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青梅暮雨時
主義之扉
作者:李慕淵
1.這一切的開始,隻與那棵梅樹有關
綠意回到那個小小的庭院是三月末,改名換姓搬來這座能聞到花香的小鎮還是前不久的事了。
這裏原本是長壽之鄉,如今卻遍地的療養院。我像落魄的戲子,在木頭板凳上坐了幾天,十指不沾陽春水。
這間房子很簡陋,維持著上個世紀獨特的鄉土風情,母親帶著我在各大醫院輾轉奔波後,生活也終於穩定了下來。她囑咐我不要隨便離開家,而我在小房間裏當了幾天乖孩子,也終於看清了院裏有棵落滿鳥雀的綠樹。
三月末,最是青梅成熟的時候。那如果是棵青梅樹就好了。
“這裏麵有人,你為什麼說這家人都出去了?”
院子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抬起頭,隱約看見圍牆上的身影,以一個不太妙的姿勢著了地。
“嗯……早上好啊,”他掙紮著站起來,此刻的青澀的語調和院裏的翠綠竟然有些相得益彰,“真不好意思,我隻是想……”
我順勢靠著門檻,故作淡定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用了個深沉的語調道:“要到清明了吧,我這幾天總是聞到檀香的味道。”
我不能確定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意圖,甚至連看清楚他的長相對我來說都是個難題。不過我想,這世界上應該不至於有那麼蠢的小偷,會大白天翻進別人家的院子裏偷東西吧。
“院子裏那棵樹長得挺好的,嘿……”他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竟然又向著我靠近了一點。
嗯?樹嗎。我故意順著話題問:“院裏那棵樹怎麼樣?”
“對不起,梅子太誘人了。”
噢,原來那是棵青梅樹……等等!原來你還真是大白天翻進別人家的院子裏偷梅子的蠢小偷!
我竟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在這個神奇的情景中接下這段對話。下午的陽光並沒有那麼強烈,可我卻下意識地用手背遮住了眼睛。講真,我從來沒有遇到過,跳進人家院子裏偷摘梅子被發現了還和主人套近乎的家夥。
“我叫做餘又江,就住在這附近。”
他的聲音很好聽。可正常來說,被主人發現後翻牆逃跑才是明智之舉吧。我哭笑不得地反問:“你不走嗎?留在我家院子裏,說不定會被當成小偷。”
“嗯……可是我走不掉啊,”他應該是麵對著我,又扭頭看了看院門的方向,“門被鎖上了,剛剛你一出來,就把牆那邊拽著我的男孩給嚇跑了。大家都說這個院子裏住著一個很凶的人,平時應該沒什麼人來吧。”
嘿,他倒是還理直氣壯了。
“你今年多大了?在哪裏念書呢?”我裝出一副深沉的樣子,學著成年人的口吻問他。事實上我也並不趕時間,我和坐在教室裏的同齡孩子不同,我有的最充裕的東西就是時間,同時最缺少的東西也是時間。
“和你差不多大吧,”他似乎是在認真看著我的臉,而我雖然看不明朗,也隻順著他的目光回看過去。
看不清楚有時候也是有好處的,最起碼不會有看著別人的眼睛會感到心虛的這種體驗。
“你叫什麼名字。”
“姒文茵,”我毫不客氣地回敬道,“這世道是怎麼了,頭一次有小偷質問主人叫什麼名字。”
2.如果有那種寶藏,你又怎麼會遇見我呢
餘又江的確有當小偷的天分。
他說,他的左右眼視力都在1.5,即使隔著半裏地,也能看清楚對麵的東西。廟會時看煙花格外清晰。
可我打賭,我在這個院子裏住了小半個月,至今沒聽母親提起過青梅樹下麵有什麼寶物。再說,如果真的有那種寶物在,我們又怎麼可能會到這裏來住呢。
“我住這裏都不知道有那種寶物,”我問他,“廟會的煙花真的有那麼漂亮嗎。”
“有。我聽說是很值錢的寶貝呢,你有時間的話,能不能幫我找找?”
