孟婆湯。苦澀的孟婆湯,混入二人無比苦澀的淚。二人連連直嗆,試圖反抗,卻徒勞無功。孟婆湯一點一點灌入,記憶一點一點煙消雲散。飲罷,二人已算陌路人,毫不相幹。

不遠處,是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一朵朵,熱烈火紅,卻又顯得別樣孤寂——或許正是因為它花葉永不相見的淒美,明明是冥府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卻讓有心人看了隻覺熱淚盈眶,就好似往日時光倒流,回憶湧上心頭,伊人紅妝,仍在眼前;好似一切生離死別都煙消雲散,一生一世一雙人,長長久久,白首不相離。

在這淒涼酸楚,卻又絕美妖嬈的曼珠沙華中,隻有一朵——唯一的一朵,現出了若隱若現的人形,淡淡的魂影,閃著淡淡的微光,彌漫著淡淡的憂傷,似乎即將淡淡地支離破碎。她著一身大紅的流蘇曳地裙,腰佩一紫金花鈴,三千青絲僅用一條綴著瑪瑙石的紅絲帶輕輕係住。腳踩一雙繡著曼珠沙華的紅色繡鞋,各帶有一個白色的絨球。她的皮膚細膩光滑,即使很久沒有接觸過太陽,卻依然是正常人的白皙膚色。眉山遠黛,剪水雙瞳瑩瑩泛光。實為美人胚子。

明明是一身大紅喜慶裝束,可她身上卻散發出極其強烈的淡漠,似拒人於千裏之外。她無波無瀾的淡淡眼波中隱含著同情和憐憫,眼瞼慢慢無力垂下。每天,每月,每年,她都看著一對一對的夫妻,哪怕垂垂老矣,哪怕年紀輕輕,哪怕幸福美滿,哪怕誤會重重,無不因為生離死別而斷了今生緣。恐怕孟婆湯,是他們今生今世喝過的最苦澀的茶了吧?原本許下三生三世,到頭來卻隻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多麼荒唐可笑!她不近不遠地看著,一遍遍重複著心上撕心裂肺的痛。這,算是對她的懲罰嗎?她極力妄圖深埋的那段記憶,一遍一遍、無法遏製地在腦海中回顧,隱隱抽動著她最敏銳的神經。她舊日的傷,留下不可抹滅的痕跡,暗暗作痛。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不適;搖搖頭,甩開過往雲煙殘留的隻言片語,彎下腰,隨手擷了兩片花瓣,撒向空中,纖纖素手因沒有依托而微微顫抖著。她定了定神,抿了抿薄唇,慢慢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卻僅輸出微薄的靈力操控著半空中的花瓣。花瓣不斷地顫抖著,上上下下飄忽不定,有時甚至搖搖欲墜。當它們磕磕絆絆地往前飛行時,突然自空中發出了兩聲清脆的“波”的聲音,之後又不斷地發出“波波”的聲音,煞是奇怪。但是第一聲“波”之後,她感覺壓力陡然增大,豆大的汗珠源源不斷地從額上滾下,無力地墜落在身下的曼珠沙華上,打落了片片嬌嫩的花瓣。她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卻仍然死死咬住下唇,不願半途而廢。她輸出靈力的手泛著可怕的死白色,瘋狂地痙攣和顫栗著。

盡管過程如此曲折而痛苦,但花瓣依然飛到了即將跳下輪回井的二人身旁。細細長長的紅色花瓣明明滅滅閃著潤白的光,隨即化作一紅一綠兩支玲瓏的曼珠笛,其上雕刻著精美絕倫的曼珠沙華,係在了兩人的腰帶上。兩支曼珠笛的末端分別幻化出一縷若有若無的紅絲,像有了靈性一般,慢慢地向對方的紅絲延伸,直至兩縷紅絲在空中交彙,輕輕一碰,閃出微紅的光,繼而連成一縷紅絲,似從此將這二人的命運,再一次牽在一起。

做完這一切,曼珠沙華強忍疼痛,緩緩收回法力。她的額上溢出更加豆大的汗珠,順著蒼白的臉龐,一顆一顆劃過一道道痕跡。她劇烈地喘氣,衣服已然濕透,下唇也因咬得過於用力而緩緩沁出鮮紅的血珠,如同無價的瑪瑙,緩緩滴落在她的衣裳上,開出一朵朵火紅的花,一如身邊圍繞的曼珠沙華。

明明早已軟弱無力,極度疲憊,她卻渾不在意,依舊不屈不撓地亭亭而立,哪怕身體早已敲響該好好休息的警鍾,往日的傷痕讓她已經痛不欲生,她卻像沒事人一樣,任由疼痛在自己的四肢百骸肆意橫行。

她微微閉了閉眼,忍下剔骨之痛。再睜開時,淡淡地瞟了自己的衣服一眼,果不其然,身上的衣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幹,變色,她的汗水一點一點地消失,唇上的血珠也漸漸不再滾出,麵色又變得紅潤富有光澤。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一切就已恢複如初。隻不過自己的疲累是分毫不減——嗬!自己身上的,本來就是永遠也無法治愈的傷痕!

而這一切,不需要她耗費一絲一毫的法力。

她用飽含鄙棄的眼神惡狠狠地瞅著自己一身鵝黃色的羅裙。她討厭鵝黃色!極度討厭!刻骨銘心的討厭!卻不得不穿著它!

孟婆橋上的孟婆幽幽地斜了一眼曼珠沙華。別看她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樣,說出的話卻處處是諷刺與譏誚,儼然充滿了鄙夷和不屑:“曼珠沙華姑娘,你這可是不下數萬次對這些所謂的‘繾綣鴛鴦’施以援手了呢!你不覺得無趣嗎?何必為了這些不相幹之人而白白耗費自己本就所剩無幾的靈力呢?可別枯竭了哦!”說罷,故意一甩袖袍,掩了掩唇,譏誚之意溢於言表。似覺意猶未盡,她又毫不客氣地添上一句:“這在冥界,可是大罪呢。你既魂在冥界,多多少少,也得守一點冥界的規矩吧?免得落人話柄。你說,我這冥界元老,說的可對?”

孟婆這一席話,字字珠璣。既嘲諷了曼珠沙華,寄人籬下,就得恪守規矩。又提升了自己的地位,冥界元老,無可撼動。雲泥之別,顯而易見。

曼珠沙華這才抬眸看了看孟婆,原來的同情和憐憫已完全消散在她隱忍的眼波中。她的眼神未變,隻是迸射出幾分寒意,緩緩啟唇——因為已經數萬年未曾言語,故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似年久失修、鏽跡斑斑的老金屬齒輪摩擦碰撞:“我本為接引亡靈之使者,既然是我將他們接引到地府來,我如何幫他們,也歸你管嗎?你當你是閻羅王嗎?縱使我不守這地府的規矩,又有誰可奈何的了我?”曼珠沙華的最後幾句話,充滿譏誚和不屑,還有屬於她的驕傲和不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