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磕著瓜子兒,隻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她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她費心,那裏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麵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她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複之詞,隻嘻嘻的笑了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她。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她們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裏,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得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裏送個來。不說丫頭們太小心過餘,還隻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薛姨媽道:“你這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時,和寶、黛姊妹說說笑笑的,那肯不吃。寶玉隻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鍾就不吃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寶玉聽了這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先忙的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隻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她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麵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麵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隻管樂咱們的。”那李嬤嬤也素知黛玉的,因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隻怕他還聽些。”林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著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裏多吃一杯,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裏是外人,不當在這裏的也未可知。”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姑娘,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麼呢!”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薛姨媽一麵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了這裏,沒好的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嚇得存在心裏,倒叫我不安。隻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發吃了晚飯去,便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因命:“再燙熱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就吃飯罷。”寶玉聽了,方又鼓起興來。
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子們:“你們在這裏小心著,我家裏去換了衣服就來,悄悄的回姨太太,別任他的性,多給他吃。”說著便家去了。這裏雖還有三四個婆子,都是不關痛癢的,見李嬤嬤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尋方便去了。隻剩了兩個小丫頭子,樂得討寶玉的歡喜。幸而薛姨媽千哄萬哄的,隻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做了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兩碗,吃了半碗飯、碧粳粥。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沏上茶來,大家吃了。薛姨媽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個丫頭已吃了飯,進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聽說,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麼找咱們呢。”說著,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鬥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她戴上。那丫頭便將著大紅猩氈鬥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囉蘇什麼,過來,我瞧瞧罷!”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發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鬥篷罷!”寶玉聽了,方接了鬥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媽媽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不遲。”寶玉道:“我們倒去等她們?有丫頭們跟著也夠了。”薛姨媽不放心,到底命兩個婦女跟隨他兄妹方罷。他二人道了擾,一徑回至賈母房中。
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因命人好生看侍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眾人:“李奶子怎麼不見?”眾人不敢直說家去了,隻說:“才進來的,想有事才去了。”寶玉踉蹌回頭道:“她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她作什麼!沒有她隻怕我還多活兩日。”一麵說,一麵來至自己的臥室。隻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隻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得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裏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裏過那府裏去,囑咐我貼在這門鬥上的,這會子又這麼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寶玉聽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說著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鬥上新書的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