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著書前奏曲---舞蹈者(1 / 3)

上世紀末的一天,小城沂源縣的夜晚特別靜謐。

夜深了,全城的人都進入甜美的夢鄉。隻有縣城

東北角榮軍休養所的一個小院裏,還有一片桔黃色的燈

光淡淡地亮著。

這燈光,像夜晚的眼睛,窺視著人們沒注意到的另一

番景象。

循著燈光,你可以走進房子裏。你該大吃一驚。房子

裏一片狼籍。到處是稿紙,掛在牆上的,摞在桌子上的,揉

碎了扔在地上的。好聞的墨汁香味在屋裏輕輕飄蕩。堆滿

了廢紙的床上,你會見到一位形容枯槁的人,正用嘴咬鋼

筆,吃力的奮筆書寫著什麼。

從外表看,他的皮膚已失去彈性和光澤,頭發蓬亂,

長長的胡子上還有飯粒。大概他自己還沒意識到這些,或

者意識到這些但已無暇顧及。他沉浸在自己內心那個世

界裏。那個世界成為他心裏唯一的真實。現實世界反倒

模糊、虛幻起來。

那是戰士朱彥夫重新回到戰場。

隻是手中的鋼槍換成了鋼筆。

250高地也變為一張張潔白柔軟的稿紙。行走在一

個個方格裏,朱彥夫覺得自己的雙腿又長出來了。但前麵

的困難比250高地還多。

許多方塊字凝結在稿紙上。朱彥夫用檢閱的目光審

視著他們。恍惚間,那一個個鉛字長出胳膊長出腿,變成

舞蹈著的小精靈,它們俊秀、挺拔,舞蹈的節奏扣人心弦,

一會兒是如急風驟雨般的旋轉,一會兒是靜如處子的停

頓,它們跳得那麼暢酣淋漓。

這裏沒有掌聲,沒有喝采。

觀眾也隻有朱彥夫一個。他從一個字的開始看到結

尾,從一張紙的開頭看到最後,忘情地觀賞著紙上的舞

蹈。

朱彥夫用生命導演著這幕強大精神的活劇——《極

限人生》。

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一天,朱彥夫和他的老朋友王兆民聊天,朱彥夫顯得有點愁眉不展,他說:“老王,可能咱觀點陳舊,和年

輕一代有代溝。我在一個中學作報告,一個孩子來問我,說,

老爺爺,你在上麵作報告的時候,俺同學在下邊說,當年你

們打仗那麼拚命,不是太傻了嗎?如今,人家辦什麼事都要錢,

班上的同學作一次作業還要一塊錢呢。到處有人請你作報告,

你一請就到,是不是拿了人家很多錢?咳,一提這些;我就煩

氣”

王兆民笑了。

“嗨,咱一說過去,小孩就捂耳朵。聽那些陳芝麻爛穀

子不如聽一首流行歌曲。”朱彥夫有些傷心。

王兆民安慰他說:“這是一種社會現象。很難想象,

不吸收曆史上的精華就能長出現實的參天大樹來!老兄,

你本身就是一本最好的精神教材!你幹嘛不把你原來寫

過的書再寫下去。你看這個不滿,看那個不滿,現在有些事

光氣你能氣死:關起門來寫書,百事不問你能長壽。你寫

寫戰爭:給自己創造另一種環境,既能教育小孩們,自己

也很脫俗啊"

朱彥夫麵對老朋友,用兩個殘臂夾起一根火柴,又靈

巧地劃著,抽起了煙。

煙霧旋轉出一個個煙圈,上升著,繚繞著,往事如煙。

那些如小精靈般的中國方塊字,給他這一生帶來多少歡

樂和痛苦啊:記得重殘後,他靠學習文化知識重揚起生活

之帆。靠辦夜校使村民們走出愚味和無知。

他寫的第一本戰爭回憶錄約有十幾萬字,叫《異人

夢》,成稿於“文革”時期,後被造反派燒毀。厄運於1966

年夏天降臨到張家莊村支書朱彥夫頭上。或許是因為他

的務實風格,或是因為他的倔強脾氣,“文革”一到,他成

為走資派。那天,朱彥夫從省裏開會返回村裏,覺得氣候

驟然變冷,熟人們匆匆在躲避自己像躲避瘟疫。還沒進家

門,他看到牆上貼滿白紙,上麵的大黑字寫的是“打倒”、

“砸爛”之類的套話。造反派們把朱彥夫揪到一個山坡上

批鬥,羅列的罪狀有上百條。

有人惡聲惡氣地問:“朱彥夫,聽說你殺過人。革命的

紀律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說,你身上到底有多少人

命?”

