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卡(中篇小說)

二月頭條

作者:韓振英

在一團五彩斑斕的紗巾中,孫海濤一眼就相中了那一條。

這是一條藍底白花的紗巾,藍是純淨的海水藍,白是晶瑩的浪花白,整個畫麵就像碧藍的大海上,卷起朵朵璀璨的浪花。海濤記得給香秀買過一件咖啡色的風衣,紮上這條紗巾應該很好看。五十八元。店老板說這是最貴的一條紗巾,他狠狠心付了款,然後小心揣進兜裏。

這是他第二次給香秀買東西。下班剛走出工業園,打開手機,看見有好幾個老家的未接來電,趕忙回了電話,然後就拐進了工業園旁邊的這個小胡同。他慢慢地溜達,拖延著回家的時間,老家的電話讓他有點犯愁。胡同裏有五花八門的百貨店,小吃店,還有各式各樣的地攤,很多店門口還擺放了台球桌,麻將桌,撲克牌桌。下班後,工業園裏的打工族,就三三兩兩來這裏彙聚,吃飯,娛樂,也罵人打架,除了深夜,這兒的顧客川流不息,煞是熱鬧。他的眼睛隨意四處張望,忽然就瞅見了那條紗巾。

他本來著急回家的。昨晚上了夜班,又連軸轉替一個哥們頂了班,他感覺身體吃不消了,腳下虛飄起來,隻想一步邁進門檻,躺在床上美美地補上一覺。等一覺醒來,滿眼會是柔和的燈光,房間裏飄溢著飯菜的香味,而香秀坐在板凳上,靜靜等著他。然後吃了飯,他會牽著香秀的手坐在床邊,隨心說些逗弄她的閑話,或直接上床和她幹那件最幸福的事情。他剛三十歲出頭,正是生猛的年紀,自從有了香秀,那件事幾天不幹就憋得厲害,他笑自己沒有出息,可拗不過自己的身體。來這座城市打工五年了,他不敢回想沒有香秀時,他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隻記得香秀剛搬來的那段日子,他天天晚上折騰,上夜班也不放過,走之前,一定要和香秀大幹一次,可能動靜太大,常惹得住在隔壁的人咚咚地擂牆壁。

他和香秀住在一起快一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兩人同住一室,朝夕相伴,就算沒有床上那點事,也是有感情的。有時,他和香秀出去逛街,遇見廠裏的熟人,都開玩笑誇他的老婆年輕漂亮,說他有福氣,他心裏就美滋滋的。憑心而論,香秀對他不錯,他也很喜歡她,所以他就更不知道如何向她說這件事。

其實,作為一個男人,他感覺對她有些愧疚。他們的家是一間二十多平改裝的民房,牆角放了一張比單人床大點比雙人床小點的舊木床,是他從舊貨市場花八十元買來的,床邊一張桌子,看著還算瓷實,桌麵也平整,可惜一個桌腿爛了一截,下麵墊了木板,也是他跑了幾次舊貨市場淘來的。屋裏的新家具就是那張圓圓的折疊小飯桌和兩個馬紮。房租每月四百元。原來說好了,他一人負擔房租,還擔負兩人在家吃飯的花銷。他覺得這是男人起碼的尊嚴,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必須提供她的吃住。他堅決不允許香秀買菜,自己一般三兩天買一次,下班後順便帶回家。有一次,香秀買了菜,還割了肉,他就對她大發脾氣,當時香秀還很感動,其實他心裏還有自己的小算盤,他怕香秀自作主張買的東西太貴,超出他的經濟預算,而多長時間改善一次夥食,他心裏都是有譜的。或許是因為有了提供吃住的底氣,他對家務從來不沾手,洗衣做飯等一切瑣碎的事情都甩給了香秀,隻要回到這間小屋,他就做起了幸福的丈夫,心安理得地享受香秀的侍候。雖算不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卻可以舒服地坐著,瞅著香秀在房裏忙著忙那,他就很心滿意足了。那一時刻,他想一個男人身邊是不能沒有一個女人的,沒有女人的生活那不叫生活。還是那間寒酸的小屋,自從香秀搬進來,愣是變了樣子,滿眼裏都透著溫情暖意,連空氣都甜絲絲的,而這一切都是香秀帶來的,她讓他在離家千裏之外的陌生城市,又有了一個家。

