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小說
作者:江北
事情有點嚴重。老師在電話裏說,齊思跟男生有不當接觸,所以,家長必須立即趕到學校來。老師的話,讓蘇鮮花的心狂跳不已。她把手放在胸口,死死地壓著,問道,怎麼個不當接觸?老師說,你到學生處就知道了。老師很快掛了電話。嘟嘟的忙音匕首般紮進蘇鮮花心裏。她喃喃著,完了,完了……
此時此刻,齊思的眼神和心思,全在那個站在她身邊眯著眼睛身體靠在牆上的男孩身上。他就是老師所說的不當接觸的男生。這是間接待室,比一般的辦公室大,比教室小,環形長桌,桌子前破舊的椅子,看上去熱烈實際卻很冷的陽光,兩個臉龐稚嫩的少男少女……這一切,會讓人無端產生一縷憂傷。接待室隔壁,學生處主任正在打電話,說話的聲音透過敞開的門隱隱約約地傳了進來。那聲音讓眯著眼睛的男孩把眼睛睜開些,看著齊思說,對不起,都怨我,都是我的錯。聽到這話,齊思咧了咧嘴,做了個笑的動作。於是,愧疚呈現在男孩的臉上,又說了句對不起。這次,齊思真的笑了,那純真而又純淨的笑,仿佛盛開的百合。她說,不怨你。之後,頓了一下,用安慰的語氣說,沒事的。男孩半信半疑,他離開牆的依托,想站直一點。可是,可能因為站得太久,他的身子晃了晃。齊思趕緊伸手去扶男孩。
恰在這時,主任端著一杯水進來,看見這副情景,對男孩說,不是讓你坐著嗎?說完把水放到桌上,又說喝點水。男孩搖搖頭,身體重新倚在牆上,頭半低,沉默著。就這樣過了一會,男孩突然想起什麼,抬起頭,急切地說,這事跟齊思沒關係,都是我的錯,要處理就處理我吧!主任右手點著男孩,說黃嘴丫沒褪呢,喝酒,把你能的,等一會兒你們家長來了再說。男孩聽到家長幾個字,身體再次離開牆,眼睛睜得更大了,他的臉上,有緊張,有擔心,也有愧疚。齊思聽到家長兩個字時,臉色也一下變了。
齊思不想讓媽媽來,怕給媽媽添麻煩,更怕媽媽如同獅子一般歇斯底裏地跟她大吼大叫。齊思往前蹭兩步,小聲地乞求說,主任,能不能不讓我媽來?我下次再也不違反紀律了。男孩也跟著說,主任,都是我的錯,和齊思沒關係。主任看看男孩,又看看齊思,說,現在後悔了?早幹什麼去了?晚了。
的確晚了,蘇鮮花已經看見學校大門了。一路上,她被“不當接觸”四個字壓得喘不過氣來。自從單獨帶著女兒生活,她的心裏就一直擔驚受怕。她怕,這怕是內心中的不安全感,是對生活的恐懼,這怕讓她時時刻刻處在惶恐之中,如同一條聞風而動的蛇,一點點風吹草動,她都會警覺,戒備,抵抗,甚至不惜用以卵擊石的代價來保全自己,這是一種因為怕而體現的強悍,是一種沒有其他依靠而隻能用怕減少怕的強悍,這種強悍裏的心酸、心痛、無奈,隻有她自己知道。沒辦法,真的沒辦法,她隻能強悍,她不能不強悍,為了孤兒寡母的可憐局麵,為了防備沒有男人而被欺負,為了不讓女兒因為單親而產生自卑怯懦的心理。她用強悍暗示所有人,她蘇鮮花是厲害的,不好欺負的,當然也告訴女兒,媽媽是保護傘。所以,離婚這麼多年,蘇鮮花在外人看來是強勢的,女兒也安然地處在她強勢的保護下。
可是,這些都是表麵的,實際上她的強勢讓女兒很抗拒,她們的矛盾不斷,衝突也不斷。女兒曾不止一次地抗議她管得太嚴。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我都這麼大了,能不能不像看賊似的看著我。蘇鮮花不置可否,依然如故。步入高三的齊思,開始變得神神秘秘,手機不離手,對蘇鮮花愛理不理,母女關係進入了硝煙彌漫的階段。女兒放學回家,基本上是躲進房間裏不出來,蘇鮮花找各種理由敲門,例如送水果,送飯,可回答是不吃,不餓。那扇門,那扇無一絲縫隙的門讓蘇鮮花惱怒,她不止一次地舉起拳頭,可最終隻是做出砸的樣子,還是沒有落下。她也不止一次地把耳朵貼在門上,根本聽不見翻書聲和寫字聲,她就說好好學習,別玩手機。女兒回答,別磨嘰了。之後任她說什麼都如同石沉大海無聲無息。蘇鮮花懷疑女兒早戀,但這隻是懷疑,她還安慰自己也許不是,也許隻是青春期。