“幾條人命說不準。戰場上,咱當兵的專管殺人。一

包炸藥,一梭子彈,一顆手榴彈,能殺死多少人,誰也顧不

上數!”

看來,這個造反派太無知,連抗美援朝是怎麼回事都

不知道。“快說,殺的都是什麼人?不說清楚,就砸爛你的

狗頭,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怪複雜的,曾殺過國民黨反動派的兵,殺過日本鬼子,也殺過美國佬!”

造反派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活像一隻喝醉了酒的

熟螃蟹!“聽說你對共產黨不滿,絕過食,對嗎?”

“是啊,戰場上給養供不上,絕食三五天、六七天是常

有的事……不過,那棉花套可真好吃,應該找一塊堵在你

嘴裏……”

朱彥夫被“打倒”了。

他躺在床上,有時一天也不吭聲。

躺是真正的馴服嗎?躺下來似乎什麼都不想,但所有

往事都一下子擠進空曠的腦海。劉指導員那布滿血絲的

眼睛,那胸膛上還冒著鮮血的槍眼;爬行在雪地裏的漫

長;關在小石屋裏的背水一戰……朱彥夫的神智充分地

活躍起來。也許,肌肉入眠了,靈魂卻在輕盈地舞蹈。躺

著,使朱彥夫避開有限的現實,縱情地徜徉在無限的精神

世界裏.

朱彥夫利用被“罷官”的時間,寫起了戰爭回憶錄,並

冠名《異人夢》。寫到十幾萬字,被人發現了。

造反派們終於抓到一條罪狀:朱彥夫膽敢寫變天帳,

這不是想複辟嘛。朱彥夫又一次被拖到批鬥台上,造反派

對他捂嘴揪發,壓頭彎腰。從上午站到下午,朱彥夫覺得

眼冒金花,頭暈目眩,斷肢與假肢接觸處像一片火海般灼

痛。他卜通一聲栽倒在地。妻子陳希榮不顧一切衝上台去,

把朱彥夫背回家,弟弟朱彥坤又用小車把他推到東裏醫院,

接著轉到縣醫院。

朱彥夫沒有倒下。

每當他倒下的時候,除了妻子、劉指導員會攙扶他起

來,還有那些小精靈般的鉛字,它們揉著朱彥夫的傷痛

處,並舉著一束束希望之火,奔走在朱彥夫心裏,驅趕著

寒森森的黑暗。

1982年,因總心髒病,朱彥夫辭去幹了25年的村黨

支部書記一職。陳希榮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朱彥夫忙活

了幾十年,跟著受累她不怕,她實在不忍心讓朱彥夫受苦

了。朱彥夫那雙假肢發出的“嘎嘎吱吱”聲,讓陳希榮擔心

了20多年。現在,彥夫終於可以享幾天清福了!

朱彥夫知道陳希榮在想什麼。心有靈犀一點通。他笑著對

陳希榮說:“別高興得太早了,跟我幾十年受點累就不耐煩

了?我活著就不會閑著,你也別享清福!

他想起了《異人夢》。

這次,他想寫一部《雪蚯》。自己無手無腳,多像一隻

蚯蚓,吃飯要拱,喝水要拱,連卸下假肢走路也是一拱一

拱的。蚯蚓是一種好動物。他能改良土壤環境,讓莊稼健

康成長。在250高地上,自己被大雪覆蓋在底下,不就是

像蚯蚓一樣,慢慢地拱出來的。雪蚯,雪蚯。朱彥夫越嘟

囔越喜歡這個名字。可自己能寫出這本書嗎?畢竟,自己

一天學沒上過,雖自學過很多年,但幹支書後因工作過度

勞累,除了看看報紙,寫寫工作材料,就再也沒有寫過什

麼像樣的東西了。

但朱彥夫能忘記劉指導員的遺囑嗎?即使萬籟俱靜,

那聲音也時時傳來。朱彥夫油然萌生了一種緊迫感.