當然他對香秀也是溫柔的,主要表現在上床以後,他會摟著她,給她講各種幽默笑話,逗得她笑個不停,當然也有很多葷段子,香秀聽了臉蛋紅紅的,那樣子迷死個人,她越是捂著臉不讓他講,他就講得越起勁,直到香秀聽得嬌喘籲籲,他才翻身爬到她的身上。一次,兩人做得特別好,香秀禁不住大聲叫了起來,手指甲掐進了他的肉裏,他沒有立即從她身上下來,親著她霞光瀲灩的臉,低聲問,好嗎?香秀輕輕點點頭,用手輕輕摩挲著他的脊背。

那我們就永遠在一起,我舍不得離開你,我養你一輩子!他很有點男人氣概地說。

一輩子,你怎麼養我?她的手不動了。

供你住,供你吃,不讓你花一分錢,這還不行嗎?

那你以後你賺了大錢會給我花嗎?

當然給你花,不給你難道給小姐啊?不過,說實話,養你可比小姐貴多了,聽說最便宜的隻要三十元呢!他笑著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你過去是不是經常找小姐?小姐便宜,你怎麼不去找啊?她賭氣地轉過身子,不理他。

那怎麼一樣呢,和小姐又沒有感情,和你有感情,還是有感情好啊!他又扳過她的身體,摟在懷裏。

你對我真有感情嗎?

那自然,養隻貓啊狗啊都有感情,何況人呢,難道你對我沒有感情?等我掙了大錢,我給你買好衣服,買高級化妝品,還買一輛汽車讓你開……他和她很快睡熟了。

其實也就是那樣說說罷了。性愛是一壺高濃度的酒,可以讓人說一通醉話,等第二天醒來,醉話早就拋到了腦後,一切依舊。當然,他對香秀是有感情的,但底線也是有的。

海濤的底線就是錢。在錢這個問題上,他絕對不能含糊,親兄弟親父子還明算賬,何況他們這種露水夫妻呢!他在工業園已經幹了五年,兩年前當上了班組長,他的工資可比香秀高多了,如果再多加幾次班,就會有一筆不小的收入。而香秀來了不過一年多,在一家私人家具店上班,如果那個月她碰巧沒有賣出一件家具,她的工資就少得可憐,況且她每個月都要給家裏寄錢。所以,海濤就更加敏感他的錢。他給那張舊桌子安裝了兩把鎖,他和她一人一隻抽屜,還剩下一隻是公共的,沒有上鎖。他把自己的幾張銀行卡都鎖進抽屜裏,密碼自然對她保密,鑰匙也隨身帶著。去年他腿上長了個肉瘤,在醫院門診動了小手術,就在家養了一周。手上的錢不多了,腿又不方便,他期期艾艾地對香秀說,買菜什麼的你就先墊上吧,等我好了再還給你。鬥爭了一天,他還是沒有把銀行卡密碼告訴她,讓她替自己去銀行取錢。他不能突破那個最後的底線,一旦錢摻和到一處,事情就麻煩了。腿好以後,他把錢悉數還給了香秀,還多給了一百元,說這是感謝她的護工費。養傷期間,香秀不僅給他做各種好吃的飯菜,開始幾天連大小便都要給他端的,因為廁所在院子裏,他拄著拐實在不便。香秀死活不要那一百元錢,他就把錢硬塞進她的手裏,爭奪中,香秀不知怎麼就哭了,我知道,你還是把我當成一個外人,而不是自己人!他就慌了,尷尬地站在那裏,不知該說什麼。

今天,不知怎麼了,海濤隻覺得自己對不起香秀,滿腦子都是她的好處,而原來這種感覺沒有這般強烈。

一抬頭,到家了!

香秀拿開海濤的手,從床上下來。他睡得死死的,一點知覺都沒有。他今天摟著她沒命地做,好像要補回點什麼。香秀在桌子前坐下來,係上紗巾,拿過桌子上的鏡子。紗巾真好看,這是他給她買的!他還說他的老婆帶著孩子來了,明天晚上的火車。

是的,他的老婆要來了,而她並不是他的老婆!