女兒早戀,是蘇鮮花最不願麵對的,最不想相信,最害怕發生的事情。盡管,她知道從醫學角度講,十七八歲正是體內的荷爾蒙增高,下丘腦活躍,身體處在旺盛期的時候,相互吸引,發生愛慕,都是自然而然的。可作為女人,作為單身母親,她害怕女兒在這個階段戀愛,她時常被電視和網上的新聞報道嚇壞了。她怕學校早放學或放假,怕女兒回來晚。隻要天一黑,女兒沒有及時回來,她就會胡思亂想,從被人拐賣想到強暴,反正是一堆讓她把自己弄崩潰的亂七八糟的想法。於是,天每黑一寸,她就打一遍電話,就這樣,她把女兒的手機打到從不接到關機。當然,這打電話的後果,就是女兒一進門跟她大吼大叫。有時候,她極想回到女兒天天纏著她講故事的時候,那時候的累是踏實的累,現在的累是懸空無靠的累,是心累。可不管怎樣,她不能讓女兒脫離她的掌握或者說掌控。女兒打電話,她會條件反射般湊過去聽。女兒說出去玩,她條件反射似地不同意。女兒上網聊天,她又是條件反射似地去偷看。她說跟男孩要有分寸有距離不能單獨在一起,要學會保護自己。女兒惱怒地說,你以為男孩都是獅子老虎色情狂啊!
爭吵成了家常便飯。偶爾氣急了,蘇鮮花還會對女兒動手。女兒挨了打,不像小時候委委屈屈地哭,而是滿臉仇恨地說,怪不得我爸跟你離婚,你蠻不講理,自以為是,你是好人,別人都是壞蛋!這話引爆了蘇鮮花心裏的炸彈,她不管不顧地咆哮,話就難聽,就偏激。事後,她後悔,覺得自己是不是灌輸得過於灰暗了,可是,她沒辦法,內心中的悲情讓她對一切充滿了不信任,所以她把自己變成一條獵狗,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她本能地要保護女兒,拚了命地保護。這些,女兒不領情,甚至很痛恨,痛恨她捕風捉影,小題大做,一驚一乍和歇斯底裏。這些,她也不管,她隻要女兒平平安安地步入大學,就可以鬆口氣了。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一點的時候,蘇鮮花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聽到從女兒房間傳來說話聲。蘇鮮花一下子坐起來,伸長脖子,側著耳朵仔細聽,女兒房裏除了說話聲,還有喳喳的笑聲,那笑聲膩膩的,甜甜的,跟女兒小時候撒嬌一樣。蘇鮮花獵狗的警覺來了,豎起耳朵,躡手躡腳下床,趴到女兒的門上聽。這一聽不要緊,作為過來人的蘇鮮花,心一咯噔,之後一直埋在心底的擔憂被鉤了出來。女兒早戀了,這個念頭冒出後,緊接著冒出第二個念頭,必須掐住,必須把這苗頭掐死。於是,她一下子變成了大力水手,嘭地踹開門,大步跨到床前,忽地掀開女兒蒙在頭上的被子,這突然的襲擊讓女兒媽呀一聲尖叫,這尖叫讓蘇鮮花的手停了一下,可是看見手機屏幕閃著的亮光,憤怒讓她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奪下手機,然後向空中一拋,手機在黑暗中如同隕落的星星啪嚓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這一連串的動作太突然也太粗暴,讓平常伶牙俐齒的女兒懵了,傻了,黑暗中瞪著眼睛,張著嘴,如同癡呆。夜開始神秘莫測了,透過窗簾的縫隙擠進來的月光,閃著冷冷的寒氣,如同一把劍豎在她們母女中間,寒氣籠罩了整個房間。於是,惡在這寒氣裏醞釀成熟了,它獰笑地撲到女兒身上,蠱惑著女兒猛地跳起來,拳頭和歇斯底裏大吼,一起向蘇鮮花襲來,當拳頭和吼叫重重地砸到蘇鮮花的身上時,她的心碎成了粉末,散落一地。她不能呼吸了,站立不穩了,如同一張紙,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她看見自己的心肝脾肺全都被掏走了……
