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泉大食堂的四合院裏燈火輝煌,笑聲喧天。
高音喇叭裏響著極不協調的《戰地進行曲》,不知是為徹底埋葬不快而奏響的勝利凱歌?還是為慶典集體新婚而特意設置的浪漫情調?反正是有點不倫不類。這是張家泉最後的一個集體晚餐,這也是張家泉最早的一個集體婚慶。
張家泉的群眾與公社領導對立大鬧,氣走了公社的領導,朱彥夫做好了充足的思想準備,等待著一場更為猛烈的政治風暴到來,當天晚上就在群眾會上宣布了徹底解散大食堂的決定,為了解決各家各戶的鍋灶問題,他決定把賣豬的錢拿出一部分為各家各戶統一添置鍋灶,讓村裏把所有的庫存糧食進行清點盤秤,打算最後實行一次共產主義的人均分配,化整為零。隻要各家各戶的鍋灶還沒有支起來,大食堂就還得維持下去,還得維持到每家每戶能順利冒煙的開始。
奇怪的是公社領導們沒有大兵壓境,也沒有興師問罪,一連幾天什麼反應也沒有。
“公社領導一定不會放過我,肯定要把我從這個支書的位子上趕下去,當不當這個支書我無所謂,在沒有被撤職之前,我還得最後行使我的職責。眼下我們麵臨的將是一個無法想象的荒春,不搞大食堂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夠度過這個荒春,我豁出去了,也不計較後果了。如果說這是一個政治錯誤,我就是明知故犯,責任有我一人來承擔。”朱彥夫的大腦沒有一刻安寧,他想到了寇長功,想到了江山河,也想到了另外兩個準備結婚的年輕人,他說,“結婚是人生的大事,結婚需要花錢,眼下的條件不允許任何形式的鋪張浪費,能不能在大食堂散夥的前夜,為他們舉行一次特別的集體婚禮,也算是搞一次有張家泉特色的社會主義新生事物。”朱彥夫的這個想法,得到了以張有龍、張二孟、小狗子為代表的讚同。於是,他們把稍微能上刀的豬一次都宰了,在食堂裏開辦了一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散夥晚餐。為了展示集體婚禮的別具一格,小狗子還專門跑了幾十裏借來了高音喇叭,選擇了當時非常革命的《戰地進行曲》來活躍氣氛。
沒有鑼鼓喧天,沒有大辦宴席,五對新人在燈火輝煌的毛主席畫像前喜結了百年好合。張家泉大隊的大食堂在人民公社大躍進的如火如荼中拉下了帷幕。
按照人均分配的原則,每人僅僅分得了四十多斤糧食就開起了各家各戶的小灶生活。人均四十來斤糧食,最多能維持兩個月就不錯了,要想度到夏季接上新糧,至少還有四個多月,四個月的漫長時間,就靠還睡在地裏的地瓜來維持,能維持下去嗎?大部分山地都被洪水衝成了亂槽溝,殘存下來的都是些零零星星的小塊,就算是產量再高,也無法滿足人口的需要,左算右算這個荒春都無法度過,更要命的是,公社還沒有下達刨挖地瓜的命令。朱彥夫冒著夜風站在地頭打起了冷顫,如果再不開挖,大凍一來,腳下的土地就會像石頭一樣堅硬,這有限的地瓜想再刨起來除非用火先把土地烤熱才行,否則,一鋤頭下去就是一個白印,地瓜就會徹底爛凍在地裏,最後化為爛泥,不能等了,一天也不能等!
“不行啊,朱彥夫,不能這麼蠻幹!”連夜召開的大小隊幹部會上,張明熙急得連“書記”也忘了稱呼,直接叫起了朱彥夫的名字,“食堂的事情還沒有結果,再違犯上級統一部署的命令,後果你想過沒有,誰能負責?”
“這個責任我負,你怕什麼?”朱彥夫的心一橫,“今天開會的目的不是讓你們承擔什麼責任,是要你們明天組織勞力刨地瓜,天不等人啊!”
“彥夫,”大隊長張二孟也有些猶豫,“說不定明天公社的研究方案就下來了,再等等吧,再不,明天一大早俺再去公社問問,打探一下公社研究得怎麼樣了?雖然你是革命功臣,要是做事過了頭,也難保不出亂子啊!”