我哭笑不得。這樣的笨賊,果然是世間罕見。
雖然不知道醫院的診斷結果究竟是什麼,從高中休學以後我的視力也是越來越差,這讓我很難相信母親告訴我的“僅僅是勞累”而已。我知道,我正在離那個一片漆黑的世界越來越近,如果不抓緊時間好好看看,說不定以後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好吧。”
我答應了餘又江的請求,他從牆這邊翻過去時身手格外矯健。我看那團影子從一片綠意間漸漸消失,心裏竟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醃青梅配煙火,真是極好極好的。
那次交談後,我的思路飄得很遠,可無論我怎麼努力,也回憶不起夏日看煙火的感覺。
母親說人的記憶細胞也會生老病死,有些故事不經常想起,就會被慢慢忘記。這是正常現象。
可我卻沒法解釋,自己坐在庭院裏看天的感覺那麼熟悉,空空蕩蕩的腦子裏隻搜索得到有關於化學方程式和重力加速度的計算公式。我有時候會忘記很多東西,甚至包括自己是不是曾經見過清晰的世界,又或者以為這一切的開始如同我現在看到的這樣。
餘又江偶爾會從圍牆那邊翻過來,落地時格外笨拙。踩著母親回家的點離開時,卻變得矯健起來。
他給我講了很多關於這個小鎮的故事,關於他不怎麼順利的高中生活,和慘不忍睹的成績單。然後看我憑借著他念過的一小部分題目信息,完美地解開了困擾他多時的作業題。
“姒文茵,你真是個天才,”他感歎,“就是記憶力差了點。”
“何以見得,難道要我完整地背誦《滕王閣序》,來證明你和我到底誰的記憶更差嗎?”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出去上學嗎?學校很有意思的。”
我裝出一副閉目養神的樣子,側著耳朵聽他翻書和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好好寫作業吧,你已經如此笨拙,再不學習就算找到了寶藏也沒用。”
他始終堅信青梅樹下是有寶物存在的,有一些也許隻有院子的主人才能看見的寶物。可我一點也不相信,我已經過了那個輕易相信那些奇妙故事的年紀了。更重要的一點是,我根本也看不清楚那棵青梅樹下存在的東西。
我在慢慢失去很多東西,並且是無法也無力挽回的那種失去。
3.記憶最容易老去
我住在小鎮的第二個月,母親不知道從哪裏帶回來一把胡琴,她說院子裏信號不好,收廣播有點困難,閑得慌時可以自己製造點聲音。
她經常不在家,別說帶我上上街,就連我平時的起居飲食都要自己照料自己。
“嘖嘖嘖,你這二胡拉得挺好,和你的氣質很配。”
那天餘又江問我為什麼沒事總愛閉著眼睛,是因為拉二胡的人都有這毛病嗎?
我和餘又江在一起的時間裏,總是讓視線停留在他周圍的景色上。我害怕他會發現,這樣天才的我其實快要成為一個瞎子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視覺和時間一樣正在緩緩流逝。
所以我隻能換個方式嘲笑他:“呸,音樂不需要用眼睛,要用心,用心懂不懂?”
我拙劣的借口也總是讓他信服。
我看不清楚,也許他會在聽了之後和我一樣閉上眼睛,靠著所謂的“心”來感受世界。即使我骨子裏還是那個一點也不浪漫的理科生,堅信感受世界的是外周感覺器的傳導神經,而不是自己信誓旦旦說出來的“心”。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了餘又江愛哼的那首民謠,他說我的曲子裏有青梅成熟時的味道。
他說我在音樂方麵也有出人意料的天賦。
我明白為什麼。當人失去了視力,僅僅隻仰仗聽覺來與外界取得聯係時,她在這方麵的才能往往會叫人吃驚。可我更加明白的是,無論怎樣,我和我的曲子始終困在這一方小小的庭院裏。
“你為什麼總是不願意出門呢。”
“不想去。”我答得雲淡風輕。
餘又江說,隔壁廟會放了很多煙花,前不久醃製的青梅非常好吃。他對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險些就使上了坑蒙拐騙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