說什麼也的把書寫出來.

踩著鉛字鋪出一條崎嶇山路,朱彥夫出發了。

朱彥夫成了"囚徒"

每當遇到一個陌生的漢字,朱彥夫就像被關進一間小黑屋子

,聞著窒息、密封、塵埋的氣息,他感受到內心的煎熬。他

像隻困獸,踱來踱去。他多想伸出一掌,把這小黑屋打碎,嘩

啦一聲,碎片飛揚,從外邊馬上可以湧進清新的風聲雨聲,

戰場上的炮火聲,山溝裏的民歌聲,帶著美麗絢爛光聲色的

全部生活闖進我的漢字裏吧!

從1987年開始,朱彥夫開始創作《雪蚯》。他遇到的

第一個難題就是寫字。

他曾學過寫字,但那最多是幾個字。要寫一本幾十萬

字的書,不說別的,光寫完這些字就相當不易了。他選擇

了一條比唐僧去西天取經還險惡的路。

朱彥夫有時候把棉被疊成方塊,把雙腿放在上麵,再在雙腿

上放好寫字板,然後用嘴咬著筆寫;有時他把寫字板放在被

子上,趴在床上,如小鳥啄食般寫個不停。

起初,每天隻能寫上百個字,經過一段時間的痛苦磨

練,朱彥夫每天能寫三五百字。由於他長期趴著寫字,背

部如一隻彎形的弓,天天緊繃著,其承受力便越來越差。

他常常感到腰背麻木,疼痛的襲擊閃爍不定,隱痛成了他

軀體的老對手,常會遊絲一般拂過。他想起了肩挑上百斤

重擔,一步一步邁向頂峰的泰山挑夫。

酷暑嚴寒,春夏秋冬,朱彥夫筆耕不輟。

冬天,寒風呼嘯。冷風如一條條野狼出沒在山溝裏,

弄不好你會被它咬一口。朱彥夫雙腿上捂著被子,但要用

雙臂抱筆寫作,就隻能披著衣服,把雙臂裸露出來。雙臂

凍得瑟瑟發抖,時常麻木,筆掉在地上也毫無知覺。寫了

半天抬臂一看,稿紙上沒有字跡。鋼筆直挺挺地躺在床

上。深夜,火爐熄了,寒氣逼到全身,他就鋪開棉被,半仰

在床上寫。兩個殘臂夾筆時間長了,傷口處摩擦過多就滴

血汁,疼痛難忍。朱彥夫將消炎藥擠碎,敷在傷口處,用膠

布一貼,再咬牙寫下去。

在夏天,朱彥夫寫不了個把小時,雙臂上就沁出一層

汗水,血水和汗水一起滴到稿紙上。他就改用嘴咬著筆,

口水和汗水,順著筆杆兒一滴一滴落到稿紙上。稿紙上便

出現了一塊塊水墨畫般的圖案,把寫出的字塗得麵目全

非。隻得再改用雙臂抱筆寫了,朱彥夫邊用濕漉漉的毛巾

擦汗,邊抱著鋼筆寫下去。一個夏天下來,他已數不清包

紮了多少次傷口。

從1987年到1991年,朱彥夫在山溝的石頭屋裏幾

乎是閉門不出,整整寫了四五年書。1991年,縣裏考慮到

朱彥夫的身體狀況,把他全家安排到縣城南麻鎮。一座平

房和一個小院,成了朱彥夫新的活動空間。東屋,是朱彥

夫的臥室兼書房。一張大床占去整個房間的大部分地方,

床邊有一張舊桌子,上麵放滿了書籍和稿紙.對麵,是那

個跟隨了朱彥夫幾十年的木製書架。

窗戶根下,朱彥夫栽上了南瓜、葫蘆,寫作《雪蚯》

入後半期時,家裏人發現,他常常盯著那棵南瓜發楞。

朱彥夫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心髒病不時發作,視力下降,血壓升高;本來,朱彥

夫發明了用嘴、嘴臂並用、綁筆、雙臂抱筆等多種書寫方法,

每天能寫幾百字。現在,最多隻能寫100多字了。

一天,朱彥夫用嘴咬著筆寫到興頭上,他覺得那些方

塊字就是自己在盡情訴說著。隻有在方塊字中,自己才

那麼鋒芒畢露,揮灑自如。文革了,自己站在批判會上

隻聽得‘‘略嘣”一聲,原來因牙咬得太緊,黑色的鋼筆

