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導演電影《秋決》的人倫主題
專家來稿
作者:張祖群
一、李行的導演生涯
李行自1958年首次執導台灣國語片《王哥柳哥遊台灣》(與張方霞、田豐合導)開始算起,至1986年的國語片《唐山過台灣》為止,29年的導演生涯中共執導了45部故事長片、3部分段式短片和2部紀錄片(他導演的主要電影見下表)。他在1971年導演了《秋決》,片長99分鍾。由於人們的道德觀念不同,藝術欣賞水平不一,《秋決》推出之後就引出筆戰:裴剛雖然軀體泯滅,但其思想境界得到更新提升,並且有了新一代,因此有人認為《秋決》是表現“春秋代序”傳統,春之生與秋之死,反映了生命與事物發展的規律;中國泛道德主義抹殺了微弱生命和真理,釀成了《秋決》的人倫悲劇,因此有人認為《秋決》既頌揚中國文化的樸厚、仁愛,又批判親情、家族觀念。有人讚賞影片提出下一代的教育問題,體現人性與教化;有人否定其“傳宗接代”的狹隘思想。[1]筆者看完之後,久久不能平靜,翻閱了一些對該片的影評,得知該片多年前榮獲第10屆金馬獎的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等獎項。由此可見,《秋決》是20世紀70年代台灣影壇上不可多得的一部上好影片,至今仍然有啟示意義。20世紀60年代,台灣台語(又稱閩南語、學老話、福老話、河洛話、鶴老話)片開始沒落,國語片日益盛行。李行改弦易轍,轉入導演國語片。李行從1963年導演《街頭巷尾》到1971年導演《秋決》,在嚴肅的寫實主義創作道路上獲得了巨大成功。伏下心來,結合自己的學術偏好,基於文化人類學視角寫上幾句小感受。[2]可以這麼說,《秋決》是李行最具創作野心的作品,打破了他前幾部流行電影的小格局,暫時拋掉觀眾的娛樂訴求,專注於中國“人倫”思想的探討,“置之死地而後生”,反而成為當時國語影壇上的一匹黑馬。[3]
二、《秋決》的文化人類學解讀
第一,“秋決”的物候特征。東亞季風區先民一向認為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初看很難將秋收與犯人殺頭聯係在一起。四時的變換是因為陰陽之運行,陰陽盛衰遵循著循環往複之道。陽初盛之時,扶助東方之木,形成春季;陽全盛之時,扶助南方之火,形成夏季。陽盛極而衰,陰轉去東方而扶助金,形成秋季;陰極盛時,扶助北方之水,形成冬季。[5]春夏是萬物生長的季節,很好理解,而秋收之後,馬上就要入冬,是樹木凋零的季節,象征肅殺,故有“秋殺”之悲。古史中死刑判決後,並不立即執行,而是要等到秋天霜降後冬至以前這段時間問斬,是謂“秋決”。這也是古代刑法人性化的表現之一。所以《秋決》中裴剛頭年秋天收監入獄,一定要經過第一年冬天,第二年春天、夏天,至第二年的秋天才明正典刑,這樣才有了該片99分鍾的故事情節上演。中國有舉行“秋決”的傳統,從西周開始就有了秋冬行刑的做法,到了漢朝成了非常明確的製度。周時,天子率三公九卿到京城西郊迎秋,祭祀少皋;漢代天子射獵,用獵物祭祀宗廟,以壯國威;宋朝太史官搬一盆梧桐到殿中,啟奏“秋來”,一兩片梧桐葉應聲落下,一葉知秋。連訟官們也忙著結案,立行“秋決”。明清紫禁城現成固定的“秋審”製度:皇帝先派大臣在天安門前的西千步廊內,審判各省最後彙報上來的死刑案子。案犯經過西長安街過長安右門被帶進來、帶出去。十之八九都是維持原判。[6]西主秋、主武,犯人進鬼門關。延續至今,秋天成了各種新法規正式執行和生效的黃金季節。城鄉雖有差異,“秋決”傳統卻相差無幾。以北京城為例,每年交秋,大理寺、都察院、刑部與九卿共同對犯人會審,冬至前處斬,稱“秋決”或“出大差”。 犯人臨刑前囚車過宣武門,菜市口,經過一個叫“破碗居” 的小飯館,犯人可要求停車吃酒。犯人吃過店家給的一碗白酒與黃酒相摻混合酒,接著把碗摔得粉碎,他就真正“上路”了。封建社會鄉野之裏往往有殺人坡,即過去犯人砍頭之地,惡鬼冤鬼無數。在黑夜裏,膽子大的人也要結伴才敢過去。民間也有咬秋、戴秋葉之俗。[7]《秋決》的服裝、道具、人物情節、牢獄製度等比較符合漢代特征,而且模擬四季輪回之景,推測是取自魏晉時期所著記載漢代內容的誌怪小說。
張祖群:李行導演電影《秋決》的人倫主題
第二,“秋決”的家庭人倫。該片取自中國民間“兒子臨刑咬母乳”傳說:一個青年從小被奶奶溺愛,長大後桀驁不馴,殺了人被判死刑,待秋天將被處決。《秋決》一經上映,其主題引起不少道德倫理之爭議。[8]影片中,裴家少爺因殺人犯法被關,裴家老太太四處奔走,疏通關係欲救孫子裴少爺出獄,但屢次失敗後裴家老太太為了不斷送裴家的香火,不得已把從娘家帶來的丫頭蓮兒帶到獄中與裴剛成親,以求留下裴家的後代和血脈。丫頭蓮兒第一次賄賂進獄和裴剛同床至四更,由於裴剛的人性和血性,不想毀了蓮兒下半輩子,故當夜並未行房事。直到裴家老奶奶凍死之後,丫頭蓮兒想更多的擔起裴家重任,再次進入獄中,和裴剛交心長談。丫頭蓮兒因此重新認識裴剛,裴剛重新認識丫頭蓮兒,當夜,他們才行房事,這番雲雨播下小農家庭倫理的生命種子和傳宗接代的愛情意識。看到這裏,不由得使人想起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對於“家庭”的精辟解釋:“家庭這概念在人類學上有明確的概念:這是個親子所構成的生育群體。親子指它的結構,生育指它的功能……但是在任何文化中,家庭在社會群體功能中總是富有生育之外的其他功能。”[9]當裴剛光明磊落的走向刑場被斬之時,蓮兒肚子裏的孩子也即將出生,無論是牢頭還是蓮兒甚至是那個獄中遇見的書生,都是作為正麵的形象引導裴剛也引導了觀眾。而獄中的小偷則設置為一個負麵形象,反襯裴剛,裴剛與他先是一丘之貉,最後裴剛與他因為價值觀不同而徹底決裂。正反兩方麵,都引導裴剛這個角色從負麵轉變為正麵,甚至影片結尾時牢頭要放裴剛走,裴剛卻寧願留下來接受懲罰。於裴剛而言:逃出去,逃得了一時,卻不能逃得了一世,蓮兒和肚子裏的孩子會提心吊膽過一輩子。不逃出去,死得其所,死得安然,蓮兒和肚子裏的孩子可以安分過一輩子。我想,認識一個人應該全麵看待一個人,應該立體看待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