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樹街來不及融化的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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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天晚上等我洗完盤子從中餐館裏走出來時,柏油馬路上已經鋪滿了厚重的白雪。
昏黃路燈下積雪皚皚,踩上去吱呀吱呀的,有種厚重感,就像樹枝快被壓斷時的響聲。
我掖緊從超市買來的高領毛衣的衣領,把頭縮了點進去,手上不停哈著熱氣去趕回學校的末班巴士。
三三兩兩的各色人種從我身旁路過,她們裏麵穿著時尚性感的小洋裝,外麵套一件觸感舒服的羊毛大衣。幾個醉鬼顫巍巍地走在馬路邊上,嘴裏說著F開頭的單詞,空氣裏都是乙醇的味道。
他們有的手裏提著綠色的酒瓶子,遇見一根電線杆就當成垃圾桶哇哇哇地吐起來。
平日裏,桉樹街是沒有這麼多人的。
之所以叫桉樹街,是因為這一帶路旁齊刷刷的長著兩排桉樹。這一帶的人都頗中意種桉樹,無論是院子裏還是路旁,都可以看見桉樹高大的身影。
桉樹性耐寒,所以即使是冬天,也可以瞥見它們在寒風中傲然挺立的樣子。
以往我下班時,大馬路上早已經封門閉店,除了偶爾見到一群紮髒辮的黑皮膚友人,基本上不會出現其他人種。
這裏是一個灰色地帶。
黑皮膚友人們最愛時不時地在你麵前甩個尖刀,問你要一點零錢,一般人早就嚇得屁滾尿流地將所有財物悉數奉上了。
不知道為什麼,作為混跡於這一帶少之又少的亞洲人,我從沒被搶過。
或許是黑皮膚的友人們都覺得,像我這樣個子小小,瘦得前胸貼後背的亞洲姑娘也沒什麼好敲詐跟搶劫的吧。
但我每次看到他們時,還是免不了心裏一陣緊張。
每次下班後隻要包裏放著當天結的薪水,我都會提心吊膽,生怕半路跳出一個黑人,甩著匕首問我要錢。
今日突然多出來的這些人,雖有些違和,卻帶來了莫名的安全感。
走到亮堂一點的街道時我發現,路旁的桉樹上都掛滿了彩色LED燈串,有商家在店裏的櫥窗上貼上了聖誕老人和麋鹿的貼畫。
手機上的DAYS MATTER 猛地響起,我突然意識到,原來今天已經是聖誕節了啊。
抬起頭,有零星的雪花從天上飄落在我臉上,我閉起眼,感覺到雪花輕輕躺在眼皮上,最終因為體溫而融化。
那是一種溫暖的涼意。
原來,我來德克薩斯已經一年了。
我想起自己來這裏的原因,很簡單,為了我媽。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女人長什麼樣子,家裏關於她的照片早就燒掉了,父親也從不允許關於她的任何消息被提起。她也從未聯係過我。
隻是偶爾聽奶奶罵罵咧咧地說,她在我剛出生後不久,為了拿到美國綠卡,想方設法地跟我爸離婚,然後嫁了一個有錢人,跟著那個人來了德克薩斯定居,後來還生了一個兒子。
一直以來我都不快樂,而這不快樂的源泉就是我媽。
我希望親眼看到她,親口問她,她當初為什麼要生我,生了我又要拋棄我。
所以在高三那年,我背著父親申請了德州的大學,順利拿到獎學金和Offer。最初我父親知道我要來德州時,氣得吃飯筷子都拿不穩,幾天幾夜沒有出過房門,後來還是因為希望我成才的爺爺奶奶再三相勸,他才鬆口,四處借錢最終送我來美國上學。
001.雪地裏的相遇
趕上了最後一班大巴,回到學校已經是淩晨零點二十分。路燈都病懨懨地亮著,雪花像問媽媽要抱抱的小孩一般貼在燈罩上,轉而因為燈泡的熱量融化掉一半,剩下的又像秋天的枯葉般簌簌下落。
穿著雪地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學生宿舍的路上,鼻子裏呼出的空氣轉瞬就變成了清晰可見的白色冷氣。
實在是太冷了,我搓了搓凍得發痛發紅的耳垂,後悔沒趁打折日買上一副保暖實用的耳罩,現在就隻能挨凍。
因為是FI的簽證,所以合法打工隻能為校內工,並且每周不得超過20個小時。
這對需要交學費、住宿費、生活費和各種雜費的我來說,遠遠不夠。
所以隻能去遠一點的,華人開的餐廳,幹些最累最髒的活。
比如洗盤子,端菜。
比如去農場剪樹枝。
也就是所謂的“打黑工”。
不過黑工有黑工的好處,就是可以當日結現金,pay cash。
不過心裏還是有點小開心,今天一天賺了24刀,對我來說已經很滿足了。想著周末可以吃頓好的,頓時耳朵也不那麼冷了。
正想得出神,我腳底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啊——!”我尖叫一聲。
抬起頭,發現頭頂是昏黃的路燈,而我最終以站立的姿勢陷在雪地裏,抬了好幾次腳都沒邁開步子。
我意識到,我並不是被什麼東西絆倒了,而是被什麼東西抓住了腳。
心裏陡然發毛,從小到大看過的所有恐怖片在那一刻以光速在我腦海裏重複播放,嚇得我零下的天氣背後冒起了熱汗。
“Help me!”
