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紙!”
張墨家貧,極少用得起這樣上等的剡溪紙,當下愛不釋手,輕輕的撫摸著紙麵。陸緒挨著張墨跪在蒲團上,道:“好紙還需好詩,才可相得益彰。望張郎君拿出全部的實力,方不負五色龍鸞的美名!”
“不過虛名,談何相負?”張墨之前對陸緒了解的不多,隻知他詩、賦二寶,下知名,人人談起時讚不絕口,頗生崇仰敬慕之心。今日看他對徐佑步步緊逼,大失君子之風,心下多有不屑,言辭也沒有那麼的恭敬,道:“倒是陸郎君號稱八音鳳奏,純乎美矣,可千萬不要馬失前蹄,被我和微之比下去才好!”
陸緒嗤之以鼻,故意以眼角的餘光掃了下徐佑,道:“跟你五色龍鸞相比,我或許還有點興趣。至於其他人,雞鳴狗盜之眾,何曾放在心上?”
徐佑的座位在陸緒另一側,挨的極近,聽到他罵人,笑道:“原來陸郎君的諢號叫八音鳳奏,可有來曆嗎?”
“陸郎君懷詩、賦二寶,論賦,函思英發,襞調豪邁,論詩,開闔鏗鏘,純乎美矣,所以人稱八音鳳奏,為江東之冠!”
五色龍鸞,八音鳳奏,不別的,單就起外號而言,這個時代的人可比後世的人強太多了,徐佑突然奇想,不知自己將來會被人送一個什麼外號,要求不高,隻要不是什麼玉麵飛俠之類的就可以了。
“原來如此!純乎美矣,由這四字可以想見陸郎君於詩道上的造詣,我怕是追馬也趕不上!”
“怕了?”陸緒原句奉還,心中暢快無比,道:“怕也來不及了……”話沒完,卻發現張墨已經提筆蘸墨,正在紙上認真書寫,再看徐佑,舔著臉湊過來,一副談興未盡的樣子,心道不好:這憊懶家夥自知不敵,竟東拉西扯分他的心神,好讓張墨勝出,果然卑鄙!
一念至此,不再搭理徐佑,專心致誌的在腹中打草稿,他最擅長寫梅,所以先從梅花詩入手,隻要第一首詩作的通暢,後麵也就文如泉湧,沒有障礙了。
以張、陸二饒才華,要想在一炷香內拿出十首詩作也不是容易的事,必須投入全部精力,搜腸刮肚,一刻都不能耽誤。徐佑卻合衣半臥於地,單手支著側臉,拿著酒壺自斟自飲,既沒有凝眉苦思,也沒有執筆草擬,悠閑自得的風姿跟其他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半柱香的時間過去,張修永拍案而起,高聲道:“春詩成了!”
徐佑微微透著醉意,坐起大半個身子,笑道:“隔得遠,請郎君吟誦!”
“對對,修永,快吟來聽聽!”
“半柱香即可成詩,修永大才啊!”
“都你善謔,我看你善詩才對!”
張修永的才學雖然不比陸緒和張墨,但在三吳也略有名聲,他嘻嘻一笑,吹幹紙上的墨跡,對著周圍拱拱手,道:“倉促成詩,博君一笑。且洗耳聽好:綠荑帶長路,丹椒重紫莖。流吹出郊外,共歡弄春英。”
此詩隻能切題,立意不高,但在半柱香內作出,也算是有急才,立刻引來一片叫好聲。徐佑翻身而起,道:“聽郎君詩,終有了詩興,顧府君,可為佑執筆嗎?”
顧允笑道:“榮幸之至!”
等顧允入座,筆鋒喂飽墨汁,徐佑左手提著酒壺,右手負於身後,瀟灑的踱了三步,然後站在張修永麵前,問道:“修永郎君可有意中人?”
這話問的唐突,但張修永性情中人,不以為意,歎了口氣,道:“自然是有的,可惜去年已嫁作他人婦。”
徐佑作揖道:“謝郎君!”
張修永奇道:“謝我做什麼?”
“郎君賜我‘去年’二字,豈能不謝?”徐佑的聲音轉為滄桑,飲了壺中酒,豪放的抹去嘴邊的酒漬,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首詩的名字,就蕉贈修永》!”
張紫華正在撫須,手指突然一頓,等感覺到痛意,才發覺過於用力,竟揪下來兩根黑須。顧允剛寫了前兩句,尚不覺得如何,可後兩句一入耳,連帶著手也不受控製的局促起來,差點滴下墨滴,汙了白紙,這對書畫雙絕的他來,可是破荒的第一遭。
不同於張修永,陸緒在半柱香內已經寫了梅、荷、菊、柳四首詩,春詩隻起了前兩句,還在為後麵的句子斟酌,乍聽到徐佑的詩,心口一顫,腦海裏嗡嗡作響,等回過神來,再看自己的前兩句,頓時味同嚼蠟,不值一提。
張墨未作春詩,但感同身受,不過他不像陸緒那樣沮喪,而是倍感驚喜,呆呆的望著徐佑,似乎想起了什麼。
張紫華心疼的將兩根黑須收起來,誇道:“埏蹂極工,意細法密,此詩點切春意,卻以情動人。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好句,好句啊!張桐,還不趕緊謝過徐佑,一首《贈修永》,很可能讓你名傳千古,此乃青史留名的大恩,不可怠慢!”
張桐,字修永,生性好動,愛交朋友,善謔,所以並不是張紫華最喜愛的張氏子弟,但今日得徐佑一詩相贈,可以想見,日後隨著此詩的流傳,必定名聲大噪。
張桐喜不自勝,從案幾後走出,雙手交疊下拜,道:“謝過微之!”
古人以稱字為敬,陌生人稱郎君,同輩之間常稱名,隻有得到認可和尊重,才會以字相稱,張桐這麼對待徐佑,明從內心已經接受他的庶民身份,彼此平等論交。
“客氣了!”徐佑扶起張桐,微微一笑,道:“若無修永,就無此詩!”
正在這時,又有人喊道:“冬詩成了!”
徐佑走到那人跟前,俯首一看,念道:“白雪停陰岡,丹華耀陽林。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好詩,怡人心脾!”
那人略有些得意,道:“在下孔益,請郎君指教!”
“不敢,我也有一首,請郎君雅正!”徐佑又飲一杯酒,道:“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話音剛落,張紫華雙目一亮,道:“好!由來冬詩最是淒清,氣氛衰颯,徐佑此詩一反常情,雖寫初冬殘景,卻落在碩果累累的橙黃橘綠之時,妙,妙,曲盡其妙!”
時人偏愛橘,因為橘象征著美德,屈原作《橘頌》,以秉德無私、行比伯夷來讚揚橘。孔益倒也爽快,拱手服輸,道:“不必各位使君品狀,我甘拜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