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屏

短篇小說

作者:聶與

聶與,原名聶芳,女,1970年代生。2002年開始文學創作,在《鍾山》《上海文學》《山花》等刊發表小說詩歌數十篇。獲《鴨綠江》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小說《雨衣》入選《2008中國短篇小說經典》年度選本。現供職司法部門。

李境說,她已經失眠很久了。晚上,她一個人在那個陌生的城市睡不著覺的時候,就坐在電腦前發呆。她說,她的電腦已經壞掉了,總是出現藍屏。麵對那種藍色,她讓自己跳進去,直到越來越小,直到消失不見。那一刻她仿佛對自己進行了一番梳理,在那種消失中完成了一樁積壓的心事。這好像是一種儀式,而她似乎越來越需要這種儀式了。

李境總是在半夜給我打電話。而且第一句話總是說,陪我說說話吧,彤彤,我要瘋了……然後話鋒一轉,你老公的手是不是正搭在你的胸上呢。還沒等我說話,她又話鋒一轉,你猜我今天買了一件什麼衣服。我不知道應該回答她哪一個問題,她接著又來了一句,彤彤,我要死了,你相信嗎。對於李境這種風馬牛不相及的跳躍,方達看到的是滑稽加神經質,而我看到的卻是慘烈。

現在方達的手就像李境猜測的一樣,正柔軟地搭在我的胸上。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好像隻有這樣才能確定我正躺在他的身邊。我是屬於他的。後來我發現,這也漸漸地成了我的習慣。如果有一天,他睡覺時手從我的胸上拿開,我會覺得不適應,或者說失去安全感。這讓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就是當初對方給你多少,有一天他就可能從你的身上拿回去多少。這個發現,讓我對我們的婚姻生活充滿了清醒的警覺。

有一天我麵對方達對我愈演愈烈的寵愛,終於忍不住對他說,你能保證永遠像現在這樣絲毫不差地對我好嗎。他看著我咄咄逼人的目光,說,你怎麼了。

我說,如果你做不到,就停在你能做到的那個地方,別再往前走了。因為你現在每前進一步,將來就會多後退一步那就是對我的殘殺。

你怎麼了。方達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我。

這是事實。我不希望我們有一天因為有前後的對比而充滿了抱怨和仇視。

你的意思是不讓我對你那麼好。

我希望你把你的愛分布在一生的時間,而不是我們新婚這幾年。

方達看著我,我想他是弄明白了我的意思,但他感覺很挫敗。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會始終如一的決心,因為他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但現在讓他真的承認這一點,對我們又都是一個不願麵對的打擊。

我拍拍他的肩,我說這沒有什麼,大家都這樣的,你這樣也並不丟人。

方達感覺我特別地殘酷,他說,你這樣清醒地活著不覺得很沒有趣味嗎。

你不覺得大家都故意蒙在鼓裏一樣活著,是一種更大的殘酷嗎。

那你想讓我怎麼對你。

不是怎麼對我的事,是怎麼對待自己的事。

你怎麼了。方達好像不認識似的看著我。

李境病了。可能要死了。

她怎麼樣跟我們的婚姻有關係嗎。

怎麼沒有關係。她要死了,說明人生的無常。我不希望我活在虛假裏。

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你莫名其妙地受到了不必要的影響,太幼稚了吧。

難道你不承認這就是事實。

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一個果子,你明知道它會腐爛,你是不去吃它,還是趁著它美好的時候把它吃掉。

那麵對這個果子,你會選擇一下子把它吃光,後半輩子都在倒牙,還是你根本就不吃,不知其味的好。

叫你這麼說,人怎麼活著都是毛病了。

我的意思就是人怎麼活著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麼活著都需要清醒,都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做到了什麼程度,它的後果是什麼。

你累不累。

累也比糊塗強。

李境跟你說什麼了。

李境也許快要死了,

我現在眼看著她要死了而無能為力。

這跟我對你好有什麼關係呢。

沒什麼關係。我煩躁地下床給自己接了一杯水站在涼台上看星星,我想給李境打一個電話,但我知道,電話通了,我們根本無話可說。

李境從小和我是一個幼兒園長大的。我們住上下樓,一個二樓,一個七樓。小的時候,她母親把她從七樓帶下來,送到我家門口,我母親再把我們一起送到幼兒園。因為她母親約了鄰居要打麻將。晚上我母親再把我們一起接回家,她一個人從二樓走到七樓,到家門口的時候,她稚嫩的聲音高高地喊,我到家了,我們家才會把門關上。從上幼兒園到上小學、初中、高中,我們都是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開始是家裏人接送,後來我們就結伴一起回家,一起做功課,有時我母親會留她在我家吃飯,飯後我們再玩一會兒,她再走。我們像彼此的影子,但李境說,我怎麼能是你的影子呢,你那麼苗條,我那麼胖,頂多像背景,我襯托你。

