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旦超越現實,興奮在現實的事實麵前就顯得有些低落,但這種低落還是夾雜著興奮的因素,隻不過沒有先前純粹的想象興奮而已。
自從得知爹爹和那個被爹爹要朱彥夫稱作是姨夫的真實身份後,朱彥夫在亢奮和自我想象中為自己設計了很多得意的明天:他認為這個八路軍偵察員姨夫有飛簷走壁的本領,一定會教他幾招超人的本領,然後再給他一把神槍,他就可以從張家莊飛到有土匪、飛到有日本鬼子的地方,隨心所欲的殺個痛痛快快,還可以把那個麻子隊長踢得滿地找牙。
結果令他很是失望,八路軍偵察員沒有飛簷走壁的本事,就是會跟爹爹一樣,每天夜裏回來翻院牆進院子。他終於明白,八路軍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所不同的是他們不是為能吃飽自己的肚皮,而感到滿足的普通人,他們好像不是為自己活著。因此,盡管有些失望,這個八路軍偵察員在他的心目中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最讓朱彥夫感到情緒低落的是,爹爹和那個八路軍並沒有因為向他透露了真實身份,就把他當作自己人看,還是把他當作一個孩子。別說教他打槍,就是那支槍他連再摸一下的機會也沒有。他們在屋子裏談話,除了要他在外麵打掩護放哨外,連說些什麼話一句也不讓他聽到,就是偶爾他闖了進去,他們的談話便嘎然而止,非得等他走開了,才接著談他們隻有他們自己知道的話題。越是這樣,朱彥夫越是覺得他們把自己當外人,越是這樣,朱彥夫越是覺得當八路神秘,也越是覺得爹爹的話的重要性。
因此,他暗自放哨的事情,就是在最信任的母親麵前,也沒有暴露自己的神聖使命。更沒有向母親透露爹爹和所謂姨夫的真實身份。就憑著這一點,他又為自己暗暗感到自豪。他認為這不僅是這個八路軍姨夫對他的考驗,而認為這是八路軍最基本的條件。他的表現得到了爹爹和八路軍偵察員的表揚。他覺得他有理由也有能力為八路軍幹更多一點的事了。
“姨夫,爹,就讓俺跟你們走一趟吧,俺保證不拉你們的後腿,到外麵俺一切都聽你們的,俺就裝啞巴,一句話也不說,行嗎?”在確信沒有任何第四人在場時,朱彥夫幾乎在可憐巴巴地央求了。
“不行,你還是個孩子,別瞎攪和。”朱慶祥沒有絲毫的鬆口之意。
偵察員和善地模著朱彥夫的頭,笑著說:“你還不到十歲,有這份心姨夫很高興,有機會姨夫會考慮的。”
“還是姨夫好!”朱彥夫喜歡得又蹦又跳,衝著爹爹做了個鬼臉。
看朱彥夫那天真的樣子,朱慶祥沒有生氣,反而笑了。
朱彥夫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不過,不是要他跟著他們出去,而是要他單獨出去。
偵察員把一個用泥巴封口的彈殼交到朱彥夫的手裏,要他跑一趟西鄉的劉家大院,把彈殼交給一個左手隻有三個手指的偽軍連長。因為路途要過沂河鬼子的一個炮樓,那個炮樓是去劉家大院的必經之路,炮樓這幾天盤查很嚴,隻能讓朱彥夫借乞討為名混過盤查的崗哨。
朱慶祥和偵查員反複交待了路途安全和詳細接頭事宜,看著朱彥夫把彈殼塞在籃子底部一個竹板裏,在外麵一點也看不出破綻後,才很不放心地讓朱彥夫上路。
朱彥夫挎著籃子,手裏拿著竹棍,像一隻從籠子裏放出的小鳥,他赤著腳丫飛一般地向前跑,手裏的竹棍不停地敲打著路邊的小草。這是他第一次挎著乞討的籃子幹著不是乞討的事情,雖然偵察員把一切的一切交待得非常仔細,心裏還是又激動又緊張。這一來一去不下八十裏路,他想趁著太陽還沒有醒來就趕到那條通往西鄉的大路,隻要上了大路,再往前走十來裏就應該是鬼子的炮樓了,到了那裏就是他想走快也是不行的,哪有要飯跑那麼快的道理呢?