一年多以前,她賭氣從山東老家來到這座南方的城市,過年都沒有回去。雖然有時她想家想得掉眼淚,但至今也沒有回去的計劃。老家是她的根,有她的父母,有太多可以回憶的一切,但那是一個讓人思念又心痛的地方!她結婚半年多,一天,從娘家回來,無意把丈夫和村裏另一個女人撞在床上。她想離婚,可婆婆拉著丈夫跪在她麵前,求她給兒子留點麵子,不要聲張這件事,就是離婚,也得緩緩再說。丈夫聲淚俱下,求她原諒,說他根本不喜歡那個女人,是那個女人幾個月不見自己的丈夫,想男人了,主動勾引他的。婆婆陪著丈夫跪了大半個上午,她的心軟了,但幾天後,她還是離家出走了。

她投奔了初中同學韓萍萍。這兒並不是她想象的那麼好找工作,雖然招聘廣告滿街都是,但都是些臨時工,幾個月下來,除了吃飯,沒攢下幾個錢。開始,她和萍萍住在一起,和萍萍擠一張床。第一次來的時候,路兩旁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在晚霞中閃爍富麗的光芒,她仰望那些高樓大廈,感覺人們就像螞蟻在路上爬行,她想萍萍混得可真闊,住這麼好的樓房!可她跟著萍萍繼續往裏麵走,拐過樓房,走過一條小路,眼前竟然變了天地,一小片半新不舊的農房杵在那裏。萍萍說,這叫城中村,當地人早搬走了,隻留下房子出租,這兒的房租便宜,那些寬敞明亮的樓房,咱可住不起,房租抵得上一個月的工資!

有一天,萍萍為難地說,她找了個男朋友,男朋友想過來和她一起住。香秀明白她必須得搬走了。住了好幾個月,萍萍沒有讓她交一分房租,夠朋友了。可她上哪兒去住呢?房租這麼貴,她還沒有找到穩定的工作。萍萍說,她有一個好辦法,可以幫她解決吃住的後顧之憂。

什麼辦法?香秀的眼睛亮了。

我男朋友有一個同事,一個人在這兒打工,掙的錢不算少,最近租了一間房子,想找個靠得住的女人一起住,他托我男朋友給他物色一個,條件是管吃管住,我覺得你最合適不過了。

你說什麼,和一個男人同住,什麼意思?香秀迷惑地望著萍萍,好像沒有聽懂她的話。

就是做臨時夫妻啊,這種事情可多了,根本不算什麼,兩個人看順眼了,就住在一起,做個伴說說話,互相照顧,挺不錯的,我男朋友說這個人還行,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他結婚了?在家有老婆孩子?

你不是也結婚了嗎?天高皇帝遠的,誰管這些?我不說,你不說,誰知道?主要是你的吃住問題暫時解決了,不用花你一分錢,多劃算!萍萍說得眉飛色舞,好像做成了一件非常滿意的事情。

香秀好一會兒默然無語,她想起了老家的丈夫,最後點點頭。

萍萍和男朋友大亮帶著香秀去見那個人。萍萍說讓他倆彼此相看一下。香秀很緊張,有一種相親的感覺。四個人坐在一起吃火鍋。那個人和大亮喝著啤酒,萍萍也喝,還不時與兩個男人碰杯。她自然沒有喝,也沒有吃多少,微低著頭,坐在那裏,霧蒙蒙的熱氣中,她看不清他的模樣,隻恍惚見他很強壯的一個胚子,眉眼也周正。她心裏不知怎麼就和丈夫做了個比較。他比丈夫高且健壯,丈夫比他白,清秀。中間,大亮和那個男人都去了洗手間,萍萍趁機問她怎麼樣,她難為情地咬咬嘴唇,沒有說話。

吃完飯,萍萍問那個男人,你那邊收拾好了嗎?什麼時候搬過去呢?

他瞥一眼她,趕忙說,明天,明天就搬過去吧,明天下午我過來幫忙搬東西。

翌日傍晚,萍萍伴著她去了,她的心惴惴不安,飄在半空,有一種出嫁的感覺。

那個男人就是孫海濤。

第一晚她哭了。

孫海濤從外麵買了很多菜,擺滿了小圓桌。萍萍吃完飯,對她擠擠眼睛,故意大聲對海濤說,不能虧待我姐姐,否則饒不了你!

