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要死了。最近一些細節提示著這走向。

這天深夜。我爬起來。失眠的夜。

沒有點燈,我靜靜的坐在父親的床頭,觀摩著那張想像中滿是皺紋的臉。夜晚的醫院感覺很靜,靜到不覺時間在流淌。但我知道,時間一定是在流淌的,正如父親的生命正進行著最後的自燃。倘若醒來,身體也不會太樂觀吧,可能需要調養一陣,不知能否趕上我的計劃。我看著父親,心裏這樣盤算著。黑暗大大降低我的視覺,但父親的容貌和精神,我卻能清晰可見。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靈魂去觸探,去試圖交流。

自從父親“不問世事”後,我思考的重點總是圍繞著,父親醒來後的打算。仿佛認定,父親一定會醒來。以前小的時候,生活貧寒,父親仍堅持帶我旅遊,帶我去看外麵的世界,所以等父親醒來後,第一個打算,就是和父親一起去旅遊。2008了,這是父親盼望已久的年頭。我抓著父親的手,對父親說:“爸,我還沒告訴您吧,我們倆真好運,都抽到了開幕式的號,這可是億裏挑一的幸運呢,爸,首都您不是一直想再去一次嗎,去親身體驗奧運會您覺得怎樣,我都笑的合不攏嘴了,爸,你知道的,我從小到來,從未從中獎,這次一中,就是雙喜臨門呢……”

過了很久很久,還是沒聽到父親的言語回應。以往的幾個月,我都是這樣抓著父親的手,在父親耳邊說話。失控時,我說的斷斷續續,無甚章法,但如今,我已然恢複,至少有了時間概念。記得父親是在我簽售那天,送進搶救室的。那一天,是西方的情人節,而現在,再過一月,北京奧運會就開幕了。我親愛的父親,您知道我在這等了快半年了嗎?我一直等著你醒來,再對我露出如獲至寶的微笑……又過了很久很久。父親仍是靜靜的躺在床上,這種狀態,幾乎又讓我失控。我不得不承認,控製一個隨時會失控的人,很累、很難、很沒成就感。我放開父親的手,開始抽煙,我決定,將失眠進行到底。我吐出一串雜亂無章的煙圈,然後,對著父親的方向挑釁。“爸,您還不知道我會抽煙吧,您看我現在流氓的很……呃,您老不會是要起來教育我吧……”

我盯著床上,很長時間,每一秒裏,我都在期待奇跡。但父親仍然是老樣子。

“好吧,我說實話吧……我渴望著您的教育,十分渴望呢……”我說。

……

“我坦白吧,爸,我現在十分需要你,十分需要……我需要你的懷抱,溫暖業已冰涼的我,向往常那樣,看透我的心,然後問詢,然後和我說話……”

“爸,您一直是我的至親、我的良師益友,我迷茫時,你會引領我,我犯錯時,你會矯正我,當我感到冰涼,你會毫無遊移的溫暖我……”

……

“爸,我常常在想念你,你知道嗎,想念你曾說過‘我是你的榮耀’,想念你,為我流下的眼淚,想念你,曾不止一次的為我雙膝跪下,也想念你,一直……毫無退減的,努力的愛我……”

手頭的香煙快要燃盡,剩下最後的亮,在黑暗中掙紮、吞吐,直至告別。黑暗再度襲來,我趕緊又燃上一根,開始欣賞另一輪從燃燒到熄滅的過程。但這一輪過後,我沒有上演《賣火柴的小女孩》裏的情節,而是讓黑暗恢複其本色。我想,我以後都不需要香煙了,因為之前的光亮太深刻,已刻入我的骨髓。從這一時刻起,我的心中都會有這種狀態,黑暗中的一點亮光。

我還記得去年那段時間,我也常常失眠,而且,有一個失眠夜尤其特別。

那一夜也失眠,我不再發呆,或者躺回床上自我催眠,而是在房子裏四處翻找。終於在一隱迷處,找到兩個盒子。兩個盒子都很大,我躊躇了很久,才決定打開哪一個。也決定了當夜的心情。盒子裏的內容,都不輕鬆,但其中一個,過於私人,過於沉痛,所以我打開了另一個。我將那盒子搬到書桌前,便將其它的燈都關掉了,隻剩下一盞台燈。

一燈如豆。大片的黑中,那亮光顯得特別獨特。我記得曾經也有過這樣的場景,這樣的狀態,是在我決定寫作前,2004年的夜,在廣州。這一次,是2007的夜,情人節後的第三個月,武漢的春未,我十六歲。

也許我喜歡這樣一種狀態,對比鮮明的專注,黑暗中的光亮,尤其直白。我從盒子中,一件件拿出我的收藏,一件件的摩莎、感懷。我記得,我十分投入。

盒子裏的物件,不是按時間順序放的,按大小厚度而放。紙張、賀年卡、照片等被壓在最下,有些不舍得壓的,被放在最上。比如我手上捧著的一枚毛主席紀念章。很大的一枚,幾乎有大半個手掌大,是毛主席的人頭像,為人民服務。父親也有一枚,小很多,和團微一般大。我曾帶著這枚大的,父親帶著小的,去過兩次韶山,一次是9月9日,一次是12月26日。《毛主席語錄》發黃的狂草的線裝本《毛主席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