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二題
短篇小說
作者:卜慶祥
卜慶祥,男,漢族,祖籍山東青島,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於湖南湘潭,大學中文係畢業。從2000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短篇小說《俄羅斯套娃》《夏日事件》《故鄉傳奇》(上、中、下)等,其中部分作品發表在《鴨綠江》《芒種》《福建文學》等刊物。中篇小說《美人兮》《白馬非馬》分別入選布老虎中篇小說秋之卷和冬之卷。現供職於某家媒體。
鬼把戲
好人不知壞人有多壞,壞人不知好人有多好。
老頭兒做事,有時冒鬼氣。常聽人說:這老頭兒,咋這麼怪異呢?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人老了,成老頭了,突然大不像從前了,周邊的人一時半會兒適應不過來,心裏就會生出許多疑問。特別是那種身輕如燕的老頭兒,幹巴瘦,沒什麼病的,能吃,能喝,能睡,一天到晚閑不著,蹭蹭蹭,這兒一趟那兒一趟,像《紅燈記》裏李玉和的吹牛皮:渾身是膽雄赳赳。你隻要幾天沒見他,他又變成武俠片裏的高手了,飛來飛去無牽掛,大扔大撂自逍遙。所以,疑問來自反差,昨天和今天的反差一大,大夥就受不了了。
這不是恭維誰。他們吃的鹽,比晚輩吃的飯都多,過的橋,比後生走的路都多,大紅大紫都開過,大風大浪都經過,洞悉世事,混得一把胡子滿臉皺紋,無欲無求了,還有什麼羈絆的?還有什麼顧忌的?歲月改變了他們的容顏,於是在心理上給了他們一些補償,用無形之手將年邁的人生時鍾撥回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玩童年代。這是上蒼的公平。古代一個將軍遲暮了,吃一頓要上茅房排三次便,而這種老頭兒,沒那麼老朽,他們很少傷風感冒,上下通氣,根本不咳嗽,看上去千年老人參似的。
這是幾句閑話。
在二十二三歲那年,我去一家法製報實習(我說的這些可能與後麵我要說的沒多大關係,但我想還是想說出來),總編室的女編輯為人熱情,沒什麼臭架子,愛說話,那天不知怎麼就扯上了兩個老頭兒的事。說不上是一件什麼事。一件小事吧。聽了,先是愕然,接著,我就忍不住笑了。五六十歲的老頭兒,兒孫滿堂的了,還還還……還這麼……
我是小字輩,當時還不敢妄加評論,也沒想起合適的語句來形容,隻覺得不可思議。按說,那種事是小孩子才幹得出來的,誰會想到是兩個老頭兒做下的。
他們當然是有名有姓的,但對怎樣稱呼兩位先生,我猶豫再三。為了敘述方便,隻好姑且用甲乙來代稱了。
甲老頭兒的辦公桌與乙老頭兒的辦公桌斜對著,兩人每天的照麵多多少少是保持斜視姿勢的,而不是同事間的正常的正大光明的正視。兩人崇尚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江湖規矩,所以彼此交鋒時多鬥嘴,用口水撩閑,有事沒事銜叨幾句。漸漸地,半真半假的,便難免生出事來。人過中年的女編輯微微有點駝背,額頭奇寬,兩個眼睛好像天生的互相瞧不起,都躲得遠遠的。她嗓音發啞,捏在指間的蘸水鋼筆在她滔滔不絕的時候,鋒芒畢露,墨水四濺。一個女人肢體運行起來卻像半個男人。當時她肯定會提及到,但我實在想不起來那件事的起因了。
有一些情節我還記得。起先是嘴上功夫略遜的甲老頭兒使的壞——早晨上班的乙老頭兒屁股和椅子剛親密接觸,就嗷的一聲,房蓋差點吵翻,嚇了大夥一跳,還沒弄明白誰發的什麼瘋,卻看見甲老頭兒靠在牆角笑得上不來氣了。這回他無疑是占了大便宜。隻見他身子佝僂成了一團,又有點像蒸鍋屜簾上受熱的螃蟹大蝦,紅光光笑燦燦地扭曲著,從牆角裏開始笑,一直笑得俯身在辦公桌上,四肢亂動,發福的腰身也一反常態地向前來回地折了。乙老頭兒立刻明白了,跳將起來,揮舞老拳打將過來,甲老頭兒反應奇快,繞著桌子左閃右躲,還拍掌笑個沒夠。
乙老頭兒像開訴苦大會,拎起椅子上的血證,向所有的人展示痛苦——椅墊兒上麵密密麻麻的大頭針正寒光四射。編輯室最不缺的就是別稿簽用的大頭針了。甲老頭兒真不愧是高級編輯,足智多謀,談笑間,竟把鋒利無比的這個鐵物件、短玩意、細家夥變成了製敵的法寶。
