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見女同學的幾個細節(外一篇)(1 / 3)

見女同學的幾個細節(外一篇)

散文

作者:劉先國

劉先國,1962年生,現居長沙。散文作品見於《中國作家》《大家》《天涯》等。出版散文集《我是山的虱子》《等待又一個月夜》兩部。

先中從北京回來,我陪他回新寧去。在新寧住了三天,最後一個晚上,不知是誰提出一個創意,請幾個女同學來吃飯。我們擬定了幾個條件:長得漂亮的;畢業後沒見過的;要有農村的代表。

先找艾良,沒有誰知道她的電話。小華說,他能找到艾良的家。我就叫小華去找。還在讀金木小學時,我就知道愛頭小學有個叫艾良的女生,長得漂亮,歌唱得好,舞跳得好,聞名全公社。在公社各小學的文藝調演中,我們在同一個舞台上比過賽。愛頭小學的集體舞和艾良唱的《都有一顆紅亮的心》獲得了一等獎,金木小學的短劇《牛草中的秘密》和集體舞《大寨之歌》獲二等獎,我和先中都參加了演出,先中是《牛草中的秘密》的主角。隻可惜在這次比賽中,沒見到艾良,老師不讓我們看別的學校的表演,怕我們見到別人演得好,心裏有負擔。比賽結束後,公社又當場組織了一場演出,參加演出的是公社中學的學生,艾良是唯一一個上台演出的小學生,她唱的依然是《都有一顆紅亮的心》。觀看的人很多,我站在後麵,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臉相,隻看到她穿著一身紅色的衣服。上初中時,我在金木學校,艾良在飛躍中學,沒機會見麵。上高中時,艾良比我高一個年級。高年級中,有幾個漂亮的女生常走在一起,我想,其中有一個會是艾良,究竟哪一個是她,我隻是在心裏猜的。直到有一天縣文工團把她招走了,那群女生中少了她,我才敢肯定我猜對了。

過了兩個多鍾頭,小華打電話說:找到了,約好了,等會兒去接她。我出來幾天了,滿臉的胡子都長得很長了,我摸一摸,都紮手了。我照照鏡子,問付瓊要剃須刀。付瓊是個到了八十歲也長不出幾根胡子的人,在家裏到處找,找了一把生了鏽的剃須刀,我臉上的皮刮了一層,就是刮不下一根胡子。我要付瓊陪著趕緊找了一家理發店,才把胡子刮了。在頭上抹了一些■喱水,把頭發梳理好。再照鏡子時,精神了很多。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為見一個快五十歲的女同學還這麼在意自己的形象,我自己也覺得可笑。我們開車到一中門口時,艾良已站在那裏了,我並沒有認出來,是付瓊和小華指了幾次我才確認的。她的相貌雖然不如我所期待的那樣,卻比同齡的女人要年輕許多,除了這個年齡該有的額頭紋和魚尾紋外,臉上的膚色潔淨、白皙,是護理得比較好的那種。身材和氣質約等於從前,身材胖了一點,氣質成熟穩重了一些,仿佛離老還有很遠很遠的路。我以前沒有當麵叫過她,隻在背後與同學議論過,今天叫她時,聲音有些異樣,不像叫別的同學那麼自然。她顯然沒認出我,也許她當年根本就沒注意過我,一個比她低一年級的很不起眼的同學。但她應答得很自然,表情也自然。她上了我的車,坐在後排。經過幾番對話,便變得很親近了,我“艾良,艾良”地叫著,就像叫經常見麵的朋友一樣。