終於上了大路,太陽才懶洋洋地爬上東方的山頭,朱彥夫噓了口氣,他從路邊的一條陡峭的小路下到沂河邊,把頭紮進清涼的河水裏洗了把臉,然後拿出母親為他備好的地瓜幹,坐在石頭上塞飽了小肚皮,又爬到河裏狠狠地喝了幾口清涼的河水,這才打著飽嗝回到路上向著目的地不緊不慢地走去。
大路上不時有來來往往的行人,不時有獨輪車從他的麵前經過。獨輪車是這裏莊稼人的運載工具,輪子是用柳木加工而成的,在沙土路上推著吱吱地響。
朱彥夫羨慕地跟著前麵的一輛獨輪車,看著木輪子隨著推車的男人均勻的步伐滾動著前進。獨輪車上坐著一位年輕的母親,母親的頭上包著一塊花色的圍巾,露出半張漂亮的臉蛋,抱著的一個嬰兒正在懷裏吃奶,金色的太陽勾勒著這個迷人的活動畫麵,極是好看。推車的男人頭戴草帽,幸福地沉浸在自己前進的路上,隻是和車上的自己女人說話,對跟在身邊的朱彥夫隻是無意的斜了幾眼,一句話也懶得理睬。
炮樓就在前麵,太陽旗在陽光下顯得分外的刺眼。一根粗大的樹幹架在兩個木馬上,橫在路的中間,截斷了上下的通道。路上站著兩個身穿黑色服裝的偽軍,斜背著長槍,對來往的行人進行檢查。高高的炮樓頂上遊動著一個鬼子哨兵,炮樓周圍拉有鐵絲網,靠近炮樓山腳的一排房子前的空地上,有幾個日本兵跑來跑去,場院邊的一棵樹幹上綁著一個赤著上身的男人,一個戴著日本軍帽身著便衣的漢奸揮舞著皮鞭對著捆綁的男人發著淫威。
朱彥夫覺得這裏與山裏大不一樣,就連空氣也充滿著火藥的味道,他的心突突直跳,為籃子底下的那個彈殼擔心起來。
“站住,幹什麼的?”獨輪車被偽軍喝住了。
“老總,送俺媳婦回娘家的。”戴草帽的男人回答。
偽軍在那男人渾身上下摸了幾下,又把年輕的母親包袱打開檢查,見沒有什麼可疑的東西,抬開了攔路的樹幹放行了。
朱彥夫跟在後麵,偽軍連正眼也不瞧一下,就揮手讓他過去了。朱彥夫還沒有緩過一口氣,就見倆個日本兵哇哇叫著跑了過來,鬼子用刺刀逼住了剛剛放行的獨輪車,不知道鬼子發現了什麼,朱彥夫的心又提了起來。
“無論發生什麼,都要沉住氣,你隻記住你隻是個要飯的孩子,無論看見什麼,都不要理睬。”偵察員交待的話又在朱彥夫的耳邊響起來,他裝出害怕的樣子,繞過獨輪車隻管往前走。
鬼子對要飯的叫花子不感興趣,朱彥夫跳到喉嚨的心又放下了。
朱彥夫正邁著步子向前走,身後突然傳來嬰兒的哭聲和嬰兒母親撕心裂肺的呼救聲,他回頭一看,驚呆了——不知什麼時候又跑去了幾個鬼子,他們把那個年輕的母親已從獨輪車上拖了下來,戴著草帽的男人已躺在地上的血泊裏,嬰兒被摜在地上,日本鬼子像野獸般地撕扯著年輕的母親,連拖帶擁地向屋子裏走去,跟在後麵的一個鬼子,邊走邊剝著自己身上的衣服。
這群喪盡人性的鬼子!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獸性大發!朱彥夫隻恨自己手裏無槍,他恨不得撲過去把這幾個禽獸用石頭搗成爛泥。看著日本狼狗添食著那個剛才還跟自己一路同行的男人的血液,朱彥夫的眼裏滾出了淚水,一顆仇恨的種子埋進了他幼小的心靈。
劉家大院就在前麵不遠的彎子裏,朱彥夫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他回轉頭,擦了把眼淚含著滿腔的怒火繼續朝前走。
一個寺廟式建築的祠堂門上插著太陽旗,門上有塊牌子,上麵寫著什麼字朱彥夫不認識,但門前的一棵大柿子樹應該是偵察員說的地方。朱彥夫拎著空籃子就往大門裏跑,門上持槍的崗哨攔住了他。
“讓俺進去,俺找俺舅舅。”
“臭要飯的,誰是你舅舅?快滾開!”
“俺舅舅是你們的連長,就是三個手指的那個。”
哨兵從未聽說他們的連長還有一個叫花子外甥,見朱彥夫說得有鼻子有眼,也不敢過分的為難,隻好進屋向連長報告。接著,從裏麵走出一個大麻子偽軍連長,朱彥夫看得清楚,大麻子的左手隻有三個手指,與偵察員說的那人一樣,就站在門上嚷起來:
“舅舅,俺娘的急病又犯了,要俺找你要錢抓藥。”
大麻子一愣:“前幾天不是讓郎中瞧過嗎,咋又犯了呢?”
“俺也不知道,反正俺娘胸口疼得厲害。”
“幹嗎老是要找俺要錢?”
“娘說,你是她弟弟,她就找你要。”
這是偵察員交代的暗號,全對上了。大麻子領著朱彥夫進到屋子裏,關好了門,朱彥夫才從籃子地下摳出那個彈殼交到麻子的手裏。麻子收好了彈殼,又叫一個當兵的去廚房拿來一個饅頭遞給朱彥夫。
任務完成得異常順利,比偵察員和爹爹想象預計的還要簡單。在回來的路上,朱彥夫絲毫沒有完成任務的喜悅,他心裏有些想不通,這個麻子怎麼會是八路軍的人,他明明是老百姓說的黑狗子呀?一過炮樓,朱彥夫又睹路傷情,眼前老是那個獨輪車的影子,眼前老晃動著炮樓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八路軍偵察員在張家莊的名氣越來越大。
他會一手好木匠活,他要朱慶祥在村裏借來了木匠的工具,斧子砍、鋸子鋸,刨子刨、锛子锛、鑿子鑽,釘子釘,還不到兩天的工夫,一輛山外有的獨輪車就漂漂亮亮的擺在了朱家的院子裏。這一下,可轟動了整個張家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趕到朱家看稀奇。隻要出過山的,都看見過獨輪車,但在這山裏出現的第一輛獨輪車還是吸引了他們的眼球。
“好是好,俺們這裏盡是些山路,要這玩意中看不中用。”有人讚賞過後開始搖頭。
“樹要人栽,路要人開,你們這裏是淤沙衝積的地方,開條路應該不費多大的難處,就不說別的,用這車子載水,也能為自己尋好大的方便。靠天老爺恩賜的那點積水,難吃不說,還供不上用,何不開條路到有水的地方,這獨輪車還怕沒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