那天,甲老頭樂了一天,強忍著笑,吃水流出幾次也合不攏嘴。
事還沒完。
第二天上班,乙老頭兒比甲老頭兒來得早一會兒。當甲老頭兒進屋時,看見乙老頭兒神態自若地坐在茶幾前的三人沙發上行注目禮,和藹可親得要命。甲老頭也歉意地回了一個笑眯眯。他忽然想起了昨天的事。他還比乙老頭大一歲呢。乙老頭會理發,手藝不錯,他的頭一直由他來剪……
像往常那樣,他放下棕色公文包,拿過案頭上茶杯,旋開杯蓋兒,一邊打夯似的吭著鼻子——天氣稍有反常,他的鼻子便有輕度的不適,一邊步履輕快地繞到女編輯的身後,從窗台上拎起暖水瓶,拔開木塞,往杯子倒水——就在這一刻,誰也沒有注意乙老頭兒的表情。他閉上了雙眼,嘴邊念念有詞。天啊,他在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事後,他得意忘形地對很多人描述了自己當時的心理活動。包括女編輯。他在心裏虔誠地禱告,讓佛主保佑正在倒水的甲老頭兒不要有一個多餘的程序。倒水就是倒水,倒了水,端著茶杯,回到辦公桌前,他就算大功告成了。到那時,看誰鬧出更大的笑話。
甲老頭兒可能還在尋思昨天捉弄乙老頭兒的事,一溜神,比平時少了一道程序——先在杯子裏倒少量的水,涮涮杯底,潑在一盆仙人掌裏——花是女編輯的私產,她聽了風水師的指點從早市買來,神像似的擺在辦公桌一側的窗台上用來辟邪。甲老頭兒卻沒心沒肺地用熱水潑它,氣得她口舌生瘡。好在那是一盆堅強的花,清末革命黨人似的砍頭隻當風吹帽——乙老頭眼睜睜看到自己陰謀得逞,佯裝鎮定,用獵手的眼睛盯著甲老頭兒厚厚的嘴唇挨上杯沿兒,喝下一口,巴嗒巴嗒嘴,再喝下一口,有滋有味地喝下大半杯,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嘿嘿地冷笑,那笑意準確地傳達了他的意思:你也有今天,老猴精。接著,他便爽朗地發出了野獸般的狂笑,笑得稿紙詭異地翻動,窗戶玻璃鬧鬼般地作響,牆皮情不自禁地簌簌地落灰,笑得甲老頭兒心裏發毛,疑神疑鬼,最終自己去發現自己落入了獵手布下的陷阱。乙老頭兒再衝下來,攢足力氣,重重地補上一紮槍,甲老頭兒就會像他設想了無數遍那樣,跑到水池子前哇哇地嘔出腸子來。
女編輯由於仙人掌的事,與甲老頭兒不會沒有隔隙,但她實在沒有耐性聽乙老頭兒賣關子,抑製著激動的心情,緊繃著臉問:你到底把他怎麼了?
乙老頭兒捂著發光的大牙,笑顫顫地說:我把腳後跟的死皮……哈哈……哈……撕下來幾塊,放在他的杯子裏了……哈哈哈。
那一刻,女編輯看見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瞬間綻放出淡黃色的小花。
所謂的好人和壞人,是一對互為困惑的矛盾體。
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好有多好,壞有多壞,好到什麼程度是好,壞到怎樣才是壞——這些問題,讓我對過去和現在發生的事產生了疑慮。好心辦了壞事,壞事變成好事,諸如此類的轉換,更加深了我的迷失。好與壞,是與非,從來都是從立場出發的態度和判斷。那麼,有沒有一個共同的評判標準呢?或許我們可以用具有普遍意義的道德和信念等等等等的概念。這可能不會人人滿意。當昨天的是變成今天的非,過去的好成為現在的壞,我們如何判斷好與壞,是與非呢?
還是說說我認識的另外兩個老頭兒吧。
他們一個姓田,一個姓牛。姓田的老頭兒個子高高的,也比姓牛的老頭兒胖,兩個人站在一起,正好擰勁兒。兩人從來不認識,所在係統在風景區舉辦夏季培訓班,不期而遇,又分在一個房間,床對床,桌對桌,睡在一塊預製板下,就不能不說是緣分了。
說實在的,所謂的培訓隻不過是單位變相的福利待遇,找個由頭,讓大家輪班到風景區來躲躲清靜,度度假,放鬆放鬆,多好的事呀。老田與老牛都是望六之年的人了,年紀相仿,誌趣也差不多,按理說不會發生什麼事,但世事難料——兩人從頭一天見麵,就覺得不對付。
細究起來,這事要怪培訓班組織者考慮欠周到,還得怨度假村的設施不完備,本來在辦好事,卻沒有辦好,沒有辦實,一個紕漏,讓兩個老頭兒在兩個星期的培訓中倍受煎熬。
房間裏為什麼就擺一個茶幾呢?