房間裏就剩下了兩個人。海濤關掉了屋頂的節能燈,啪的一聲打開了桌子上的台燈。他很快上了床,看她一眼,示意她也上床。可她低著頭坐在那裏,並不看他。睡吧。海濤催促。她沒吱聲,突然就趴在桌子上哭泣起來。海濤嚇壞了,愣愣地看著,又從床上下來,慢慢靠近她,說,你是不是不願意?你如果不願意住這裏,明天就再搬走吧,這事不能強求!

一會兒,她停止抽泣,回過頭,見他正把幾張報紙鋪在地上,準備打地鋪。我明天不搬走,就住這兒。她說。

開始她僵直了身子,任他擺布,可最後她記得自己情不自禁地抱緊了他。她心裏狠狠罵著自己不要臉。

香秀開始規整自己的東西。她收拾得很仔細,不能留下一點女人的痕跡。平常看著沒有啥東西,竟然裝了兩個大編織袋和一個塑料兜。她竟然積攢了這麼多家當,當初,她可是提著一個包搬到這裏的。時間真快啊,他們在一起將近一年了,她幾乎把兩人當成了真正的夫妻。距離不但可以隔開人的身體,也能隔開人的心,她承認隨著日子推移,她愈來愈少地想到自己的丈夫,她願意這樣糊裏糊塗地過幾年再說。可如今,他的老婆要來了,她被一把扯回現實。問題是她去哪裏住呢?雖然他說老婆孩子呆不了多久,孩子要回去上學。

她伏在桌子上睡熟了!

香秀好像聞到了油條豆漿的香氣,睜開了眼睛。海濤坐在馬紮上,望著她。小飯桌上放著油條,兩袋豆漿。以前海濤為了省錢,一般不買早餐,她會早早起床熬稀飯,或煮麵條。

你醒了,不是說今天早晨我幫你收拾嗎?你就是急脾氣!他埋怨她,快點吃吧,吃了飯,我送你去萍萍那裏擠擠。

去萍萍那兒?那怎麼行?大亮在那裏住呢!

怎麼不行?又不是冬天,讓他打個地鋪。最多十來天,你就又搬回來了。

那我得先給萍萍打個電話。香秀拿起手機。

等著我,我馬上過去,一定等著我!那邊萍萍還沒有聽完,就匆匆掛了電話。

萍萍還是住在老地方,離這裏隻有幾站路。她已經從工業園區的電子廠辭了職,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酒店幹服務員。她對香秀說,在電子廠幹了幾年,整天擺弄那些零部件,她都快成了機器人。香秀到酒店看過萍萍,穿了紅色的西裝套裙製服,化了淡妝,很精神。萍萍曾勸香秀也辭了賣家具的工作,上這兒幹,還說一般人進這家酒店還不要呢,得有氣質,漂亮才行,而且要經過培訓才能上崗!香秀囁嚅著問,那你隻負責端盤子嗎?萍萍瞪著眼看了她一會兒,領會了她的言外之意,笑了,說,當然還有別的,如果客人讓你喝酒,你得喝。喝酒算什麼?我現在鍛煉得半斤白酒都不在話下!啤酒不過是多上幾次廁所而已!香秀吐吐舌頭,小聲嘀咕,我可幹不了,我從來都沒喝過酒。

萍萍進了屋,一屁股坐在一隻編織袋上。

孫海濤,當初是你求著我,我才讓我姐姐搬過來的,現在你老婆孩子來了,就把我姐姐掃地出門,世上有這麼便宜的事嗎?萍萍故意不看香秀,虎著臉,隻對著海濤大聲說話。

我沒有啊,老婆也是上了火車才給我打的電話,說我春節沒有回家,家裏老人惦記我,非要過來看看,我也是沒有辦法啊!海濤蹙著眉毛,一臉苦相。

我那裏不能住,兩女一男住一間屋子,算咋回事啊?別人怎麼想?虧你想得出!你拿錢,讓我姐姐住旅館。你可是男人,說話要算數,當初說好了,你供我姐姐吃住!

住旅館?那得多少錢啊?