蘇鮮花大病一場,整整一個星期,她說不出一句話。打了七天針,服了無數藥,蘇鮮花好了,也想明白了。這一切都是那個打電話的男孩造成的。是那個男孩迷惑了女兒。是那個男孩教壞了女兒,是那個男孩的幾句甜言蜜語讓女兒忘記了十七年的養育之恩。所以,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拯救女兒脫離火坑。她開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說一些成人的經驗,例如誰也靠不住,隻有靠自己;例如考個好大學有個好工作才是重要的,別的都不重要;例如男人多變等等。女兒根本不聽,反倒公開跟蘇鮮花對抗。而蘇鮮花呢,用卸門鎖,控製零用錢,不許打電話,不許出去控製女兒。女兒鎖不了門,放學就上衛生間,任蘇鮮花喊一遍再喊一遍,女兒就是不吱聲。而且沒有一個小時絕不出來。蘇鮮花氣得要命,也企圖沒收女兒的手機,可這事沒得逞,女兒強烈反抗,甚至威脅她,不活了。蘇鮮花不敢了,但是心裏覺得該找男孩和男孩家長談談了。事情也是趕巧,就在她想找還沒找時,就遇見男孩了。
那是周一,她跟往常一樣站在校門口等女兒,放學鈴聲響半天了,成群結隊的學生也走得差不多了,她伸長脖子,左看右看都沒有女兒身影。她急了,給女兒打電話,左打不接,右打不接。她一方麵怕出什麼事,一方麵是氣女兒不省心。她想給老師打電話,又想,萬一女兒沒什麼事,不是等於間接告訴老師女兒放學不回家嗎?那麼老師潛意識會覺得女兒不好,最起碼,不省心吧!不管怎樣,家醜還是要留在家裏,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張揚出去。於是,她給女兒發短信,說你在哪裏,你要是再不回信,就給你老師打電話了。這次,女兒回信了,說馬上出來。
果然,過了一會兒,女兒和一個男孩一前一後,從教學樓右側樹林方向走過來。可能,蘇鮮花站在柱子後麵,他們並沒看見,所以,兩人邊走邊說笑。蘇鮮花腦袋嗡的一聲,不由自地握緊了雙手。女兒和男孩出了校門,走到馬路邊上,東張西望,顯然是找她。這時,蘇鮮花猛吸一口氣,衝了過去,猛地抓住了男孩的胳膊,緊接著怒吼道,你叫什麼名字?你是不是不讓齊思出來,你對她幹了什麼?男孩嚇了一跳,本能地後退,這一退把蘇鮮花向前拽了幾步,險些摔倒,她腳步踉蹌,手卻仍在使勁,嘴上也不閑著,大吼,你跑,我給你們老師打電話,把你父母叫來。男孩立即不動了,穩了穩,小聲乞求道,阿姨,你別。於是,在昏黃的路燈下,蘇鮮花終於看清了男孩的麵孔。蘇鮮花之前把男孩想象成十惡不赦的壞蛋,現在看見的卻是一個清秀的男孩和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這雙眼睛讓蘇鮮花一怔,從男孩的瞳孔裏,她看到自己眉毛高挑,眼睛和鼻孔張得大大的,臉上的肌肉扭曲著,如同鬼魅的樣子。她被自己嚇壞了,不由自主鬆了手,男孩又說,阿姨,下次不會出來晚了。蘇鮮花一聽,還有下次,心又硬了,再一次想抓男孩手臂,但沒有成功,男孩已經如同受驚的兔子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