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真的就象張有龍所預料的那樣,區社領導的確不敢輕易對朱彥夫怎麼樣。當時牛書記讓寇長功給朱彥夫帶信時,的確想把金星最大的右派帽子給朱彥夫戴上,晚上,喧鬧聲一過,他似乎也冷靜了下來,為此,請示了一把手王書記,一提到朱彥夫王書記身體就打顫,認為此事必須慎重再慎重。於是,黨委專門召開了一次討論會,會議認為,朱彥夫是革命的功臣,對大躍進的反應隻是低調,要是對他處理稍有不妥惹得他大鬧起來,就有些不好收場,食堂的“玉皇大帝”事件就是明顯的教訓。既然帶信傳喚了,總得傳喚有名吧,開會的目的就是討論研究這個問題。
女幹部喜歡照鏡子,她認為朱彥夫在政治上就缺乏一麵鏡子,如果能給朱彥夫找一麵合適的鏡子,時刻照著他,時刻提醒他也是個很不錯的辦法。女幹部的提議讓大家為之一振,這次畝單產達到九千六百多斤的那個村子,去年不是來了位改造的大右派嗎,大右派是什麼東西,怎麼還能住在這樣的先進村裏享福,就把這個右派搞到張家莊去,讓他到最貧窮最落後的地方去吃苦、去受罪、去改造,同時,也能讓那個頑固不化的朱彥夫時刻看到一個反麵的鏡子,這對朱彥夫多少也是一種震懾和提醒。
王書記不願見朱彥夫的麵,經過挑選,還是決定讓女幹部負責接待和轉達黨委的意見。女幹部準備了一肚子的委婉說辭,沒想到跑來的是老支書和寇長功,帶來的是朱彥夫有病不能親自前來的消息。女幹部心知肚明,這一定是朱彥夫玩的花招,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領導要找他談話的時候病,但嘴上卻說:“那你們可得多操點心,現在是大躍進時期,讓他好好治病是大事,村裏的工作也是大事,不能顧此失彼。”
“是,謝謝領導的關心,謝謝領導的指示!”張明熙說著還站起來向女幹部鞠了一躬,“俺們朱書記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還專門讓俺帶來了他的一份請示報告,請領導過目。”
“啊?”女幹部沒有想到朱彥夫還有這般思想變化,連忙展開手裏報告,報告是這樣寫的:
尊敬的上級領導:
張家莊在我村委落後的思想誤導下,沒有充分認識到大躍進運動的先進性,導致了張家莊村的生產損失嚴重,與其他兄弟村拉開了很大距離,辜負了黨的期望,辜負了上級領導的關懷,使張家莊人民仍然生活在貧窮落後饑餓的水深火熱之中,對此,張家莊村委的全體同誌深感內疚,追悔莫及。
我們村委會全體同誌痛定思痛,決心迎頭趕上,以後力爭認真學習,時刻與上級領導保持高度一致,向毛主席,向黨,向上級領導交一份滿意的答卷。為了迎頭趕上兄弟村,我們懇求上級領導看在我們生活無法維持現狀的基礎上,暫時免除我村的公糧任務,我們將用這批糧食來填飽他們的餓肚,給他們添加力量,讓他們使出渾身的解數發揮他們最大的能動性,為社會主義大躍進,為力爭上遊多快好省的社會主義建設而努力奮鬥。
“嗯,不錯,認識終於跟上來了,不過,免除公糧任務的事情,我一人不能表態,還得黨委研究研究。”女幹部顯然有些激動,“這樣,你們在這裏稍等片刻,我去請示一下主要領導,力爭盡快地答複你們。”
看著女幹部甩著兩瓣大屁股樂顛樂顛地出了辦公室,張明熙和寇長功終於把心放進了肚子裏。沒多大功夫,女幹部回來了,她說,張家莊的產量落後已成定局,張家莊人民受苦挨餓勢在難免,鑒於張家莊村委有這樣的認識態度,夏季公糧任務可以免除。
“謝謝領導英明,謝謝領導關照!”張明熙寇長功連忙起來鞠躬致謝。
女幹部擺擺手,示意二位坐下:“不客氣,為人民服務嘛。還有一件事,請你們回去轉告朱彥夫同誌,”女幹部嚴肅地說,“有一個村裏住著一個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還需要繼續勞動改造,朱彥夫同誌是革命功臣,社黨委經過慎重研究,決定把這個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下放到你們張家莊,對他繼續進行無產階級革命改造。希望你們村裏安排一下,再過幾天,就讓那裏的民兵把那位右派分子交給你們,希望朱彥夫同誌能支持黨委的工作。”
“這……”張明熙不敢亂做主,“俺一定把黨委的指示帶到,俺一定建議村委會認真對待。”
“有意思,真有意思。”張有龍一聽說公糧真的給免了,哈哈大笑起來,“這些領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明明都是些瞎編的數字產量,他們還象真的一樣自欺欺人,真是別人捧他為神仙,他自個還真覺得有騰雲駕霧本事。悲哀呀悲哀!這樣的糧食不吃白不吃,就按俺們說的辦,從今天晚上開始,搞糧食轉移。”
幕後軍事張有龍操縱的這一切,朱彥夫什麼也沒察覺出來,他隻是奇怪,張明熙和寇長功這兩人有些反常,說是去報表,竟然兩天不露麵,按照常規,他們當天回來就應該來向他回報報表情況的,朱彥夫躺在床上心裏有些著急。
這兩天朱彥夫確實是病了,胃部的疼痛使他感到整個五髒六腑好像都徹底壞了,早幾天他還能堅持咬著牙關,從昨天夜裏開始,每根骨頭縫也開始撕裂般的疼痛,躺在床上哼嘰了一夜,害得陳希榮連床邊也沒沾,不是給他捶背,就是給他揉胸,藥片吃了好幾顆,仍然沒有多大效果。他想喝碗稀稀的麵糊,可家裏什麼也沒有,還得到三裏以外的食堂裏請人做。
“別麻煩了,喝口冷水也行,壓壓,也許就挺過去了。”朱彥夫不讓陳希榮去。
“你看你一夜都瘦成啥樣了,光這樣挺著咋行?俺得去找人來,把你送到東裏衛生院檢查檢查。”陳希榮打開箱子,給朱彥夫找出換洗的衣服,往床上一放,“你先堅持把衣服穿上,俺這就去給你弄點吃的回來,趁早送你去東裏。”
張明熙剛進院子,就碰到往外走的陳希榮:“俺找了好幾處,都沒見到朱書記的影子,他在家裏嗎?”