我找間便宜的,一天三十元,你先拿十天的,三百元。萍萍衝海濤伸出了手。

香秀過來拽萍萍,我們先走吧,先幫我把東西搬你那裏,你別耽誤了上班,晚上我自己能找到地方住。

海濤尷尬地在屋子中間走來走去,一會兒摸摸頭皮,一會兒兩隻胳膊抱在一起,互相拍打著。

你不給,我就不讓我姐姐搬走,晚上,你老婆孩子可要進門了!萍萍不緊不慢地說著,一副不罷休的模樣。

海濤終於走到桌子邊,拿出鑰匙,從他的抽屜裏小心摸出三百元,遞給萍萍。香秀伸出手想去攔阻,卻被萍萍推開了。萍萍把錢揣進兜裏,然後一隻手拎起腳下的一隻編織袋,另一隻手扯過塑料兜,對香秀一努嘴,說,提上那隻袋子,走吧,咱們去坐公交車。海濤走過來想幫忙,萍萍白他一眼,說,就不勞你大駕了。

在站牌下等公交車的時候,香秀發愁地問,上哪裏去找這麼便宜的旅館呢?萍萍撲哧一笑,你傻呀,住什麼旅館,當然是去我那裏。對男人,就是要耍點心計,就不能客氣!說著,她把那三百元塞到香秀的手裏,咱買水果吃。

菱花終於見到了丈夫海濤。

下了火車,她就被鬧哄哄的人流裹挾著,一直向前走,登上一截長長的台階,然後是一段狹長的路。她一隻手抓著背包帶子,另一隻手緊緊抓著兒子壯壯的手,還不時提醒兒子,小心,別摔倒,她真怕自己不小心一鬆手,兒子轉瞬就會被人流湮沒,沒了蹤跡。她有點發懵,從來沒見過這陣勢,這麼多人,千軍萬馬似的,都直奔一個方向去,你都不敢停下腳步喘息一會兒。走出站口,人流開始像入海的河流,散向四麵八方了。她不敢走了,她和海濤約好在站口等著。眼睛所到之處都是人,一張張各式各樣的麵孔,掛著不同的人生表情,卻都那麼陌生。哪一個才是她的海濤呢?一年多沒有見麵了,他什麼樣子了?肯定又瘦了吧。春節本來說好回去的,一家人老的小的都伸長脖子盼著,可突然說不回家過年了,廠裏安排他春節值班,加班費比平常要高幾倍,很劃算,兒子上學了,得為兒子攢學費。這幾個月她是熬過來的,春節沒有見丈夫的麵,她的心就像被人從中間挖去了一大塊,空了,她實在熬不下去了,今年才剛剛開始三個月,一眼望不到頭,她知道他不會讓她來,但還是拗著勁來了。

出站口清靜下來,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四處張望,她的海濤在哪裏啊?忽然她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順著聲音望過去,不遠處站著的那個人是他嗎?

兩人都愣了一下,畢竟一年多沒有見麵了,或許為了掩飾這種尷尬,菱花一把將兒子推到他的懷裏,讓兒子喊爸爸。海濤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樣,臉白了,更健壯了,還帶了一身的城市味,看著就讓人稀罕。坐在公交車上,她有點激動,好像又有點失望。她偷偷打量他,發現他眉目之間並沒有一點思鄉病的愁緒,倒是神采奕奕,看來還是城市的水養人啊,把一個原本粗糲的丈夫滋養得這般細致耐看!她有點羨慕,開始也渴望這座城市了。如果不是海濤的父母需要有人照顧,她本來也可以和他一起出來打工的,甚至他們的兒子還能來城裏讀書。她的眼睛瞄著窗外,眼角卻注意著爺倆的動靜。兒子對爸爸已經熟稔起來了,父子倆糾纏著,一路嬉鬧。她有時和他的目光交彙一下,兩人竟都有點不好意思。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丈夫好像和她有些生分了!

晚上,海濤並沒有她想的那般生龍活虎的急巴巴樣子,倒是有點例行公事。事畢,她感覺意猶未盡,緊緊摟著他問,想我了嗎?

他說,當然想了!

那想我時怎麼辦?她問。

想你時找女人啊,這裏的小姐多了去!他虛張聲勢地說。

你敢。她捶了他一拳,又摟緊他,你找小姐我也不生氣,再說,我在家也能找別人!她故意嘟著嘴,撒著嬌。

他忽然打了一個哈欠,說,別鬧了,說點正經的,他遞給她一張銀行卡,這是一年多的積蓄,有兩萬呢,你走時帶回去吧!

