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夫很順利的住進了泰安療養所,還不到二十來天,就與療養所裏所有的工作人員混熟了,也與在這裏療養的十幾位榮軍相處得不錯。在泰安療養所裏,他是天字號殘疾,一來到療養所就成了療養所的一大新聞。開始進來那天,很多護士看見他被抬進房間的模樣,嚇得大驚小叫,雖然事先劉所長介紹過要來一位手腳全被截肢的特殘,但還是被看到的具體形象震驚得張大了嘴巴。
唯一沒有大驚小怪的隻有所長劉海了,一是他有充足的思想準備,二是他從抗日戰爭起見到的各式各樣的慘狀太多了。劉海雖然沒有過多的吃驚,但劉海一看見朱彥夫的模樣卻是最揪心的一個。療養所裏雖然住著大多是缺胳膊斷腿的,但像朱彥夫這樣隻有一隻眼睛而且沒手沒腳的一個“肉軲轆”讓他首先想到了護理的難處。療養所裏除了自己和一位專職醫生是男人外,其他的都是女性,結了婚的都有小孩都有家,沒結婚的都是些剛培訓不久的年輕女孩子,象朱彥夫這樣的人吃飯必須得人一口口地喂,解小便解大便忒麻煩,還得幫他解褲子擦屁股端屎端尿,成了家的女人好說能做但不能二十四小時輪流守著等候著,沒成家的年輕女孩子白天還好說,但到了夜裏就難了,因為大小便不同別的,該來的時候你阻止不了,它不以別人的意誌為轉移。頭幾天就是自己親自來值著個夜班到無所謂,關鍵這不是三天兩早晨的事,而是朱彥夫整整一輩子的日日夜夜,因此,他提出了由組織出錢,讓朱彥夫家裏來人伺候的想法。
“不行不行,經我們了解,朱彥夫家裏除了還有一個老娘之外,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而且他老娘年事已高,身體太差,我們原來接到通知說朱彥夫犧牲了,幾年前沂源縣就給他老娘送去了烈屬的牌匾,朱彥夫現在的情況他老娘還壓根不知道,知道了她兒子變成這樣她精神是否受得了受不了還是個問題,怎麼能讓她來伺候呢?所以,我們還得尊重朱彥夫本人的意思,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老娘知道。照顧好朱彥夫是我們的本職工作,在這裏工作是我們的崗位,女孩子怎麼啦,既然是醫護,就得擔起醫護的責任來,這不是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問題,安排誰值班誰就得值好這個班,不原意就給我走人,我看很簡單嘛!”市民政局長不以為然。
吳善德想了想,對劉海說:“我看不行就讓陳希榮擔任朱彥夫的護理工作,你再找位有責任心的配合就行,陳希榮這孩子我清楚,心地善良,也能吃苦,在護理這方麵還是挺有一套的。”
“這,這合適嗎?”劉海有些為難,陳希榮是他要來的,說好把陳希榮當親生孩子一般看待,如果是自己的女兒他說天也不會讓她去為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搞這種護理。
“有什麼不合適?”吳善德看著劉海,非常認真地說,“她不是接受過生理方麵的培訓嗎,她現在是一名護士,她沒有享受挑三揀四工作的權利,這個話我找她談。”
陳希榮很愉快地接受了這份工作,隻是與她一同接受護理朱彥夫的芳芳有些不高興,每次逢她當班無論是端尿還是端屎總把便盆用紙蓋著,把手斜伸出去偏著頭,不難看出是一付翻胃惡心的樣子。
“芳芳,受不了就叫俺呀,俺是農村來的,不在乎這個。”陳希榮很有些同情芳芳。
“這怎麼好意思,也真怪,那個姓朱的好像總跟我過不去似的,每逢我當班那臭事就多。”芳芳皺著眉頭一邊反複洗手一邊說,“這樣的破工作,真是上輩倒了八輩子黴了。”
“哎,你那位不是說替你另找一份工作嗎?有眉目沒有?”陳希榮早幾天就聽芳芳嘮叨著她的男朋友要給她換份輕鬆的坐辦公室的工作,這兩天沒見芳芳掛嘴邊了。
“屁,瞧他那德性,盡會吹牛。”芳芳洗淨了手,嘴裏嘮叨著走開了。
見芳芳走進了朱彥夫的房間,陳希榮又接著洗抹水池。這個時候應該是她休息的,可她閑不住,見洗手的池子髒了,就找來抹布搓洗起來,這本是清潔工的事情,但她不管,隻要是看到有不順眼的地方就忍不住手癢癢。她不習慣無所事事,她覺得在這裏上班幾乎跟玩沒有區別。她認為這個工作太輕鬆,上班就是給朱彥夫穿穿衣服洗洗臉,喂喂茶飯拿拿糞便,或者給他洗洗身子抹抹澡,出氣力的事不多,頂多就是把朱彥夫背下床放到太師椅上,或把他背到院子裏吸吸新鮮空氣,幫他點個煙火什麼的,這朱彥夫很乖巧,就是迷著那本叫做《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比起在姑姑家那兩個孩子來不知要省心多少倍。陳希榮想不明白,就這樣輕鬆的工作芳芳怎麼還嫌累嫌髒,整天的不愉快,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芳芳盡管不太喜歡這份工作,但當著朱彥夫的麵還是強裝笑臉,沒有把任何討厭寫在臉上,說起話來也極盡溫柔,完全符合所裏對一個護理的職業要求。
“朱大哥,是不是上床躺著休息會兒,你已經坐很長時間了。”
“沒事沒事,我這裏沒有什麼,該忙什麼你就忙去吧,我現在精神很好。”
