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祥龍客棧,落身房門前,水玉煙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直到平複了被攪亂的心緒,她才輕輕推開房門。
房裏沒有點燈,水玉煙關上房門,輕聲邁步走到床邊,卻見蕭白穿著中衣盤腿坐在上麵,望著窗外清冷的月光出神,那向來溫和的臉色此時蕩然無存,看起來相當寂寥而淒涼。
見她走來,蕭白回過神來,溫和笑道:“你回來啦。”
水玉煙應了聲,脫去沾了夜露的外衫,坐上床沿低頭脫鞋襪,不經意間卻見蕭白那在月光斜照之下,輪廓分外清晰的黑靴。靴麵上沾了夜露,靴底下則沾滿了濕泥。她再看向自己的繡鞋,那濕泥多麼一致,都是剛剛沾上的。
她心下一驚,抬頭看向蕭白的臉。
他聽到了多少?他們雖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半夜三更出去會見舊情人,總是不妥,更何況她默許了倉行雲的擁抱,還說了那麼些話。
蕭白察覺她的目光,溫溫一笑,道:“夜深了,你也累了,快睡吧。”
他性子內斂,心裏想什麼不常說出口,尤其是對水玉煙,從不願從言語上給她施加壓力。
水玉煙在內側躺下,側身盯著床幔,感覺蕭白也躺了下來,將被子蓋上,然後從背後擁住她。
她斟酌了一會,輕聲道:“你看見了?”
“……嗯。”蕭白沉默了半晌,然後模糊地應了一聲。
水玉煙又道:“你不生氣?”
蕭白輕笑一聲,那意味深長的尾音,帶著濃重的自嘲。稍後,他不甚在意似的道:“我有生氣的資格麼?”
水玉煙心下一顫,垂目,道:“對不起。”
當初心緒不寧,被蕭白使計一激,竟一時守不住自己堅持已久的無情。如果不是在當時對生命無比失望的情況下,水玉煙絕不會一時衝動,絕不會答應許他一年。
終究害了他啊。
卻聽見蕭白淡淡笑道:“你沒有對不起我。”
水玉煙不再說話。此時此情,她又能夠說什麼呢?
蕭白又道:“玉煙,你想做的事還沒有做完,我們留在這裏還有諸多風險,莫為別的事情分了心神。”
她若輕易地舍了倉行雲,轉頭就愛上他,那就不是他所認識的水玉煙了。他們相識本早倉行雲數年,水玉煙若會愛上他,早就愛了,何苦等到被倉行雲傷了之後才轉頭愛他。
他心中的水玉煙,一如她十五歲那個清冷少女。孤傲如蘭,眸光流連之處絕不眷戀,世事在她眼裏仿若塵泥,世人在她心中狀似虛無。
她沒有傲人姿容,對世人沒有半點溫情,卻以謫仙之姿改變了他的一生,即使後來這些年,水玉煙逐漸長成了一個成熟的女子,甚至為愛失去了那份仙氣,在蕭白心目中卻依然沒有改變。
他區區凡人,又怎麼可能與她並行呢?遇上水玉煙時,蕭白就知道,這是一個,他窮盡此生也過不去的劫難。所以他從不爭取,直到見水玉煙為情所傷意誌消沉,才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憐惜,不顧一切想要守護她。
此刻能擁她在懷中,是自己使手段換來了一年的相守,水玉煙雖然看出,卻未怪罪。她守著婚姻的枷鎖,即使是麵對自己曾經身心相許的舊愛,也沒有失了分寸。這對於以往任性自我的水玉煙來說,已經是極大的束縛了啊。
他,還有什麼不甘心?
水玉煙對生命已經慢慢不再眷戀,方才她幾乎就要對倉行雲坦白她的命不久長,她願意對這個世上任何人坦言,也不願意對倉行雲說出她心中永遠的痛,因為她不願意讓倉行雲的心痛,為她多添一筆。
這是水玉煙愛倉行雲的方式。
但方才她差點就說了,可見水玉煙即將支撐不下去,倘若任由她這麼消沉下去,必然會看到她生命終結的那天。
如果隻有倉行雲才能激起她的求生意識,如果注定隻有這麼一條路,那麼他蕭白願意放手啊。
水玉煙淡淡地歎了口氣,許久後,才道:“蕭白,謝謝你。”
她終於開口向他說謝了啊。蕭白聽言,幾不可聞地低喃:“我要的,從來就不是感激。”
他沒有像柳如修般與她生來的血緣,也沒能像倉行雲一樣叫她傾戀,但是她肯將他視為自家人,將自己想做的事情讓他陪著去做,已經是最大限度的給予。
若非將他視為自家人,以她素來的冷淡薄情,豈容他睡在身側放心入眠?
水玉煙沒再說話,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