“革命功臣?我從來就不拿自己當什麼功臣,那是你們給我戴的帽子,我隻想怎樣解決眼前的饑荒問題,人命關天啊,就算說我是人民的敵人我也不在乎了,我不想看到張家泉有一個人餓死。”朱彥夫不想作多的解釋,他也無法作多的解釋。一個月前,他把那個看得象寶貝似的收音機摔到地上,就是因為聽到他心目中崇拜的大英雄彭德懷被趕下台的原因。一個叱吒風雲的大元帥,一個身居國防部長的大官,因為看不順眼大躍進都被撤職了,他朱彥夫又算老幾,這個時侯的“功臣”還有什麼資本可言?“我一個人犯政治組織錯誤不要緊,要是眼睜睜地看著張家泉的人被活活餓死,我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對不起我入黨時舉起的右手,現在我的手沒有了,可我心裏還忘記不了那曾經舉起過的右手!作為張家泉大隊的大隊書記,我沒有任何理由不為張家泉的群眾負責,隻要我在位一天,我就要負責一天,是對是錯讓曆史評說,現在我不想這些。公社有時間研究,張家泉沒有時間等,他們要是研究到過年,我們張家泉的人至少要餓死一半,我已經等得夠耐心了,現在我的耐心已達到了極限,一天也不會等。趁現在天氣好,必須組織所有勞力開始刨地瓜,搶在大凍前,把所有的地瓜根都給我刨起來,包括所有的地瓜秧子,一點也不許糟蹋,都給我按人口分到戶,大隊不許存放,各小隊除了留足來年的種子外,一點也不許庫存,你們不怕要執行,怕也要執行,我是書記,我說了算,上麵追究責任,與你們都沒有關係,一切有我朱彥夫來承擔!這就好比打仗,是對是錯,你們不需要考慮,你們隻能服從命令,誰不服從命令,趁早說話,我可以立馬換人,我就不信,為了這些地瓜,上麵還真砍了我的腦袋。”
張有龍騰地站了起來:“朱書記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麼好猶豫的,那就趕緊連夜通知下去,明天一早開始挖地瓜!”
連續十天的奮戰,所有的地瓜全部分到了農戶手裏,僅憑地瓜一項,人均就有四百來斤。朱彥夫約莫估算了一下,有了這批地瓜,再加上地瓜根、地瓜秧,這個荒春應該不會餓死人的。
不是上麵不追究張家泉解散食堂的責任,而是上麵也吃不準這個食堂的責任該不該追究。有小道消息說,關於中國食堂的問題,毛主席好像7月在廬山私下說過可以解散一部分的話,從上到下的幹部們都在悄悄地傳遞著這一信息,是真是假,沒有佐證,所以也就沒有人敢以此大做文章,再來張家泉大隊興師問罪了。
知道是夢不怕,醒來就會回到現實,知道是夢卻一直沉浸在夢裏,睜著眼睛還說著夢話最可怕,不是瘋子就是神經病。公社裏沒有追究張家泉大隊的食堂責任,並不意味著對張家泉就不聞不問了。張家泉在政治上不求上進,很讓公社領導頭疼,他們認為張家泉上不去的主要原因,與張家泉的主要領導人朱彥夫有著直接關係。這個朱彥夫,沒胳膊沒腿行動不便,大小會議從不參加,缺乏政治學習就缺乏政治頭腦,對上級精神從來沒有好好的領會過,僅憑張明熙上傳下達根本起不了作用,朱彥夫在張家泉一手遮天,他想怎麼搞是任何人都無法阻止的。公社也考慮過在張家泉更換一個比較聽話的人來當書記,可張家泉的群眾不答應,公社也沒有辦法。為了讓張家泉盡快趕上時代步伐,公社決定以後的重大會議還必須要朱彥夫親自參加才行,不能讓他隨心所欲的胡作非為了。
59年年底的年度表彰大會在春節前幾天召開,公社領導語氣強硬地表示:這次表彰大會,就是抬也要把朱彥夫抬到會場上來。
朱彥夫沒有讓人抬,還是坐著獨輪車按時趕到了會場。
會場設在公社的大院子裏,主席台前紮著大彩門,彩門上書寫著鬥大的會標和三麵紅旗的政治口號,兩個彩柱頂上兩個大喇叭對著會場,主席台上擺放的桌子鋪有嶄新的床單,最前麵的一張桌上放著麥克風,那是專供大會發言人用的,紅色的背景幕布上掛著毛澤東主席和劉少奇主席的畫像,整個會場彩旗飄飄,熱鬧非凡,與外麵的饑荒年景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大喇叭裏反反複複地播送著《戰地進行曲》,由於喇叭的音質不太好,呲刺啦啦的聲響聒得人耳朵發麻。
朱彥夫坐在最後一排,強忍著性子支起耳朵聽著這曲前不久在食堂集體婚禮上聽過無數遍的曲子。
表彰大會開始了,一個個領獎的大隊支書興奮地走上主席台,菜色的臉上布滿了壓抑不住的驕傲,一朵朵大紅花在熱烈地掌聲裏戴在了他們的胸前,紅色的光環映照著他們白色的頭巾,他們就像當年打了勝仗的遊擊隊似的挺直著胸膛,接受台下的雷鳴般的掌聲。
朱彥夫沒有手,朱彥夫不能拍掌,他像看戲一樣看著主席台,心裏充滿著一種難以言表的鄙視。張明熙提前跟他講過,今年年報張家泉大隊還是全公社倒數第一,朱彥夫估計,公社讓他來的主要目的無非是把他作為全公社的落後典型,要他亮亮相,要他檢討檢討不服從公社領導擅自做主,挖地瓜直接分給農戶的違紀行為,要讓所有人都看看他的笑話。朱彥夫估計錯了,從開始發獎到宣布散會,沒有誰提到張家泉大隊的名字,也沒有一個領導點到他朱彥夫的名字,好像這次會議與朱彥夫毫無關係。
“朱書記,牛書記讓你到辦公室去一趟。”朱彥夫正準備起身回家,公社的秘書來邀請他了。
“感想如何呀,朱書記?”朱彥夫剛坐到凳子上,牛書記就遞上來一杯熱茶,“這次把你請來,就是要你看看外麵的世界,井底之蛙,視野有限,沒有壓力,沒有動力,老鼠尾巴打一百棒槌總是老樣子,不行啊。老是落在別人的後麵,不為國家做貢獻,專揀征購任務的小便宜,可不是英雄作為啊!通過這次表彰大會,思想觸動不小吧?”