第一天來報到,是兒子開車送老田來的,在服務台的登記冊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畫了對號,接過小丫頭笑著雙手遞過來的鑰匙,興衝衝地來到二樓,打開房門,推開窗子,好眼亮啊!一片湖水,鋪滿了上午的陽光,光潔可鑒。不遠處連綿的低山,鬱鬱蔥蔥,山穀裏飄來了鬆樹的氣息。湖東麵的一條泥沙小路蜿蜒通向山穀,沿著小路向上看,一座小亭子掩映在綠樹叢中……好地方,老田心裏別提多舒坦了。他拿出了老子的派頭,差使兒子把挨著門口的一個小茶幾搬到自己的床前,又把帶來的一個小柳條箱塞在床下……
一切安排妥當,兒子急三火四地走了。
他打開拎兜,分門別類地把洗漱用具、假牙、老花鏡,還有心愛的半導體收音機,一樣一樣擺在那個充當了床頭櫃的小茶幾上。門一響,見兒子又推門進來,滿頭大汗,一手拎一把凳子,像少林寺練擔臂功的和尚。老田眨動昏花的老眼,盯盯地看著長相酷似自己的兒子。兒子站在門口琢磨片刻,迅速果敢地把兩個凳子並排挨著小茶幾放好,從床下拉出柳條箱,架在上麵。拍拍手,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這樣拿東西,得勁兒點。
兒子走了,老田也收拾好了,看無事可做,閑著出了房間,向小亭子踱去。
轉了一大圈,到了午飯時間,老田回到度假村,在服務台前,遇見一個高高胖胖的老頭兒拎著兩個旅行包正要上樓,老田學習雷鋒好榜樣,上前就拎過來一個包,在樓梯上還搭訕道:你這是裝的什麼寶貝,好酒?那老頭兒顯然是把他當門童了,矜持著麵孔,交出鑰匙讓老田去開門,老田看了看房間號就樂了,說:我們老哥倆是一個房間。新來的老頭兒一怔,馬上明白自己錯在哪兒了,自我介紹姓牛。老田即興開了句玩笑,說:你姓牛,我姓田,有意思,田要牛來犁,可牛不許到田裏來禍害莊稼呀。老牛這才緩顏,接話道:我是一頭吃的是草,擠的是奶的牛。
老田要去餐廳用餐,老牛說他來之前在家吃過了,老田便一個人下了樓。由於報到的時間截止到晚上六點,人陸陸續續地來,餐廳裏就餐的人還不多,老田端著不鏽鋼托盤圍著長條形的桌子好個轉,撿了葷的素的熱的涼的,一大盤子,吃到最後直打飽嗝。不少在家老婆嚴令禁止的美味佳肴,在這兒可以大快朵頤了。
飯後,回到房間,見老牛雙手枕在腦後,仰麵朝天躺在床上。但推門進來的一瞬間,老田似乎看見老牛連忙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地僵在那兒。老田自覺地放緩動作,躡手躡腳地回到床前,一扭臉,看見自己的柳條箱上擺滿了東西,一樣一樣,和自己上午擺在茶幾上的用具用品差不多。老田核計了幾秒鍾,似乎明白了剛才老牛的怪異舉動是怎麼回事了。
擺就擺吧,房間裏就一個小茶幾。再說了,總不能自己沒有用的去讓給別人,誰用都是用,誰先來的,誰先占的,誰用。
老田寬懷大度,老牛心安理得,兩個人晨起暮宿,暫時還維持著相安無事的局麵。
過些天,老田要開箱取件外套,費了好大的麻煩,才把箱蓋上零七八碎東西挪到門口的沙發上,又把鋪在箱蓋上的報紙掀開,哎呀媽呀,這句感歎幾乎是脫口而出的。
這個柳條箱是有來曆的,是有紀念意義的,雖然它看上去舊點,破點,不起眼兒點,但它卻是老田婚姻生活開始的例證。家裏的老物件扔的扔,給人的給人,唯獨這個柳條箱他一直沒舍得。每當憶苦思甜的時候,他還對兒子的兒子說過,孫子,論年頭,這箱子比你爸歲數都大呢,它是我們的傳家寶啊。可現在,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箱子出問題了——箱蓋上那趟表明著曆史印跡和價值所在的紅字“備戰備荒為人民”的語錄被花掉了,被破相了。不用問,是報紙上的大字標題作的祟,雖然缺邊少沿的,有的筆畫模模糊糊,他也辨認得出來:打好國企改革攻堅戰。哎呀媽呀,咋弄的呀?老田心疼死了,對著老牛不客氣地怒吼。又細看看,箱蓋上布滿了一圈圈一塊塊的水印子、油漬。打開箱子,箱蓋裏麵也生出了一撮撮細小的灰毛。度假村據山而建,地氣足,濕度大,又是用了幾十年的老箱子,難免寄生細菌,隻要環境條件適合,生出蘑菇菌類什麼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