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南星再一次默念不能辭職的十個理由。
內科主任王金明正在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唾沫星子漫天亂飛,語言之惡毒堪比罵街的潑婦,句句不離下三路,把鄭南星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好幾遍,花樣翻新之快,思維發散之廣泛,讓鄭南星覺得他所有的創造力都放在了這上麵。
王金明的主旨大意就是鄭南星在中醫內科完全就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一堆人見人厭的狗屎。
每次月底總結,河陽市中醫院中醫內科都會上演這一幕,原因很簡單,鄭南星的創收從來都是墊底,倒數第二名都是他的三倍之多。醫院對每個科室都有創收任務,自然也會分到每個醫生頭上,王金明的政策是不管級別,一律平分。也就是說當了十年主任醫師的王金明和半年前晉升主治醫師的鄭南星的任務一樣,都是每月19500塊,少一塊就扣完當月獎金。
超過創收任務的部分,就由各科室自由分配,也就是說,由主任醫師自由支配。所以王金明把創收當做了工作的重中之重,而王金明本人的創收能力,在整個河陽市中醫院所有的中醫科室中首屈一指,上個月,他一個人創收超過八萬塊,在不動手術的中醫內科,簡直是一種奇跡。
當然了,其中的道道鄭南星也不是不懂,無非是心狠手辣,一條心黑到底,把病人當做一隻隻待宰的羔羊,小病當大病治,大病當絕症治。病人一進門,不管三七二十一,隻管從頭到腳把能做的檢查都做一遍,之後誇大病情,危言聳聽把病人嚇得膽戰心驚,再把自己誇成無所不能的神醫,雙管齊下,大多數病人就成為——用王金明的話說——會動的錢袋子,讓用什麼藥用什麼藥,讓買什麼保健品買什麼保健品,反正是中西醫結合治療,開藥的時候掐著病人的經濟底線開,什麼名貴吃什麼,每個方子恨不得開五十味藥,一個療程恨不得吃三十劑。
再加上王金明本人確實也懂一點醫術,隔三差五也能治好幾個病人,反而讓他聲譽日隆,號稱第二中醫院第一把。
把脈的把。
這套把戲誰也會玩,所以內科的其他三個大夫照方抓藥,學了個七七八八,每個月完成創收任務自然不在話下,落到個人手裏的也不少。
鄭南星有心想學,卻實在下不了手,當初學中醫,就是因為有家傳,從小被父親逼著背湯頭歌訣,稍大一點就背《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另一方麵也著想治病救人,所謂醫者仁心,他永遠記得上大學第一堂課上老教授說的那句話:中醫的特點是簡、便、廉、驗。
要是一心撲在錢眼裏,還當什麼醫生呢?
所以他現在的處境就十分尷尬,作為醫院正式招聘的醫師,鄭南星業務水平即使算不上拔尖,在同齡人中也算出色,獨立執業以來沒有出過一起醫療事故。王金明找不到借口開除,但他的創收能力低得令人發指,上個月隻有8000元多一點。
用王金明的話說,這8000多除了給醫院上繳的部分,再扣除成本,還不夠給鄭南星發工資。他自己和其他三位醫生就是在養狗。
每次挨罵的時候,鄭南星都想辭職——如果不是剛剛買了房,每個月身背2000多的房貸的話。他其實並不想這麼快就當房奴,尤其是現在作為三線城市的河陽市房地產市場一片低迷,價格高企,成交量卻一路下跌,現在買房純粹是高位套牢。
然而女朋友白雨霽的態度十分堅決,不買房堅決不結婚,他隻好把父母的積蓄掏空,欠了一屁股債,將自己三十年的青春押在了一棟107平米的房子上。
醫生的工資並不高,還了房貸之後,剩下的還大部分花在了白雨霽身上,日子就過得緊巴巴,買個超過50塊的東西都會猶豫半天。
白雨霽和他是大學同學,隻不過畢業後他進了臨床一線,白雨霽去了衛生局當公務員,家境普通消費卻不低,穿得用的都是名牌,蘋果手機出一款換一款。
用白雨霽的話說:“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
辭職就意味著失去一切,房子、女朋友、以及奮鬥了二十年才換來的城市生活。學醫本來就不好找工作,中醫臨床專業更是困難,鄭南星的同學真正和他一樣在一線工作的並不多,反而很多做了醫療代表。鄭南星知道自己性格內向,絕對幹不了銷售。開個體診所是個出路,然而人民群眾信賴口碑悠久的老中醫,而且開診所需要一筆不小的前期投入……
鄭南星隻能忍。
王金明罵了半個小時,終於累了,喝了一口茶,揮手讓鄭南星滾出了辦公室。幾個下班的護士走過,看了一眼鄭南星,互相打了幾個眼色,嘻嘻哈哈地笑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