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醫生鄧子德:每一名醫生都在走鋼絲(1 / 3)

醫生鄧子德:每一名醫生都在走鋼絲

封麵故事

作者:李偉

河源

我與“非典”相遇,是在疫情“爆發”前一個多月,非常偶然。那天是2002年12月11日,星期三,我正好休息。我們醫院有一位醫生,她姐姐是佛山市第一人民醫院醫務科的科長,曾經在我們醫院進修,也是一名感染科的資深醫生。她通過妹妹找到我們,說有名病人在他們ICU搶救,肺部感染,病情很重,想看誰比較有空,能否去看一下。那天我正好在科裏,就去做了一次會診。

當時佛山一共有兩名病人在住院,一名就是村幹部龐佐堯,另一人是他的親戚。後來了解,他家還有兩三人在發燒,實際上一家5口都病了。龐佐堯是首發,發病時間是11月份,其他人則被他感染。

這兩名病人都上了呼吸機,情況很嚴重,但神誌還清醒,彌漫性的肺炎,肺部有大片的陰影,也就是醫生習慣性稱之為的“白肺”。患者發病快,發燒,咳嗽,很快呼吸困難。他們曾經按照重症肺炎進行治療,用了多種高級抗生素,但效果都不好。這確實是很奇怪的事情。

我花了一個小時看完患者兩寸厚的病曆,提了幾點會診意見:考慮是呼吸係統病毒感染,抗生素效果不好,建議加用抗病毒的藥物;給患者用皮質激素,增加病人對重病的耐受性和減少肺部滲出。後來得知病人在佛山繼續治療十餘天後,慢慢脫離了危險逐漸康複。我以為這件事情就過去了。

半個多月後,河源人民醫院發生了葉鈞強等醫務人員集體受感染事件,上報到廣東省衛生廳。2003年1月2日,省衛生廳派出專家組和省疾控中心進行現場調查。專家組成員三人,包括我和廣州市呼吸病研究所副所長肖正倫、廣州軍區總醫院呼吸科主任黃文傑。組長是肖正倫教授。這樣的安排有一定的考慮。當時,河源的病人黃杏初、郭仕程分別住進了黃文傑、肖正倫所在的醫院,而我所在中山三院的感染科在省內實力很強,經常受托完成衛生廳的任務。

看完病人後,專家組連夜開會。這組病人已在深圳發病回到河源的黃杏初為首例,傳播鏈條是非常清楚的,事情很不尋常。起初幾位臨床專家對病源體的意見並不統一。有的考慮是支原體肺炎,因為病人燒已經退了,肺部炎症還沒有消散。也有的懷疑是軍團病,因為之前曾經在中醫藥大學看過一批聚集發病的類似病人,診斷為軍團病。我考慮病人傳染性較強,認為病毒感染的可能性比較大,就像流感一樣。但是當晚的討論並沒有形成統一意見。

我心中有種說不清的預感,特意帶了數碼相機,給患病的醫護人員拍了照片,翻拍了他們的X光相片,還拍了醫院正門照,留做資料。那時我有一部諾基亞手機,可以打開Word文檔,出門前把整本的傳染病教科書複製了進去。在賓館和我同住的是省疾控中心負責流行病學的羅會明,我們就比照傳染病教科書逐條進行研究。但研究到天亮,也未和已知的傳染病匹配上。

第二天專家組必須完成調查報告上交衛生廳,於是我們終於在吃早餐時達成共識,總結出這組病人的四條共同特征:該病屬於急性肺炎;患者肺部有陰影;抗生素治療效果不好;病人白細胞不高,有一定傳染性。但這究竟是什麼病呢?後來肖教授就說,病毒也好,支原體也好,軍團病也好,都是屬於由非典型病原體引起的肺炎,是不明原因的。這便形成了“非典”最初的描述——“未明原因的非典型性肺炎”。當時是一個臨時的診斷。

對於流行病學的描述也有爭論。我提出,應該描述為“醫院感染爆發”,因為在流行病學的概念中,有散發、爆發、小流行、大流行等概念對應不同的疫情程度。當時已不能說是散發,但還達不到小流行和大流行……說爆發更準確。但是當地領導認為“爆發”這個詞太刺激,有所顧慮。河源當時已經開始恐慌,市民不僅搶醋、搶鹽,還開始搶藥。羅紅黴素和其他抗生素開始脫銷,甚至蔓延到周邊地區。所以這份調查報告中,並沒有進行詳細的流行病學描述,隻是提到“有一定的傳染性”。

中山

我們再次出發是2003年1月23日,中山市也出現了類似的病例,而且規模更大,共有20多名患者,包括醫生、護士、工友和家屬,患者分布在當地三家醫院。此時省委衛生廳已經將河源、中山兩地疫情聯係了起來,並上報國家疾控中心。我在路上想起了佛山龐佐堯的病例,就馬上聯係佛山醫生帶著病例一起來開會。於是,專家組與河源、佛山、中山的醫生組成了一個規模較大的調查組。同時國家疾控中心也派出調查組,在當天晚上趕到了中山。

因為河源的報告寫得比較簡單,所以在去之前衛生廳就希望我們把事情調查得比較清楚,所以這次去就有一個任務,寫一個詳細的調查報告,因為廳領導擔心將來別處或許會有類似情況,好有個參照。

中山這組病人的病情都比較重,大家一致認為是傳染病。當時在場的專家中,隻有我是真正搞傳染病專業醫生出身,其餘都是呼吸科和其他各科的醫生,所以大家讓我來做報告的執筆。因為有了河源的經驗,在討論會上,我列出了一個基本提綱,取得一致意見後再逐條討論:第一,考慮病人的主要診斷,有哪些症狀,哪些體征,哪些實驗室的檢查異常,大家都看過一些怎樣的病人,然後給出一個治療原則。第二,這個病有傳染性,預防、消毒以及隔離要怎麼做,也要給一些建議。

經過整晚的討論,彙集大家的意見後,我擬出了一份《關於中山市不明原因肺炎的調查報告》。診斷意見比較統一,叫作“不明原因肺炎(病毒性感染可能性大)”。但是國家疾控中心的專家對此持保留意見,建議刪去括號中的內容。他們認為當時沒有分離出病毒,也就沒有直接的證據說是病毒感染。但廣東省衛生廳認為,這樣的判斷來源於臨床推斷,不同意刪去。於是調查組最終隻形成了省內報告,而不是國家與省的聯合報告。

值得注意的是,報告中對於治療原則有了具體的建議。考慮到病毒性的感染,可以適當用抗病毒的藥物;對嚴重的病人可以適量使用激素;隻有合並細菌感染的時候使用抗生素;重症病人出現呼吸困難需要人工輔助,無創、有創的呼吸機均可。後來廣東省的治療基本上也是沿用了這個方案,逐漸補充完善。

現在看來,這份報告盡管比較簡短,但在疫情初期還算比較詳細。治療方案也被證明有效,後來成為非典型性肺炎的診療核心內容。全國其他的治療方案,也與廣東方案類似,是在這個基礎上的完善,結構和核心內容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