一個迷迷糊糊的男聲從腳底傳來,一聽就是那種喝得爛醉如泥倒地不起的人。
我心裏的巨石落地,但我還是不想攤上任何麻煩事,我自己的麻煩事已經夠多了,於是抬抬腳,準備假裝沒聽到走開。
可是他又更用力地抱住了我的小腿。
“I need your help, I really do,please!”
一聽口音我就知道,他是個中國人。
來德州一年,除了印度人的咖喱口音,還有韓國的泡菜口音,我一耳就能辨認出的,就是中國人的口音了。
留學生裏,中國學生的評價最兩極分化。
優秀的可以橫掃常春藤,進入上流社會,輕輕鬆鬆拿綠卡移民。
墮落的隻會拿著國內父母彙來的巨款,成日流連於各種party,他們在美國這片追求民主自由最大化的熱土上肆意揮灑金錢、青春、感情和汗水。
我相信此時此刻求我幫助的,應該是後者。
出於同胞之情,更大的原因實在是太冷了,要是他一直這麼抱著我的腿不放,我們兩個都得冷死在溫度逼近零下20℃的室外。
我吃力地蹲下身扶起他,幫他拍幹淨身上的積雪。我想是因為酒精的緣故,他的身體很燙。
一路上他好像睡著了,沒有再說話,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累得我差點沒幹脆癱倒在雪地裏。
好不容易把他扶到了有暖氣的教學樓內,我把他靠在牆邊,他好像睡著了,我推推他。
“喂,醒醒,你住哪棟宿舍,我送你回去。”
由於已經知道了他是中國人,我也沒有再刻意跩英文。也許是久別的鄉音刺激了他的神經,他一下子睜開眼睛,看著我:“你也是中國人?”
我翻了個白眼:“不然你覺得韓國人的漢語能講得這麼好?”
他一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表情看著我,眼看就要撲上來一個大大的擁抱,我趕緊退後兩步,他撲了個空,整個人都栽在了地上。
我撲哧一聲沒忍住,笑了出來。
他抬起頭,好像酒醒了一半,盯著我半晌,然後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問我:“你猜我在幹什麼?”
要不是看在他鄉遇故人的分上,對於問出這麼愚蠢問題的人,我早就打他了。但我還得好脾氣地假裝感興趣地問他:“你在幹什麼?搞行為藝術?”
“Bingo!”
他大聲拍掌叫好,嚇了我一大跳。
“我在寫一個論文,要進行一項數據調查。內容是人們願意幫助在雪地摔倒的人的概率。趁著今天晚上聖誕節人多,我已經在那兒躺了三個多小時。”
“你是今晚路過的三十二個人中唯一一個願意幫助我並且扶我到有暖氣的地方的人。”他無比感慨地說,說著說著又靠了上來,頭再自然不過地靠在我肩膀上,嚇得我差點騰空而起。
“還是咱們中國人好。”他又感慨著。
“這麼說,你沒醉?”
“Of course not!”
我一腳把他踢開了幾米遠,然後推開教學樓推拉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叫程瀝!為表感謝,我會給你一個大大的reward!”
他的聲音裹挾在風雨裏,很快被吹散。
跩個屁的英文!我咬牙切齒地想。
002.程瀝的reward
隔天上午上完課,我急急忙忙趕去店裏洗碗,下樓時,教學樓下的空地上圍滿了人。我踮起腳尖一看,原來是樓下停了一輛保時捷911 Turbo紅色敞篷跑車,這樣的跑車在校園裏來說簡直多如牛毛,按理說沒什麼好圍觀的啊,可我下一秒就明白這輛跑車為什麼被圍觀了。
因為他一直不停地按著喇叭,刺耳的聲音搞得整個學校都雞犬不寧,已經有人掏出手機撥打911了,我站在樓上看見保安也從四處朝這邊趕來了。
原來大家圍住他不是因為羨慕他,而是因為想打他。
等我下樓時,喇叭聲響得更激烈了,一直關著的黑色車窗搖下了一半,程瀝那小子嬉笑的臉出現在車窗裏。他瀟灑地朝我揮揮手,大家的眼光頓時集中在我身上,像機關槍一樣把我掃射了一遍。
我像做了虧心事般,臉唰地就紅了,然後鬼使神差的,我竟然一路說著“Excuse me”,然後一路小跑著到了那輛保時捷911 Turbo前,拉開車門,熟門熟路地坐了進去。
屁股還沒沾上坐墊,引擎就開始響起巨大的轟鳴聲,隨之而來保安也趕到了,手裏拿著警棍,一邊喊著“freeze”,一邊追著程瀝的車跑。
我像是偷盜得逞的小偷一般,懷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心情,在左右搖擺下,看著車前圍著的人群漸漸散去,心裏竟有一種小小的愉快。
就好像這樣,我便征服了美利堅合眾國。
車開到一半我的興奮勁就過去了,開始後怕擔心起來。
學校裏到處都是攝像頭,要是非追究這件事的話,我肯定脫不了幹係,本來來美國對我來說已經耗費了畢生心血,如果因為這一次小小的衝動而被遣返回國的話,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