我就咯咯笑。從李境的話裏我聽出了一點嫉妒,但更多的是臣服。我從來都是一笑了之,不為所動,嫉妒也好,臣服也罷,我就是我,並不多想她話裏有什麼。

我五歲,母親送我去學舞蹈,李境吵著鬧著也要學。她母親拗不過她,拿著錢告訴老師,哄她開心好了,不用太打擊她。過胖的身材根本就與舞蹈無緣,但李境偏偏要跟在我的身後。她說了,她是我的背景。她要襯托我。但後來,就連背景,她做起來都很吃力了,對於在舞蹈隊獨挑大梁的我來說,我的背景太多了,李境隻能在接近幕布的後側,還沒等音樂徹底展開,就閃身消失了。

但李境並不服輸。她開始拚命地節食,拚命地練功。知道她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地昏倒在練功房裏的時候,我哭了,我的淚水打在她的臉上,和著她虛弱的汗水,我說,別練了,你這樣太傷身體了,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她從披散下來的頭發中露出恍惚的眼神,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我不知該說什麼好,感覺說什麼都會難受,我隻有把她摟在懷裏,感受著她劇烈的心跳。那年,我們都是十五歲。我們已經一起去了藝校,每天除了練功還是練功。

但這依然沒有讓李境瘦下來,成為我的樣子。有一次她總是站在鏡子前,擊打著自己的肚子,她說我真想把它剖開,把裏麵的腸子剪去一半,那樣就會瘦下來了。我抓住她的手,讓她冷靜一點。她一把甩開,轉身而去。誰也不會想到,第二天,我們練功完畢,正在嘰嘰喳喳地笑鬧,副校長走進來對李境說,因為你的自然條件,學校經過討論決定,對你勸退。全班寂靜無聲地看著李境,她張大著嘴,眼淚在眼圈裏拚命地掙紮,像一隻溺水的鴨子。

大家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於還有一年就要畢業的李境來說,這太殘酷了。這時退學,就意味著這幾年的辛苦全都白費了,而且去藝校,家裏都花了很多的錢,這樣半途而廢,對誰都是不能接受的。我和李境瘋了一樣地去找老師,找校長。我們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無論用什麼辦法,一定要留下來。最後,李境說,就是讓我掃樓梯當一名清潔工,我也不會離開學校,我就是不能上台,也要看著別人練舞,等大家不練的時候,讓我進舞蹈房練功就行。

也許是李境的執著感動了老師,也許是李境的決心讓人感覺到害怕,反正她留了下來,也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成為學校的清潔工,而是從舞蹈係轉入了聲樂係。這樣,她也可以堂而皇之地進舞蹈廳練習聲樂形體課了。這比最壞的結局要好一些,李境卻趴在學校的草坪上失聲痛哭。我勸她別哭了,說這不是挺好的嗎。

她說,不,如果我不能留在舞蹈係,我寧可當一個清潔工。

這讓我訝異不已。我說這是為什麼啊。李境又是一言不發地看著遠方,最後幽幽地說,我當清潔工,就可以旁聽舞蹈課,而上聲樂係,就沒有時間旁聽了。

李境真的成了一名清潔工,學校答應她在我們上舞蹈課的時候讓她旁聽,然後允許她到排練廳練功。

對於這個決定,我們在校的所有學生都為之震驚,但李境覺得很正常。她每天在我們上舞蹈課的時候,坐在教室的最後一角,跟我們換下來的衣服在一起,遠遠看去,像是專門看管衣服的工人。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旋轉,等到我們下課之後,她一個人在空曠的排練廳翩然起舞,任憑外麵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她概自不管不顧。一次課後我又重新返回去,要陪她練。她說,你是當我的襯托嗎。

我委屈極了。我沒有想到自己這樣做會深深地傷害到她,我又拿起衣服黯然地退出去。她一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又旋轉跳躍起來。她是那麼專注和投入,仿佛這個世界就是她的,以至於動作都有些誇張地變形。但我們不得不承認她的舞蹈是極賦個性極其自我的,這也是舞蹈的靈魂,但因為她發胖的體型,跳這種民族舞對大家都是一種傷害。她也許更適合跳街舞。但她斷然拒絕了我的建議,她說,街舞不是我的風格。我知道民族舞的婉轉飄逸已經深深地紮根在李境的心裏了,那是她無限神往的境界。她在那種感覺裏完成現實生活中無法抵達的彼岸。但現實是大家並不都像我這樣去想,各種猜測和議論紛紛而起,一傳十,十傳百,好奇地來看李境跳舞的人越來越多,李境一下子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倒是把學校弄得挺被動。最後,不知是哪個老師還是校長給她說了好話,她又回到了舞蹈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