杆咬碎了。他的心一慌,眼前一陣發暈。很細微的聲音神

經也難以忍受,他隻想靜靜躺著,永遠躺下去……

家裏人急急忙忙把朱彥夫往醫院裏送。朱彥夫病了,

陳希榮和兒女們比自己病了還著急,還難受。還是在張家

泉的時候,朱彥夫除了身上的舊傷,因過多操勞,又患上

了肝病、胃病、心髒病、腦血管病,常和醫院打交道。最近

的醫院也在10公裏以外,朱彥夫又不讓縣裏派車,他說:

“咱家有特等殘廢這一個‘特’字就夠了,絕不容許再有一

個‘特’字——特殊公民出現。”接送他去醫院的任務便落

到了兒子朱向峰和幾個女婿身上。朱向峰16歲那年,用

自行車帶父親去10公裏以外的走馬坪醫院看病。山路坑

坑窪窪,朱彥夫坐在自行車上又沒有手扶,在一個下坡

處,迎麵來了一輛大貨車,呼呼隆隆疾駛過來。向峰年齡

小;騎自行車技術不過關,後邊又帶著自己的父親,他心

裏一緊張,將自行車靠到路右邊。大貨車卷起一片塵土開

過去了,向峰騎上自行車到了山坡底下。到底是小孩子,

他想向父親炫耀一下,“我騎車的技術高吧?”問了幾聲沒

有回音,回頭一看,車後座上沒有了父親。向峰頭上冒出

一陣冷汗,父親掉到山溝裏了,還是……他連哭帶叫地原

路返回,發現父親還在剛才躲大貨車的地方,滿身塵土,

還擦破了一塊皮。原來,剛才躲車時,朱彥夫的拐杖被路

邊的一塊石頭絆了一下,便摔下車來,假肢又沒支撐得

住。向峰又瘦又小,他吃力地把父親抱到車後座上,

擦著汗說:“爸,你是特等殘廢,看病跟縣裏要輛車也不算鬧特

殊,為什麼不要車!”朱彥夫說:“縣裏才有幾部車,大事還

忙不過來,咱就別再給添麻煩了!”從此,隻要上醫院,向

峰就用自行車推著爸爸去。幾十裏山路:向峰弓著背,吃

力地走著,汗水流進眼裏也沒法擦,鹹鹹的汗水刺得眼睛

生疼,朱彥夫的心中流過一陣陣熱流。兒子這麼小,可沒

辦法啊!有時他也流淚,向峰一邊擦汗一邊說:“爸爸,兒

子無能,等俺長大了,一定買輛大汽車拉你生醫院.”

現在,住在縣城了,住院就方便了一些。但疾病照舊

折磨著朱彥夫。這次,心髒病突發,一家人都急得惶惶然。

液體輸上了,藥也服上了,沒過三天,病情稍有好轉,朱彥

夫就急著要回家。陳希榮和向華堅決不同意,朱彥夫急得

全身冒汗。

家人隻好把朱彥夫拉回來。他又開始寫作。雙腿架

在被子上,向外流血水。回家不知是第幾天!的夜裏朱彥

夫開始持續高燒,一連幾天昏昏沉沉。再度住院,一查,連

醫生都心疼了:“老朱雙腿傷口感染了,感染對於一般病

人來說都是個麻煩事,一個重殘病人,再這樣胡踢騰,非

再截肢不可!”

老朋友王兆民來了。他一個星期要來看朱彥夫一次。

他不再嘻嘻哈哈,而是把臉吊得老長:

“老夥計,你要保不住自己,還談什麼創作!你真沒有

了,誰還能寫出你這些故事;黃牌也好,紅牌也好,我警告

你,立即停止寫作。出了事別讓旁人說我瞎撮咕你!”

朱彥夫心頭一震。是啊,再截肢即使順利,時間也耽

擱不起了。

這天,吃過晚飯,陳希榮早早讓朱彥夫上床休息。她

拿來朱彥夫的小收音機,讓他聽聽音樂,放鬆一下繃得太

緊的神經。

正迷糊間,朱彥夫聽到門“吱扭”一聲響了,閃進一個

人影來。他想看清是誰,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皮上好

像栓著千斤巨石。

“彥夫,彥夫,俺的好兄弟!”