“他病了,床上躺著。”陳希榮又退了回來。
“嚴重呀?趕緊送醫院呀!”張明熙確實沒想到朱彥夫真病了。
朱彥夫就在裏麵大叫起來:“張叔,你來了,快進來!”
張明熙幾步跨到床前,吃驚不小:“老天,啥病?臉都小一圈了?”
朱彥夫掙紮著往起坐:“老毛病了,沒啥。一天多沒見著你,外麵啥情況,也不知道,心裏還真惦記著。是不是挨批了?”
張明熙連忙把衣服幫朱彥夫披上:“你看病要緊,工作上的事,以後再說。”
“不行,工作上的事,我必須知道,是不是挨批了?”
陳希榮在屋裏急的亂轉,嘴裏埋怨起來:“俺說這食堂好是好,這壇壇罐罐的都收走了,來個客人連開水也沒地方燒,太不方便了不是?這光要大家,小家也不能老坐冷板凳呀,誰家沒有個客來客往的,依俺說呀,你們村幹部也給把這事商量商量,你看,老朱想喝口麵糊糊,還得一跑好幾裏,家裏有了病人,多不方便,張叔,你說是不是?”
“哎哎,這是,這是。”張明熙深有體會,“俺老婆也一直在家嘮叨,是不方便,確實很不方便。”
“該做啥你做啥去,別老站這裏嘮叨嘮叨的。”朱彥夫不滿地瞪了陳希榮一眼,“張叔,先說說村裏的事情。”
陳希榮撅著嘴走了出去,張明熙歎了口氣說:“這次紅旗沒撈著,還成了倒數第一,那些村也真能吹,到底收了幾捧糧食不知道,報上去的產量還真夠嚇人的。”
“他們報多少?”朱彥夫很想聽聽,苦笑了一下。
“你猜猜?”張明熙故意停了下來。
“六七百斤?”朱彥夫最大限度地做出了猜測。
張明熙搖搖頭:“俺想你也猜不出來,最低單產三千多斤,最高單產是九千六百多斤!”
“這麼能吹?那領導能信?”朱彥夫覺得新鮮。
“領導還真信,他們敲鑼打鼓送喜報,領導放鞭給他們戴大紅花,不是俺親自看見,打死俺也不信。俺活了大半輩子,還真沒見到過這麼能吹的。”張明熙一提起這些,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有些激動。
朱彥夫搖搖頭:“還是馬縣長有先見之明,這都叫什麼事?苦苦奮鬥了這些日子,還落了個倒數第一,你覺得丟人了?”
“當時覺得,現在不覺得。”張明熙實話實說。
“對,這不叫丟人。”朱彥夫肯定了張明熙的現在,“咱紮紮實實搞生產,有啥說啥,光吹起什麼作用?既吹不出白米飯,又吹不出白饅頭,想吃白米飯,想吃白饅頭,還得靠實幹。我們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就應該實事求是,咱不能拿著群眾的利益開玩笑,不能拿著謊言去領獎,那個獎再高再耀眼,也沒啥意思。隻要能讓老百姓吃飽飯,能讓老百姓的日子紅紅火火,就是我們當幹部的真正光榮!我有個不好的預感,如果他們再這麼胡鬧下去,估計我們國家要出大亂子,這話我們私下裏說,在外麵可不要亂說。我們要始終堅持一條,村裏的事情我們要把好關,該怎麼做就怎麼腳踏實地的去做,在政治上受點委屈是小事,我們要做一個真正能對得起老百姓的共產黨員。老百姓心裏有杆秤,老百姓秤得出這個份量。”
朱彥夫的心底話感動了張明熙這個老黨員,他情不自禁地也說起了心裏話:“是啊,老百姓是杆秤,俺們張家莊沒有你這樣的領路人還真是不行,說到這裏,俺還得感謝俺的侄子張有龍,如果不是他去年告了俺一黑狀,你也就不會當這個村的領路人……”
“你,你說啥?那一黑狀是張有龍告的?你咋知道?”朱彥夫吃了一驚。
張明熙剛要把知道的情形說出來,突然意識到此事涉及到了重大機密,連忙改口吹噓起來:“俺心下一猜就是他,在張家莊這幾百號子人裏,誰撅啥屁股拉啥屎俺還是心裏有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