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隊買煤的錢,崔同學坦承:賭輸沒了。那年月,階級鬥爭為綱,賭博是罪,吞沒公款是罪,影響“抓革命促生產”是罪,與勞改犯父親劃不清階級界限是罪,數罪並罰,崔同學挨殺頭的份都有。可奇就奇在沒有人認真追究他,反而信了他一句空話:我去瀘州下力掙錢來還,最多三年。800元錢可是一個大數目,而且是對農村生產隊!我想不明白那一生產隊的幹部群眾怎麼能放過他?那年月我也在做知青,這事擱在我身上,必死無疑。要麼他福大命大造化大,要麼那一灣子的人都信他那包藥。
於是瀘州力行裏多了一個知識青年。那年月,力行是個特殊社會,沒人管理,不算就業,不入國民生產數據統計,隻為社會生活需要存在。力行有什麼活幹什麼活,今天有活今天幹,明天沒活了就歇班。幹的都是力氣活,天上地下,水裏火裏,簡單勞動,肩挑背磨。幹力行的什麼人都有,社會閑散人口、勞改釋放人員、也有過不下去的知青。崔同學來了,他跟別人不一樣,他是為了一次魯莽行為付出代價,他把信用押在一句話裏了,他要掙錢贖回做人的尊嚴。瀘州力行裏,陡然出現了一個大力神。在此之前,崔同學自己也不知道身上會蘊藏那麼大的力氣。他隻知道,剛下鄉,農民隻給評8分,他不服,非要10分,第一次送公糧,他就攀比最強壯的勞動力,要了140斤穀子。農民促狹,把他夾在隊列中間,不許歇腳,一口氣要走十幾裏山路送進城裏倉庫。他扛下來了。現在,他麵對的是更嚴酷的生活真實,他相伴的是一群狼。這行當裏流行著這樣的話:“磨骨頭養腸子。”“七十二行,板車為王,腳杆拉細,頸子拉長,爹吃了爹死,娘吃了娘亡,婆娘吃了壽延長。”還有:“河下三尺,擺卵之地。”這行裏流行“丟幹財”,如果讓人看出你體力稍弱,同伴不會顧惜你,反而會加大勞動強度,該擔180斤的上200斤,該歇稍的不歇了,目的就是拖垮你,隻要你擔不動抬不動了,你可以走人,前麵的活白幹,叫“丟幹財”,其他人就可以均分了你那一份,叫“撿幹財”。崔同學來了,豈止不丟“幹財”,他顯示的一身神力,震懾了河上河下。青磚,大約6斤重一匹,他與人打賭,從駁船下載,156塊磚,近千斤重,他擔起來,走下了兩根跳板,跳板彎成了弓,在場的人都傻了眼。蔗渣包四方四正,體積近一個立方,蔗渣從宜賓糖廠船載下來,堆放在皮麵的200多斤一包,堆在下層的,吃夠了浪花雨水,有多重?崔同學不需人幫,像屎殼郎一樣拱進去,上肩,腰一挺便站起來,瀘州力行裏沒有第二人。力行是一個崇尚英雄的地方,崔同學露了這兩手,誰還敢欺他的生?一個力行隊伍十幾二十個人不等,崔同學不久就同兩個最強壯的力夫單獨組成了一個隊伍。變壓器龐大,一般8個人抬,他們兩個人抬;條石,人家4個人抬一塊,他們兩個人抬兩塊;載重70噸的駁船,20個人以上才敢接活,因為過了時間要收滯留費,他們三個人就接下來。崔同學的目標無比明確:最快找足錢還債。他的這支隊伍,自然沒有人敢與爭鋒,攬活最多。不到三年,除了吃用,他就掙夠了800元。錢掙夠第二天,他就從河邊悄悄消失了。神力小崔倏然消失,給瀘州力行留下了好大一個遺憾!
崔同學回了生產隊,交上欠的錢,又堂堂正正做回了知青,與農民們一同栽秧打穀,沙胡豆下燒酒。1977年,他悄悄離開生產隊出去了幾天,沒人知道他背了一把小號到重慶考音樂學院去了。他到了考場,但沒有考試就回來了,他看到了天外有天。他還隻能在生產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管一座磚窯的事。
兩年後,小崔背著他的小號考進了宜賓師範專科學校,成了我的同學。這次他的小號有用了,他成了學校宣傳隊的樂手。臨離開鄉下,他望著公社大屋遠遠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