家裏還有不少錢呢,這些錢你就留在身邊急用。她這樣說,心裏卻很甜蜜。

他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責怪的口氣,一個人在外邊能用多少錢?咱不是打算蓋新房子嗎?再說錢放在外邊也不安全,還是拿回家才安心!他好像真困乏了,話語已經含混不清,睡吧,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你該累了,我調了明天的班,帶你和壯壯出去玩玩!

她還想再說點什麼,他卻一歪頭睡著了。

菱花擺弄著那張銀行卡,反反複複地看了好幾遍,鍍了金的一麵在燈光下熠熠閃光,照亮了她的心。她的手觸摸著銀行卡,好像滑過丈夫溫熱的皮膚,這可是他一年多的血汗錢,他完完整整地交給了她,她感到了一種女人才有的真真切切的虛榮的滿足!這就是她的男人,隻有她的男人才會掙了錢讓她保管。怎麼說呢?雖然今晚他沒有她想象的那副模樣,使她感覺有種莫名其妙的欠缺,不知為何,她的臉竟突然發熱了。她沒有一絲睡意,俯在丈夫的臉上方,悄悄欣賞著他的睡相,這張臉既熟悉,又有種恍惚的陌生,但這個人是實實在在的,有血有肉,而不是以往在家中夢裏的幻覺,夢醒了,人也就飛走了。此刻,念想了一年多的丈夫就躺在她的身邊,她多想緊緊抱住他,對他傾訴無盡的思念,因為這思念已經在她心中儲存了太長時間,發酵,膨脹,快把她的心撐得爆了,破了!她禁不住輕輕捅捅他,小聲說,醒醒,醒醒啊,咱嘮嘮話吧!可他沒有一點動靜,隻發出濃重的鼾聲。她無奈地籲了一口氣,笑了,順手把銀行卡塞到墊被下麵,準備睡覺。

突然,她的手被什麼硬東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摸,竟然掏出一個發卡。她瞬間愣怔,大腦一片空白,趕忙直起半個身子,仔仔細細地看,真的是一個發卡,粉紅色的,亮晶晶,裏麵鑲滿數不清的銀色小星星,在燈光下閃耀著光芒。

年輕女人的發卡!

過了好一會兒,菱花才回過神來,她又呆呆坐了一會兒,把發卡慢慢放回原處,她拿過那張銀行卡,遲疑了一下,放在了發卡旁邊。她關掉台燈,躺下來,霎時,無邊的黑暗蔓延過來。

第二天,屋裏剛見了一絲晨曦,菱花就起床了。她輕手輕腳地掃地,擦桌子。她發現地板其實很幹淨,桌麵上也沒有多少塵灰。她開始做飯。她把麵條煮了七八分熟,然後撈出來,又炸了醬,做炒麵。她記得海濤最喜歡吃她做的炒麵,自從出來打工,回去一定先吃她的炒麵,返回時,也必定再吃一次炒麵。她擺碗筷時,不知怎麼就拿著筷子有點發怔,有兩雙筷子單獨放在一處,下端顏色很暗,好像經常有人使用,還有這兩個馬紮,難道這一切隻是巧合?

一家人圍著小飯桌吃飯。壯壯有些亢奮,吃了幾口,就在屋子裏亂躥,喊著要馬上出去玩。海濤吃完了一碗,菱花接過碗給他盛麵,似是無意問了一句,你自己在這裏住啊,經常有人來嗎?

海濤一愣,隨即說,當然是我自己住了,不過也經常有朋友過來吃飯。

你在這邊有很多朋友嗎?我想見見。

你見什麼,都是天南海北的人,再說你住幾天就回去了,我看沒必要!海濤語氣很堅決。

那你的廠子在哪兒,抽空帶我和孩子去看看行嗎?

有什麼好看的,再說根本就不讓外人進去,我進廠都得拿工作證。他又一口拒絕了。

吃完了飯,海濤催促著她快換衣服,出去逛。菱花卻不急不躁地收拾著碗筷,然後仔仔細細地清洗。她忽然慢悠悠地說,她不打算把那張銀行卡帶回去了,留在這裏,也好救個急,卡就擱在墊被下麵了,別忘了!

