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坐懷不亂古來誇,閉戶辭人也不差。
試看簷前無錯點,勸君休采路旁花。
話說蘇州府長汀縣,有一個少年秀才,姓唐名辰,字季龍。他生得雙眉聳秀,兩眼如星,又兼才高學富,凡做文章,定有驚人之語。家計雖貧,住的房屋,花木扶疏,大有幽野之致。
結交的朋友,多是讀書高人,若是富貴躅之人,便絕跡不與往來。看他外貌,自然是個風流人物,誰知他持己端方,倒是個有守的正人。除了交際,每日隻是閉門讀書。又因他孤高,與眾不同,尋常女子,難以說親,所以年紀二十,尚未受室。
一日,聞得虎丘菊花盛開,約了一個相知朋友,叫做王鶴,字野雲,同往虎丘去看。二人因天氣晴明,遂不雇船,便緩步而行。將到半塘,隻見一帶疏竹高梧,圍繞著一個院子,院子內分花間柳,隱隱的透出一座高樓,樓中一個老婦人同著一個少年女子伏著閣窗,低頭向下,不知看些甚麼。唐辰忽然看見,著了一驚,再定睛細看,隻見那女子生得:白勝梨花紅勝桃,黃金弱柳遜纖腰。若非國色天仙種,安得姿容絕代嬌?
唐辰看了,不覺稱讚道:“好美女子!”王鶴忙止他道:“低聲!恐怕有人聽見。”唐辰微笑,低頭而走。走了幾步,王鶴笑道:“季龍兄平素老成,為何今日忽作此態?”唐辰笑道:“連我亦不自知其故。弟覺光豔觸人,寸心已蕩,有不容人矯持者。”王鶴道:“此女果然絕色,但不知那家姓甚?”唐辰道:“偶然動心,自是本來好色之先天,若一問姓名,便恐墮入後天,有犯聖人之戒矣!”王鶴笑道:“且請問,君子思淑女而輾轉反側,為先天乎?為後天乎?”二人相視大笑。不覺步到虎丘,果然菊開大盛,二人玩賞多時,遂相攜上樓沽飲。
不期上得樓來,見有一個老者在樓上獨飲。那老者怎生打扮?隻見:頭戴紗巾,身穿直裰,幾根須如銀見肉,兩隻耳垂珠貼腦。口角含吟,知其為能詩之子美,準頭帶赤,識其為好酒之劉伶。若非藏名君子,實是玩世高人。
那老者正在舉杯獨酌,忽見唐辰與王鶴上樓,又見唐辰年少,風流儒雅,便放下酒杯,立起身,將手一拱道:“二兄請坐!”唐辰與王鶴忙打恭道:“老先生請!”遂同坐於對麵。那老者道:“二兄高姓?想因看花而來麼?”唐辰道:“我二人因菊花盛開,閑步至此。偶思小飲,不疑驚動長者,殊為得罪!不曾問長者尊姓,晚生焉敢先通。”那老者道:“學生姓莊名臨,別號敬庵,是湖州人,偶寄居於此。”唐辰與王鶴道:“原來是中翰老先生。”莊臨道:“不敢!二兄亦乞見教。”王鶴道:“晚生姓王名鶴。”唐辰道:“晚生姓唐名辰。”莊臨道:“久聞大名!”因命跟隨童子,取兩付鍾箸,送酒同飲。飲酒中間,扳今吊古,談山說水,彼此投機,大家破量豪飲。飲至半酣,忽見一隻大酒船泊在樓下,船窗適與樓窗相對,船中一女子,時時掀起簾兒,看著唐辰微笑。唐辰也不在心,又飲了一會,遂與王鶴起身辭謝,道:“晚生俱醉矣,不堪再酌。”莊臨道:“既如此,請到小寓吃茶罷。”遂叫家人算還酒錢。三人同下樓來,上了小船,搖回半塘門前上岸。王鶴辭道:“本該登堂叩謁,恐殘步不恭,容改日謁誠再拜何如?”莊臨笑道:“學生與二兄形骸俱已略去,何又作此俗談?”三人俱笑起來,遂同入堂中。敘禮畢,莊臨吩咐童子備茶到後樓上來。吃罷,因邀二人入內,穿過後堂,由曲檻書齋直登後樓。二人到得樓上一看,隻見疏竹高梧圍繞小院,即初來時所見美女子佇立之樓也。相顧微笑,暗以為奇。再細觀樓內,上懸一匾,題著“醉陶樓”三字。再往樓下一看,紫白紅黃,芬紜滿院。莊臨笑指道:“觀於海者難為水,小院疏英殊無足覽,聊以效野人之獻。”唐辰道:“天下豈無菊?古今盡屬陶家,花以人靈耳!今有老先生在此,覺滿院之菊,皆含陶家風趣,不獨虎丘減價,幾令天下秋英皆失色矣!徘徊賞玩,恍置身於五柳之前,何幸如之!”莊臨笑道:“承兄過譽,吾何敢當!”不一時,童子送上鬆茗,二人啜茗觀玩。隻見院子外一個少年,穿著一身華服,走了過去,又走了回來,隻管觀看樓上。唐辰與王鶴低低說道:“此人想是看見此女,故作此態。”王鶴道:“你認得此人麼?”唐辰道:“我不認得。”王鶴道:“此人叫做元晏,是個呆公子。”言訖,早又是美酒佳肴,靠著樓窗,看菊小飲。飲了幾杯,王鶴問道:“茗溪大郡,人文淵藪,老先生為何遷居於蘇?”莊臨見問,蹙著雙眉道:“此事有難為言者,然承兄下詢,不敢不告。學生隻生一子一女,小犬雖博一領青衿,然庸腐之才,僅可以持門戶。小女雖閨中弱質,高孟光風範,自顧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