誰在叫我?

朱彥夫聽到一種清晰、逼真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

來。這聲音這麼熟悉,沉靜而有力。是劉指導員:“幾十年

不見了,小朱啊,連老戰友都不認得了?”

淚水嘩嘩噴湧出來,無數話語在胸中嗚響著,碰撞

著,擠向喉嚨;劉指導員,想不到今生還能見麵,我還一直

擔心你犧牲了,我爬出戰場以後無論走到哪裏都惦念著

你。我還以為你犧牲了,我一想到你淒涼地躺在冰雪做成

的孤墳裏就心痛欲裂,想不到你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

咱們一塊走過死亡,讓我看看你胸口的傷可長好了!

朱彥夫還是睜不開眼。

“劉指導員,你在哪裏?在哪裏啊?”朱彥夫的哭音顫

抖著。他伸出殘臂,摸不著指導員。但他知道,指導員就

在這間房子裏,就在他身邊盯著他看。

一縷青煙從地上冒起,劉指導員高大的身軀忽然出

現了。他一動不動地挺立著,像一座高山,又像懸掛在空

中,他還穿著襤縷的薄軍裝,軍帽已經燒焦,全身上下都

是透明的孔洞,周圍的鮮血已經凝結……

揉揉眼睛,再仔細看。劉指導員仍背倚在交通壕的斜

坡上,麵向南天,右手仍緊緊捂著胸口,臉白得仍像一張

蠟紙。在劉指導員身後,一些人影時隱時現。

隻見劉指導員目光呆滯,他一字一頓地隻重複著一

句話:“一個連的消亡,在戰爭史上微不足道.若將此壯舉

寫下來傳給今人後代,那會比我們戰死本身更有價值,如

能辦到,不枉此死……”

劉指導員的聲音清晰,麵孔卻一會兒模糊;一會兒逼

真。

“指導員,你活著,你看到咱們今天的祖國了,看到五

星紅旗在咱們打下的熱土上迎風招展了,你能和親人圍

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看電視打撲克了。不過,在我想象中,

你這個年紀,頭發該斑白了。咱們都老了。年輕人活得多

麼自由輕鬆,他們甚至聞不到一絲戰爭的氣味了!”朱彥

夫喃喃著。

劉指導員突然聲色俱厲地吼起來:

“我正是來跟你討這個債的!”

“……討債?”

“在250高地上,你答應過我,活著,就要把那場戰爭

記錄下來,傳給子子孫孫,千秋萬代,也好讓我們在九泉

之下安然長眠……”

“我-…”朱彥失張開嘴,正要說下去,忽然劉指導員不見了。

還沒見到他是怎麼走的,可朱彥夫肚子裏還有很多話要

說:該問問指導員住在哪裏,寫完書也好聚在一起喝口

酒,啦個呱。

“指導員;等等我!”

他想向前走,卻一腳踩空了。

朱彥夫從床上摔到了地下,也從夢境回到現實。一摸

右眼,淚跡未幹,再摸枕頭,也濕了半邊。劉指導員呢?朱

彥夫用眼睛向周圍搜尋著,他希望剛才那個夢是真的。當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後,便長歎一聲。心中一陣悵然,

空落落得難以承受。

他爬上床,推醒陳希榮,跟她要寫字板和鋼筆。陳希

榮早把這些東西藏了起來。她說:“沒聽見醫生怎麼說你

嗎?不是我不讓你寫,歇兩天再寫吧!”

"不,一分鍾也不能耽誤。要是今天不好受就停筆,明天不

好受又停筆,那什麼時候能寫完。我真病得爬不起來那更

得趕快寫."

但不管朱彥夫怎麼求情,陳希榮就是不給。朱彥夫一

骨嚕從床上摔到地下,兩個殘腿撲通一聲跪在陳希榮麵

前:“求你開恩了!你隻知道保護我的身體,卻不知道我是

受別人臨終之托,不能違背諾言啊!”

陳希榮赤腳下床,跪下扶朱彥夫:“我雖然是個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