朱彥夫坐在太師椅上,一塊木板架在椅子兩邊的扶手上,這是陳希榮為他想的主意,他可以很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看書。說是舒服,隻是相對他的身體狀況而言,他把書放在木板上,用兩截手臂抵在翻開的書頁上,然後很仔細地一行一行閱讀著書裏的文字。這是他有生以來看的第一部文學小說,他看得很投入也很認真,幾乎不放過任何一個字,每看一段,他都會停下來仔細地想想,領會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他雖然當初在文化速成班裏成績很不錯,也能認識一些字,畢竟有四五年時間沒有機會好好溫習鞏固了,盡管在朝鮮戰場上一班長王金山對他也幫助了一些,但過去認識的字殘存在記憶裏的大多是缺胳膊斷腿的,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模模糊糊,開始看這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幾乎有一半字都成為了陌生的朋友,通過芳芳的指點,他的進度才越來越快,有些字芳芳也吃不準,見他那認真的樣子也不敢模棱兩可的糊弄他,隻好抄在紙上又去向別人請教。因此,芳芳在他看書時隻能在一旁默默地守候著,如果外出也是匆匆而歸,從不敢在外麵逗留太長的時間。
“好的,朱大哥,有事你叫我。”今天見朱彥夫主動叫她離開,心裏喜得像燜在籠子裏的小白鼠,嘴裏應著,雙腿就邁向了門外。
朱彥夫的記憶力較強,一些問過的字在大腦裏很快就有了印象,前麵讀書都是依靠護理幫他翻書,現在他想試著自己翻閱,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翻書的那種艱難和尷尬,是有意把芳芳支走的。這頁內容終於看完了,他用右胳膊壓著書的右半部,然後用左邊的斷臂推動書的左半部,可是推來推去,不是一次推起好幾頁,就是肉頭的截麵在書上幹滑,根本無法掀起那薄薄的一頁紙來。他不敢鬆開右臂,擔心一鬆手臂書本就會合上,再想用兩隻無用的殘臂打開書本並找到現在的頁碼,如果不要人幫忙就成了絕望的夢想,他感到雙臂累得酸疼,一種力不從心的無可奈何讓他大氣隻喘。忽然,他想到了自己的嘴,就勾下腦袋用雙唇赴在書角上,兩唇輕輕一和,很輕鬆地將書紙夾在唇間,再擰著脖子配合雙臂,終於將頁麵翻了過來,就在他大喜之餘,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到翻書上,竟然將戴在眼睛上的眼鏡給掉在了地上,沒有眼鏡,翻開的書也無法看清,氣得他揮起雙臂直打自己的頭,這一打不打緊,臂下的書就合上了。
“朱大哥,你怎麼啦?”很輕微地響動還是把在門外舒展腰肢的芳芳驚動了,“怎麼把眼鏡給扔了,你不要發火啊!”
朱彥夫不想暴露自己的野心:“沒啥,不小心弄掉的。”
“都怪我不好,你一定很累了,上床休息吧。”芳芳撿起眼鏡給朱彥夫戴好,見朱彥夫麵前的書已經合上,以為他需要休息了,就順手拿下了搭在椅子上的木板。
“誰讓你拿走的?我說了讓你收走嗎?”朱彥夫突然提高了聲調,說話的口氣聽起來與往日大不相同。
“我以為你要休息了。”芳芳盡量壓抑著委屈解釋,“你也沒說還要看的呀。”
“對不起,我說話言重了。”朱彥夫猛然意識到剛才的激動,練習翻書猛動正在勁頭上,很不願意受到外界的打擾,“我現在想一個人靜靜,誰也不想見,請你拉上門出去,有事我會叫你的。”
芳芳聽了這話,以為是朱彥夫在討厭她的多事,她本來就有點厭煩,也就不再說什麼,重重地甩上門走了出去,眼力卻湧出一股委屈的潮濕。
朱彥夫沒有在意芳芳的神情,他已失去了繼續看書的興致,隻是陶醉在自我瞬間的成功喜悅裏。他開始試著用自己剛才的方法打開書本,一邊摸索一邊在心裏掌握著技巧,成功了,又成功了,他高興得像哥倫布發現了美洲新大陸,樂得裂開了嘴直笑:就這樣,一樣一樣地來,我要學會自己吃飯,學會自己穿衣,學會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正在朱彥夫暗自慶幸時,房門被猛地推開了,芳芳、劉海、陳希榮魚貫而入。
“出了什麼事?”朱彥夫嚇了一跳,他看見芳芳一把鼻涕一把淚,“芳芳,誰欺負你了?”
“別裝模做樣,當著所長的麵你說清楚,是我哪一點沒有伺候好你,你就這樣給我臉嘴看,還把我趕出去?”芳芳甩著鼻涕開起了機關槍,“你是英雄,你了不起,我是伺候不了你了……”
朱彥夫被這陣機關槍打得暈頭轉向,分不清南北:“芳芳,你這是哪跟哪呀?”
芳芳還想證明什麼,被劉海阻止了:“芳芳,不許用這種態度跟朱彥夫同誌說話!朱彥夫同誌,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就直說,如果是我們做得不對的地方,你指出來,我們一定改正。”
“劉所長,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對芳芳,對小陳心存感激,絕對沒有任何意見。”朱彥夫激動的揮動著雙臂,“在我的心裏,一直把芳芳當作我的老師,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看這本小說,如果沒有芳芳,我根本就沒有能力閱讀這篇小說,對她我真的是沒有任何意見,這,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