我和先中、小華、付瓊、艾良開了兩台車,到鄉裏去接兩位女同學。到了飛仙橋,馬路右邊有四五棟紅磚房,房子緊挨著。馬路的右邊臨江,江坎上是一排白楊樹,大概十年的樹齡。遠處有四五棵老楊柳,斜伸到江麵上,樹幹上長滿了地毛毛和蕨類植物。江對麵的田塘中央,就是我們就讀過的飛仙橋中學。天下著雨,我們將車停在馬路邊上,鑽進一家屋前的塑料棚裏。屋簷下,坐著幾個躲雨的人,他們用異樣的眼光望著我們。我們向一個老人打聽洪桂香住在哪裏,他指指旁邊的門,沒有直接回答我們,高聲叫道:“洪桂香,來客人了。”我們朝屋裏看去,一個中年婦女正往磅秤上搬肥料,屁股對著我們。那婦女直起身來,扭過一張流著汗的麵孔,幾縷發絲粘在頰上,是濕的。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是洪桂香。先中叫了一聲。洪桂香吃了一驚,她認出了先中,沒有半點猶豫就叫出先中的名字。其他幾個同學她都記得,就是不記得我了。洪桂香叫我們到屋裏坐,搬來臍橙給我們吃。她笑嗬嗬說:“什麼風把你們吹來了?”先中說:“我們不是風吹來的,是特意來請你們幾個女同學到城裏吃飯的。”洪桂香擦擦額頭的汗,說:“別去了吧,我們都成鄉裏老太婆了,給你們同學丟醜。”先中說:“沒有別人,都是同學,我們都想聚一聚。”洪桂香說:“你們沒有忘記鄉裏的同學,我真的太感謝了,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洪桂香眼睛紅了。先中說:“我是班長,你是學習委員,在二部搞勞動時,我安排你記賬,你的字寫得真好。”洪桂香說:“你還記得這些?都已經沒用了。”先中很真誠地說:“去吧,幾十年了,再不見麵才真的等老了。”我看得出,先中動了感情。我覺得他們當初有一種朦朧的感覺,滄海桑田後,依稀還有痕跡在心裏吧。洪桂香說:“我去,要不真的對不住人了。”洪桂香進了房裏,出來時是一套灰色的西裝,她朝屋裏喊了一聲:“我去了。”屋裏沒有回音,但我知道,她一定是給丈夫喊話。我以為她丈夫會出來打個招呼,卻不見影子。

楊文秀家在吳家二房頭,在大田塘中間,被稻田包圍著。我們趕到她家時,她家的堂屋有一群人在打麻將,吵鬧的聲音很大。楊文秀站在另一間臨路的房間的貨台前,她開了一個百貨店。我們幾個人,她都能叫出名字。三張女同學的臉譜擺在一起,三十年歲月留在上麵的符號,隻有我們彼此了解的人才能準確而細致地解讀出來。艾良在城裏,臉色有白也有紅,洪桂香和楊文秀在鄉裏,臉色沒有層次,是一種顏色。洪桂香因為年輕時白,如今變得偏黃;楊文秀年輕時紅潤,現在變得偏黑。記得小時候,她挑著柴從我家門前經過,臉上紅撲撲的,掛著幾滴汗水,大概覺得不好意思,頭一低就過去了。我也裝著沒看見,沒喊她。那時候,我總覺得楊文秀有點鎖眉頭,不仔細看看不出來,若隱若現,若有若無,如果看得太細致了,反而又沒有了。這種時有時無、似有似無的表情,給她美麗的臉蛋增添了一種神來之韻。現在,她鎖眉頭的特征很明顯了,眉頭間鎖出了三條很深的皺紋,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味道。看到她們,我突然覺得自己站在一麵真實的鏡子前,自己的確不年輕了。如果我不是見證過她們的青春,我絕對不會相信她們曾經是那麼美麗,那麼吸引男生。楊文秀彎腰撿桌下一本書,露出了腰間一線雪白的肌膚,那麼白,白得使人心動,與臉上的膚色不像是同一個人的,僅因一層衣服的嗬護,就將女人的驕傲完好地保存了下來。我想,她們那些沒見過太陽的部位,是不是還散發著青春的氣味。楊文秀的男人和兒子到深圳打工去了。她把打麻將的人支走了,鎖上門,上了我們的車。她的房子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