朱彥夫看著牛書記叉著雙手,在麵前走來走去,他這才理解非讓他來開會的真實目的,苦笑著說:“觸動不小,確實觸動不小,真是大開了眼界。”
“你在張家泉大隊搞了兩年,除了那個食堂給張家泉帶來了榮譽外,其它工作都拉後腿,都排在全公社的最後。現在倒好,連食堂也讓你搞沒了,你說,我該怎麼批評你合適呢?朱書記呀朱書記,你是大英雄,是大功臣,我們心裏都有數,可那些都是曆史啊,不能老躺在曆史的功勞簿上不思進取,駐足不前,這是很危險的。一個人不進步問題不大,關鍵你不是一個人,你是代表著一個大隊,代表著幾百個人民群眾啊!”牛書記停在朱彥夫麵前,“據說,這幾年的所有報表都是你親自參加搞的,老得這個倒數第一,你就心甘情願嗎?”
“牛書記,像這樣的倒數第一,我朱彥夫確實無話可說。”
“光無話可說不行,要從思想上找到落後的根源。”牛書記又開始晃起來,“張家泉在金泉公社,論地理優勢是差了一點,山是高了一些,土地是差了一些,但這都不是主要的。今天,你也親自看到了,你們後山村,山不比你們那裏矮,地不比你們那裏強,人口才三百來人,可人家的人均產量卻是你們張家泉大隊的二十倍,在這樣的大隊麵前你難道就不感到臉紅,不感到發燒?”
“這些,張家泉沒法比。”
“咋沒法比?”牛書記又停在了朱彥夫麵前。
朱彥夫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們使用的工具不一樣。”
“咋不一樣?”
“張家泉是靠兩隻手和鋤頭搞生產,他們是靠一張嘴和筆頭搞生產。”朱彥夫抬起頭說,“牛書記,今天,我也聽得清清楚楚,就他們一個大隊,地瓜畝產就達到十五萬斤,一年出欄牲豬5000多頭,隻有三歲的娃娃才信的鬼話,你們公社領導也信?這樣的大紅花是紅的還是哄的?我為這樣的先進感到臉紅啊牛大書記,是不是姓牛的人都喜歡聽別人吹牛呢?”
“你?”牛書記被激怒了,見辦公室裏其他幾位領導悄悄地抿著嘴笑,他也不好發作,盡力克製著情緒繼續說,“朱彥夫同誌,自己工作上不去,就懷疑這個,就不信那個,你這人思想上可有大問題!大躍進,大躍進,你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大躍進!就是你這個思想,牛年馬月也甭想實現共產主義!前段時間,你擅自違反公社命令,私刨了地瓜,領導上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找你算賬,隻是因為看到張家泉群眾被你折騰得這麼落後,才不忍心再去懲罰你們,擔心連累群眾受罪,你以為是公社領導怕你,你考慮考慮吧,今後要再這樣下去,看來就非得拔你的白旗不可了!”
“牛書記,插紅旗也好,拔白旗也罷,我都不在乎,現在我也不想聽你的牛皮大道理了。”朱彥夫激動了,拄著雙拐站了起來,“牛書記,還有在座的各位領導,我建議不要再紙上談兵了,你們應該從這院子走出去,走出去看看,去看看那些先進大隊的社員現在都在吃些什麼?看看他們身上又穿了些什麼?現在還沒到過年,食堂的糧食就斷頓了,他們就開始吃野菜根了啊!大躍進,這就是你理想的大躍進!不是有幾十萬斤糧食嗎?你給他們撥下去別讓他們吃野菜呀,你讓他們天天吃白麵饅頭呀!這大批大批的糧食呢?幾千頭上萬頭的大肥豬呢?馬上就要過年了,你讓他們殺呀?讓他們過一個酒肉飄香的歡樂年呀!他們的眼睛餓得發花了,他們的肉皮還露在外麵凍著,他們的身上還是補丁加著補丁,你給他們發布匹做新衣呀!既然什麼都大躍進了,為什麼每人還隻發一尺八寸的布票?這一尺八寸布是讓他們做褲頭還是做帽子?如果老百姓肚子裏有油水,身上有衣穿,你們就這樣勁吹勁擂,倒還有情可原,可現在人都快餓死了,你們還在這裏瞎吹一氣,是你們得了神經病還是我在這裏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