叫你帶回去,你就帶回去,還亂放,丟了咋辦?海濤生氣了,幾步跨到床邊,忽的一聲掀開床上的墊被,那張銀行卡,還有那個粉紅色的發卡赫然露出來!

海濤一眼認出了那是什麼東西,扭頭緊張地瞥了一眼菱花!

菱花正半低著頭,臉色平淡,專心致誌地洗著碗。隻有幾個碗,她卻洗得一絲不苟,洗了裏麵,再洗外麵,碗底,碗的邊緣,一絲一毫都不放過。她沒有回頭,好像根本沒有發覺什麼。

海濤迅速把墊被鋪好,又回頭看了一眼菱花。她還在洗碗。

菱花洗好了碗,然後才換衣服,然後她說,要去趟廁所。她在廁所呆的時間有點長,等她再回房間時,海濤和壯壯早等不及了。

怎麼去了那麼長時間?海濤問。

拉肚子,水土不服!菱花瞪了一眼海濤。

香秀站在這兒就後悔了。在她的人生字典裏,從沒有上班請假這回事,不管身體多麼不舒服,她都會堅持去上班。每次來例假,她的小肚子一陣陣擰著疼,她咬破嘴唇一聲都不吭,甚至連半小時都沒有休息過。她的老板很會算計,規定按小時請假,最少可以請假半小時。今天起床後,也不知是怎麼了,她故意磨磨蹭蹭的,等萍萍走了才梳洗,把原來的馬尾辮散開了,長長的頭發遮住大半個臉,她又翻出萍萍的一個大墨鏡,罩在臉上。她照照鏡子,誰還能認出她是誰?人就是這樣,有時候,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不能掌控自己,就像她,今天早晨竟然鬼使神差地來到這兒。

她站在那兒,遠遠地望著,然後看見他們出來了,兩個大的,一個小的,小的被兩個大的牽著手,蹦蹦跳跳,那個她一定是他的她了。她按按墨鏡,想多看那個她兩眼。墨鏡裏的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層薄紗,有點神秘的色彩。現在,那個她在她眼裏就是神秘的人了。

她和他們一起上了公交車,她還注意到他突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很緊張,趕忙低下頭,以為他認出她來了,但很快就釋然了,她看到他抱著孩子,和那個她有說有笑,還瞅準機會搶了一個座位,讓那個她先坐下,然後把孩子遞了過去。他像保護神一般站在娘倆身邊,不時指手畫腳說點什麼。車裏站著的人不是很多,她坐在車尾剛空出的一個座位上,不時從人的縫隙中睨過去。

她不近不遠地尾隨著他們,感覺自己像一個間諜,一個最無聊最愚蠢的間諜。街上的人大多行色匆匆,這個時間,上班的人急著趕去上班,下夜班的忙著回家好好睡一覺,隻有閑人才跑出來逛街。兩邊的許多店鋪剛打開門營業,幾個店主聚在一起聊得起勁。她看見他們進了一家兒童玩具店,過了一會兒,孩子肩上扛著一支巨型激光槍興高采烈地跑出來。這時,她看見他彎下身子在旁邊的地攤上挑選著什麼,然後拿起一個旅遊帽,扣在那個她頭上。那個她摘下帽子,和他說了點什麼,然後笑了,又把旅遊帽戴在頭上。

她背過身去,摘下墨鏡,揉揉酸澀的眼睛。她不喜歡戴墨鏡,這是她第一次戴墨鏡這麼長時間,她總覺得戴墨鏡的人有點心懷叵測。有時,她和萍萍出去逛,萍萍鼻子上架一副暗紅色的特大號墨鏡,還非得讓她也戴上一副。多深沉,多有派!萍萍說。可她不行,不喜歡墨鏡裏麵那個幽暗的世界,一切看起來像假的,那麼不真實!所以,她總是隻戴一會兒,然後把墨鏡拿在手中。此刻,她的眼前是一個如此明亮的世界,她多麼希望剛才看見的一切都是假的,隻是她的臆想罷了!

