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座湖岸的小村,又是一處遊湖小船的碼頭。
姬玄華腳下一慢,高黛極為自然地挽著他的臂彎走。一個青衫文士,一個村姑,挽臂而行令人詫異,簡直不倫不類,在村口就引來不少驚異的目光。
村很小,三四十戶人家,有路而沒有街,湖濱有兩三家食店,兩三家販賣雜貨小鋪。湖岸就是碼頭,泊了十餘艘設有遮陽彩篷的遊船。湖中小船輕柔地劃水而過,紅男綠女點綴著貧窮的村夫村婦,頗不調和,住在湖畔和前來遊湖是兩碼子事,兩種人生,豈能相提並論。
“你老爹老娘如果不是粗心大意,就是管不住你這沒籠頭的野馬。”姬玄華表現出遊客的悠閑神態,沒把追兵將至的事放在心上:“讓你一個人到處亂闖,早晚會闖出不可收拾的大紕漏。”
“我沒帶兵刃,表示我會逃跑。”高黛居然神氣中有謙虛:“發覺有敵就溜之大吉,我是逃得很快的,在人叢裏鑽,尤其學專精。”
“老鼠在腳底下竄,真的不容易捉。萬一鑽進死巷子,你老爹老娘有得哭了。”
“有什麼好哭的,姬兄。”高黛黯然歎息:“我們這些人,激於義憤冒大不韙玩命,匹夫之勇不足為法,但總得有人去做。表麵上的借口是替朋友討公道,你相信會有人肯為這點理由而輕生以赴嗎?”
“以情勢論,不會。那天晚上,你父女公然出現在賓館的屋頂。就足以成為官府行文天下緝拿的罪犯,這件事讓我很感動。”
“那不算什麼,你和費爺……”
“我們不同。”姬玄華說:“費老哥本來就不過問江湖事,遨遊天下自得其樂,偶然插手管了蘇州官逼民反的事故,事了他將飄然遨遊,費廉,費文裕將被世人遺忘。我,姬玄華這個人,也不再存在,不會成為眾矢之的。你們以替朋友討公道為借口,暗中保全義民不計成敗生死,所冒的風險太大,而成效卻有限。我無權勸你們該怎麼做,我也不配高舉俠義之劍大聲疾呼,蒼生何辜民窮財盡,那不是我的錯,我也不是救苦救難大菩薩能拯救蒼生,我隻做我認為可以做的事。所以,我不能提供你們任何協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姑娘默然良久,吐出一聲深長的歎息。
午正已過,該是午膳時刻。蘇州人一天吃五頓,所以蘇州的女人真命苦,一生的青春歲月,全浪費在廚房灶間裏了。
螃蟹不能當正餐,這次兩人叫來了酒菜。
這間小食店真小,與臨湖居相比,差了十萬八千裏,眼前看不到菊花,滿目全是枯了的白頭蘆葦。
高黛還真能喝幾杯,一杯入喉便臉上紅霞耀目。
第一個出現在店外的人,渾身汗濕氣喘如牛。
“怎麼會是這些人?”高黛頗感意外,按理該是東廠或織造署的走狗趕來捉人。
是一劍魂飛羅威,江南七劍客之一,名氣不小,在巡撫署的地位也相當高。
這位仁兄,是第一個發現旱天雷出現在蘇州的人,被旱天雷嚇得望影飛遁,這件事已成為被人嘲笑的話柄。因為誰也不相信,一向在江南做案的旱天雷,會在蘇州出現。所謂的目擊旱天雷,很可能是天下四大飛賊假扮的,四大飛賊的武功並不高明,居然被嚇得望影而逃,委實辱沒了江南七劍客的名頭。
看清姑娘同座的人是姬玄華,這位大劍客完全失去衝入店抖威風的勇氣,僵在門外進退維穀,冒汗的麵孔突然汗消色疾。
第二個人到了,第三個也接著現身。
是冥火真君陰如,邪道大名鼎鼎的名宿。以及毒手陰神楊天祿,姬玄華那晚夜探生祠,便是栽在這人的五毒玄陰離魂掌下,幾乎丟掉老命。
姬玄華不認識毒手陰神,那晚他沒看清對方的相貌,天太黑,而且變生倉猝,事後才聽說毒手陰神這個人,如不通名,見麵也不相識。
最後趕到的五個人,是尚武園主至尊刀陳濟世,以及四個得意門徒,一個個大汗淋漓氣喘如牛。
先後到達,也就表示眾人腳程的高低。一劍魂飛羅威,該是腳下功夫最佳的一個。
武朋友最為人詬病的事,是死不服輸,誰也不肯承認武功不如人,誰也不願在爭名奪利上自認低人一等,尤其在爭名上決不人後,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拚死了也要出人頭地。
一劍魂飛名列江南七劍客,而東廠的乾坤一劍解彪,卻是天下級的劍術宗師,名頭比江南劍客高,一劍魂飛卻偏偏不服氣,從不認為自己比乾坤一劍差勁。
乾坤一劍也勝不了高黛,一劍魂飛居然敢窮追不舍,可知必定自認比乾坤一劍高明,沒有把高黛放在眼下,追得比其他同伴急。
當然,腳程快慢,並不等於武功造詣的高下,輕功佳武功不見得也佳。至少在這些人中,冥火真君與毒手陰神,仍是武功最高明的人,邪門秘技更令人不寒而栗,一劍魂飛如果不是同伴走狗,還不配在兩個老家夥麵前大聲說話。
所有的人,大半認識姬玄華,雖則有些人並沒正式打過交道。
姬玄華在蘇州大搖大擺出入招搖,三家走狗有許多人認識他。
巡撫署的走狗總領飛天豹子葛雄,就曾經告誡所屬的走狗,不要輕易招惹這個神秘的花花公子,樹不明來曆的強敵並非聰明的事。
很不妙,今天不招惹行嗎?
