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杯以後,胤容沒有再去找一隻酒樽,而是直接端起了壇子往口裏灌。我想他一生中都沒有這樣簡陋地喝過酒。
華容將剩下的那隻酒樽捏在手裏,捏得太緊,杯身竟然出現了一道裂紋。下一秒,在他炙熱的掌心砰然碎開。碎片默默地紮進肉裏,紅色的液體小河一般流過他手掌的紋路,最後大顆大顆地滴淌下來。隨著顏色流出身體的溫度無法溫暖他目光中的陰冷。他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哥哥將一大壇烈酒灌進胃裏,忽然想起眼前的人有許多年的胃病,也知道那胃病是因為誰而落下的。他心中沒有絲毫的不忍,反而生出一個惡毒的想法:如果那人這樣喝死了,就不用自己動手了。
胤容放下酒壇子,竟然還很清醒,眸子比剛才還要亮,俊美得逼人。神情自信而飛揚,一如少年時縱橫疆場的英武。可那樣的精神隻是那一刹那,短暫得就像根本沒出現過。胃部猛地絞痛,疼得他趴在了地上,然而他隻是皺了皺眉,笑意還掛在臉上,連哼都沒哼一聲。恍惚中,他聽到一個清朗稚嫩的聲音,那個聲音說:
哥,等等我!
哥,我喜歡這個!
哥,我想要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哥……
那聲音真好聽啊,從娘胎裏聽到二十歲以前。他願意把最好的一切都給他,做任何事情都是為了能把最好的都給他。可是,他最愛的弟弟,卻從來都不明白。
他額頭細細密密地浮著一層汗,胃疼得他沒有力氣,卻還是硬撐著站了起來。他脫下自己的外衣,遞給華容,“穿上,孤想看你穿這件衣服。”
華容抬起頭看他,眼神冷得似寒冬臘月裏的冰。他將拳捏得更緊,琉璃碴子在肉裏紮得更深,拳縫的血落得更急。他卻仿佛沒有痛感似的,冷笑道:“這是你的施舍麼?”
“華兒乖,穿上給哥哥看看。”胤容忽然軟下聲音哄他,就像小時候那樣。華容每一次任性地不想穿衣服時,他都是那樣哄著弟弟的。作為哥哥,他從來都是雙生子中懂事的那個。
華容怔住了,眼神依舊冰冷,卻是聽話地脫下自己的衣服,換上那件君王才有資格穿的深紫紋龍繡袍。尊貴的紫其實比陰鬱的黑更襯他,但這個顏色,他五年前就不再穿了。
胤容滿意地凝視著儼然已有王者之質的弟弟,他想:父王母後,這是咱們家的華兒,他已經長大了。
華容將胤容的表情看在眼裏,心生厭惡。他在他心裏,早已不是那個事事順他的好哥哥。
胤容的身形一晃,隨後便如玉山一般轟然倒下。他的胃痛得緊,仿佛被一雙手狠狠攫住,讓他連呼吸也無法。
看著胤容倒下,華容冰冷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破綻。但他隻是盯著地上的人看了一會兒,接著眼中便凝出更深的冷意。不知何時,他那隻沒受傷的手上已經多了一把匕首。那匕首的手柄處嵌著一枚幽藍璀璨的寶石,像極了星蒙如塵的夜空。他將其緊握,朝胤容走了過去。
胤容蜷在地上,一個從來都不會為任何事折腰的男人,就那樣縮成了那麼小的一團。方才喝下去的酒像火一樣燃燒在他胃裏,熊熊烈烈,仿佛要將一切都化為灰燼。他蒼白的薄唇輕輕顫著,口型分明是“華兒”二字。彎長的睫羽止不住地扇動,遮住他眼中的光彩。模糊中,一雙黑色雲紋錦靴出現在他眼前,紫色的袍角隱隱約約地遮住靴踝。緊接著,一絲褶皺都沒有的華錦,帶著君璽香的味道落在地上。
一隻手在他頭頂遮出一片陰影,暗灰中摻著斑駁的深紅。來不及眨眼,一大滴液體便落進了眼裏,腥氣緊跟著竄進鼻腔。眼中的不適令他本能地抬起一隻手去揉,可是手才離開胃部,便有一件利器填補了空位。他的瞳孔驀然緊縮,沙場上的風仿佛又在他耳邊呼嘯而過,再一次被穿透的位置卻並不比許多年前更痛。顏色很快在他雪白的裏衣上染開,最中心的地方殷得發黑。又一滴液體落進他微闔的眼縫,終於遮住所有的光明……
那隻懸在頭頂的手向下移了移,在鼻下停了一會才拿開。另一隻手利落地拔出匕首,顏色鮮豔的液體從胃部的洞口汩汩流出。
華容看著那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眼中竟然閃著一絲興奮。他終於殺了自己最恨的人,終於殺了他這輩子最大的敵人。
他隨後盯住父母的棺槨,嘴角浮出一抹得意的笑,“我說過我要最好的一切,即使你們都不給我,我也一樣有能力自己奪回來。”說完便繞到棺後,提回一壇酒。他用匕首撬開壇蓋,將酒全部澆在胤容的屍體上。又從牆上的燈盞上取下一根蠟燭,扔進了那一大灘酒水裏。
純度極高的酒精立刻燒了起來,赤紅的火焰將屍體蓋住。
火焰倒映在華容墨黑的瞳仁裏,仿佛來自地獄的業火。
他突然閉上眼睛,舉起匕首向自己的臉上劃去,鋒利的刃正好經過沒長著淚痣的地方。我頓時明白他的用意,他是要毀掉“胤容”眼下的痣。他做完這一切,便將那枚匕首丟進火裏,轉身走出了墓穴……
那便是夏侯華容一人的即位儀式,以武司“華容”的火葬為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