當她戴上墨鏡重新轉過身時,那一家子已不見蹤影。她快走幾步,四下逡巡,過了好一會兒,那一家人的身影才又出現在她的視野中。他們正從一家衣服店裏走出來,她還是發現了一個驚人的變化,那個她變了模樣,穿上了一身新衣服。是的,是一身,而不是一件,白底綠花的中長款上衣,黑色的打底褲。那個她包裹在新衣服裏,臉上一團幸福的光彩,看起來很漂亮。他們繼續向前走,他歪著頭,和那個她不斷說著什麼,然後在另一家鞋店前麵停下來,那個她擺擺手,他們僵持了一會兒,他突然拽起她的胳膊,走了進去。

她終於不想再看下去,轉過身,摘下墨鏡,墨鏡後麵的眼睛流淚了。她擦了擦眼睛,卻沒有再把墨鏡戴上,而是沿著相反的方向走了。不知為何,她的眼淚又不覺悄悄流下來。她突然明白了,那個她才是他的她!而她自己雖然和他待了一年,一起吃飯,一個床上睡覺,也說了無數柔情蜜意的情話,其實啥也不是。今天,她看見了,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他為那個她才舍得花錢,一點都不摳門!她不是個小氣的女人,可此時卻為自己的小心眼委屈地掉眼淚了。

和海濤做了一年搭夥夫妻,他隻給她買過一次衣服,那也是他第一次給她買像樣的東西。去年剛進入冬天,母親來電話說父親的腿病犯了,疼得厲害,想去醫院看看。她給母親寄去了三千塊錢,是她的所有家當。可沒過多久,母親來電話,說父親的腿要動手術,錢還沒有湊夠,讓她再想想辦法。她的辦法是隻能向別人借錢。在這個城市,她覺得海濤算是她最親的人了。如果天天在一起吃飯睡覺,都不算親,那啥叫親呢?每天,這個男人躺在她的身邊,她真心真意地疼他,侍奉他,讓他在這個小天地裏享受做男人的驕傲,這難道還不夠嗎?難道她不能依賴他一點嗎?於是,她心裏打算和他借點錢。雖是這麼想了,但還是揣在心裏好幾天,說不出口。她心裏透著明白,向他借錢不亞於割他的肉!

她是在一個最情意綿綿的時刻向他借錢的。她覺得自己有些齷齪。那時,海濤正摩挲著她的身體,說著夢囈的情話。但當她艱難地吐出那幾個要命的字時,海濤的手僵硬地停在那裏,好一會兒,他沒有說話,然後,他赤裸著身體,坐了起來。也許是由於緊張,她發現他的臉色有些發白。

我,我沒有錢,真的沒有,我的錢剛寄回家了。他的舌頭都直了。

我會還的,你放心,我一定會還的,我可以給你打欠條!她赤裸著身子坐了起來,然後隨便抓了件衣服遮住身體,下床去找紙和筆。她找來紙筆,站在床下,有點乞求地望著他,你讓我怎麼寫,就怎麼寫,我不會賴賬的!

我,我真的沒有錢,我的錢真的才寄回老家了。卡上隻留了一點點,隻夠咱倆平常花銷的。真的沒有,我沒有騙你!他不停地撓著頭皮。

真的沒有?你不借給我錢?她直直地瞅著他。

我,我是真的沒有,如果有……他低下頭,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她像一根木頭一樣杵在那兒,遮住身子的衣服滑落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地挨近床,背對著他躺下來。海濤也慢慢把身體縮回去,滿臉慚愧,不敢再吱一聲。很快,他就聽見了她輕輕的抽泣聲。他伸過手去想給她擦眼淚,卻被她的手狠狠擋開了。第二天,海濤睜開眼,身邊已經沒有人了。

晚上,香秀沒有回她和海濤的家,去了萍萍那裏。萍萍給大亮打電話,讓他把海濤帶到這兒來。當著海濤的麵,萍萍把四千元給了香秀,說,這是她和大亮給香秀湊的份子,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現在香秀家裏有事,這幾個朋友不幫她,誰幫她?你好歹也算是香秀的朋友,這麼長時間了,一塊兒住著,你沒有錢我們相信,但怎麼著也該給她借點湊湊是吧,在外邊都不容易,得互相照應著,大家才方便,是吧?萍萍一字一頓地說完了,定定地瞅著海濤。

海濤的臉成了醬紫色,訕訕地笑著,我也正考慮這事呢,沒想到她一早就跑了,我正準備和別人借點錢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