姬玄華搶劫織造署賓館,平地一聲雷轟動天下,也就證明這位神秘的花花公子,比飛天豹於所估計的危險性更大更危險。
“去叫那高家小丫頭出來。”至尊刀不得不向門人下令,情勢已不容許他們畏縮了。
至尊刀的地位,雖則比冥人真君低,但在這一帶他是主人,是地頭龍,東麵的昆山縣城,就是他尚武園的山門所在地。
“來了來了。”高黛嬌滴滴裝腔作勢投箸而起,嫋嫋娜娜步出店門。
姬玄華背著手跟出,臉上綻出邪邪的怪笑。
“姓姬的,沒有你的事。”至尊刀大叫:“咱們不管你的作為,你也不必幹預咱們的公務。”
“是嗎?”姬玄華獰笑:“你這家夥真對公務盡責呢!在下大鬧織造署賓館,正是巡撫大人要捉的欽犯,你不管我的作為,反而要對付那天晚上好奇趕去看熱鬧的高姑娘,你在執行什麼狗屁公務。呸!可恥。”
“你……”至尊刀下不了台。
“陳園主,你我是瞎子吃湯團,心中有數。”姬玄華步步進逼:“東廠那些賊王八,奪走了我的俘虜朱雀功曹,欠我一大筆債,我一定要不斷地從他們身上索回,東廠的賤種吃定了你們,吃定了毛巡撫,他們床上有一隻臭蟲,也會找你們去捉。所以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逼迫你們,冒生命危險,捉拿我化骨揚灰,隻有殺死我,他們才能把債賴掉。你說,你們能不管我的作為嗎?不要騙你自己了,反正早晚會不是你就是我,你就幹幹脆脆放英雄些,把我也宰了去領賞豈不痛快?我不會怪你的,畢竟我與巡撫署無恩無怨,你是公務在身,身不由己。”
“閣下,為人做事不能做得太絕。”一劍魂飛出麵打圓場:“咱們湊集二千兩銀子,送給閣下做盤纏,請閣下離開蘇州,要求不算過份吧?”
“我又不是打抽豐的江湖爛貨。”姬玄華一口拒絕:“更不是窮斯濫矣的小人,怎能平白無故接受你們湊集的血汗賣命錢?我是君子,君子愛財有道,你可不要壞了姬某的名聲,免談。”
“這小狗已無可理喻,我來把他弄來給生死一筆處治。”冥火真君愈聽愈冒火,怒火勃發殺氣湧升,拂塵向前一指:“孽障,你狂夠了……”
“小心妖術。”高黛急叫。
一聲長笑,姬玄華大手猛揮。
速度太快,變化也快,旁觀的人還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冥火真君已狂叫一聲,以手掩麵轉身飛奔,渾身菜汁淋漓,臉上全是菜汁肉塊,大概雙眼受不了,要奔向水邊洗滌臉麵。
原來姬玄華背在後麵的手,暗藏了玄機,握了一碟菜肴,出其不意給了冥火真君一記菜肴淋頭,酸甜苦辣往雙目壓入,眼睛怎受得了菜汁味的淹漬?
最強的冥火真君一擊即潰,這妖道的九幽冥火十分惡毒霸道,威力絕倫,沾上一點火,撲不滅抹不掉,燒至肉爛骨蝕為止。
毫無用武之地,九幽冥火彈與拂塵中的毒火,皆沒有機會發揮威力,栽得冤哉枉也。
姬玄華在長笑聲中,擲碟發起攻擊,他已看出妖道的拂塵中藏玄虛,必須先下手為強。他的長笑,並非是狂傲自負的表現,而是借長笑聲發勁攻擊,這與某些外家高手,發掌時吐氣開聲的性質相同,決非狂傲得敢藐視對方而嘲笑。
高黛卻不知天高地厚,也一聲嬌笑發起搶攻,看到妖道的狼狽相,她竟然認為這些人易於對付,嬌笑聲中,無畏地猛撲站在一旁的至尊刀。
她不能讓至尊刀拔刀對付她,所以撲勢快逾電光石火,雙掌已神功默運,誌在必得。
她的笑,與姬玄華的笑性質完全不同,對象也不同,結果也當然不同。
毒手陰神一直就在旁冷然屹立,陰森冷靜神情漠然,似乎他是局外人,不受外界的情緒刺激影響,喜怒不現詞色,對外界的刺激反應麻木不仁。
可是,動如奔雷掣電。
就在高黛向至尊刀撲去的刹那間,毒手陰神的手從側方猛然外吐。
高黛毫無防備,也沒有料到側方在丈外的名宿,會突然從側方突下毒手攻擊,即使發現有異,也來不及應變了,掌力已浪濤似的及體。
連姬玄華也沒有看出危機,在丈外攻擊威力有限。
他沒認出毒手陰神,高黛也不認識毒手陰神。
急衝的高黛隻感到一陣冷流及體,徹體生寒,渾身一震,人仍向前衝,餘勢雖止,但勁道已失。
至尊刀勃然大怒,沒看出高黛受到偷襲。
“可惡!”至尊刀怒吼,一掌拍出。
高黛已失去控製身軀的能力,眼前一黑,本能地扭身想穩下馬步,以免摔倒。
啪一聲響,左肩內側被至尊刀拍中,渾身一震,身不由己向後飛撞。
如果她不受傷,至尊刀這一掌即使擊實,也無法擊破她的護體神功,不可能造成傷害。
她叫了一聲,仰麵便倒。
“咦!”至尊刀反而吃了一驚。
人影電射而來,抱住了還沒倒地的高黛,眨眼間便遠出二十步外,去勢如電射星飛。
“不要追了,那丫頭死定了。”毒手陰神伸手,攔住了想起步追出的一劍魂飛。
至尊刀這才恍然大悟,臉色難看至極。
“楊老哥,是你暗算了她?”至尊刀像輸光了的賭鬼,咬牙切齒發誓要翻老本:“不管她死與不死,陳某這一掌之債是欠定了,五嶽狂客如果拆了陳某昆山的尚武園,我給你沒完沒了。”
至尊刀是蘇州的地頭龍,雖則他徒子徒孫眾多,雖則魚肉鄉裏,不肖子弟包攬了所有的不法勾當,人人畏之如虎,鄉裏側目,但本身仍具有相當豪氣,具有豪霸的風度,所以綽號稱至尊,不是下三濫的阿貓阿狗。
他做巡撫署的走狗,也是迫不得已。地方豪霸如果不能交通官府,早晚會身蹈法網進監牢,交通官府豈能拒絕官府的要求?互相利用各取所得,才能平安無事。名利權勢的爭取獲得,不是單行道,有往有來才能皆大歡喜,他不敢拒絕做走狗的要求,以免被毛巡撫鏟掉他的基業。
高黛撲向他,擺明了要向他動手相搏,毒手陰神乘機偷襲,豈不是有意小看他?不管老陰魔的用意何在,這畢竟是犯忌的事,高黛必定認為他與老陰魔同謀計算,暗算成功再加上一掌,兩個高手名宿暗算一位少女,傳出江湖必定引起軒然大波,即使五嶽客肯罷手,其他俠義道門人子弟豈肯輕易放過他至尊刀?
毒手陰神一點也不在乎他那些威脅性的話,不住陰森森獰笑。
“是你在交手時擊中她一掌,五嶽狂客憑什麼找上你的尚武園?”毒手陰神獰笑著說:“他隻熊怪他的女兒學藝不精,你怕什麼?何況咱們本來就奉命搜殺這些俠義道雜碎,殺了她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閣下,你如果害怕,可以向外宣稱,是我毒手陰神立下的功勞呀。”
“不要陳某宣布,那姬小狗會宣揚出去的。”至尊刀帶了門人扭頭便走:“就算咱們不顧身份,十個人圍攻,也比偷襲暗算光彩些,我至尊刀可能要開始走黴運了,但願不至於一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