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二年,公元一八七三年初。朝鮮,景福宮,交泰殿。高宗下了朝會,照例來到閔妃的寢宮。這一年高宗二十一歲。自從他十六歲那年趙淑媛被趕出宮去,四年來他習慣了下朝後先到交泰殿,和閔妃談談朝會上發生的事情。多數時間,他都是在發牢騷。“今天朝會上,崔大人提出應該和英、法、日建立外交,又被大院君罵了一頓。我勸解了一句,也被數落了半天。”高宗忿忿不平的說。閔妃說:“大院君是你父親,數落幾句也不必往心裏去。不過,大院君這樣堅決的反對開國,對朝鮮實在不利。”高宗坐下,對閔妃說:“我也是這麼想。大清朝廷都發來谘文,勸我們與日、英、法、美建交,學習他們的技術,大院君怎麼這麼固執。”閔妃柔聲說:“王上,你是一國之君,該拿主意的時候還是要拿的。”高宗聽到這話,剛才的義憤都不見了,嘟囔道:“可他是我的父親啊。”閔妃微微笑著,說:“儒家所謂三綱,先是君為臣綱,然後才是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大院君深通儒學,怎會不知先有君臣後有父子?你是王上,才是朝鮮的君,大院君雖然是父親,也是臣。你怎麼就不能拿主意?”高宗聽了,低頭沉默不語。閔妃繼續說:“大院君是你父親,自然也就是我父親。你現在二十一歲了,如果能擔起朝政,讓大院君頤養天年,也算是盡了孝道了。像現在這樣事事都要大院君做主,他老人家隻怕要終生勞累了。”高宗點了點頭,想說什麼,可沒說出來。閔妃握著高宗的手,說道:“這事也急不得。大院君習慣了做主朝政,你又習慣了事事沉默,一時也難改變。慢慢來,隻要我們夫妻一心,事情總會變好的。”三天後,景福宮,思政殿。那位挨罵的崔大人叫做崔益鉉,這人文人出身,性格倔強。他不過是發表些見解,不料被大院君當眾辱罵,頓時把他的強脾氣惹了起來。他回府就洋洋灑灑的寫了幾萬字的上疏,矛頭直指大院君。又到了朝會的日子,高宗剛剛坐定,大院君才想開言,崔益鉉就站了出來,濤濤不絕的開講。他先是指責大院君執政以來橫征暴斂,搞得民不聊生;又是鑄造大錢,導致國內物價高漲,元氣大失;最後是閉關鎖國,鼠目寸光。大院君開始還認真的聽,不一會就聽不下去了。他執政以來,從沒有人敢如此放肆的在朝堂說話,隻氣得滿臉紫紅,幾次想站起來打斷崔益鉉。但崔益鉉已經豁出去了,說得慷慨激昂的,大院君竟插不進話去。好不容易等待崔益鉉講完了,大院君想站起來訓斥他,卻聽高宗說道:“崔大人所說的條陳,是非可以討論,但這樣忠心為國理應嘉獎。”雖然高宗的聲音有些膽怯,但大院君聽了如遭雷擊,險些坐倒。他回身狠狠的瞪了高宗一眼,一言不發的拂袖而去。高宗見一句話就讓大院君走了,膽子反而大了起來。他幹脆就把昨晚和閔妃商量的事情在朝會上說了出來。“各位大臣,崔大人說的與多國建交,事關重大還需要仔細議論。不過,朝鮮想要強大,必須學習西方了,連大清朝廷發來的谘文也是這樣說的。我們要效仿大清,首先從軍隊開始。我決意建立一直陸軍,按照西洋方法訓練,配置西洋武器。”大臣們聽了,都議論著,讚同的聲音明顯多些。左議政趙成夏說道:“王上英明。我們議政府下來就為王上挑選將官,籌備細節。”趙成夏在朝會上許多年不敢講話了,今天見大院君被氣走,他也覺得出了口窩囊氣,就順著高宗的意思說,而且好像他就能代表議政府。高宗卻胸有成竹的說道:“軍隊的事就由我的舅舅閔升鎬和閔謙稿負責,名稱叫做別枝軍,先選擇一百名士兵做示範。議政府就不必操心了。”高宗親口發話,大院君又不在,還有趙成夏代表議政府附議,這個事情很快就定了。交泰殿。高宗下了朝就興衝衝的來找閔妃。他繪聲繪色的給閔妃講自己在朝堂上如何威風,大院君如何一言不發就走了出去。閔妃安靜的聽著,臉上帶著笑意。等高宗講完了,她才說道:“我就說王上能行。大院君一時生氣,等他老人家再入了朝,王上還要好好向他解釋,說清楚你是怎麼想的。我想大院君也是明理的人,會理解王上的。”高宗聽說要向大院君解釋,高興勁頓時就少了九分。頭天晚上閔妃給他打氣,他在朝堂上才壯著膽子說了句誇獎崔益鉉的話。沒想到大院君被氣走了,才講出了練兵的事。現在興奮勁過去了,忽然想到大院君的厲害,心裏又開始發慌。閔妃笑道:“王上也不必心憂,隻要王上再做件事,就可以堂堂正在的主持朝政了。”高宗忙問:“什麼事?”閔妃壓低聲音說:“用別枝軍替換王宮衛隊。”高宗雖然貪玩,但本性聰慧,聽到閔妃這麼說,馬上想到了其中厲害。如果大院君利用王宮衛隊控製了景福宮,雖然自己的王位無憂,但所有的抱負就都不用再提了。所以,身邊的軍隊是最重要的。高宗也低聲說:“這樣甚好。不過,建軍需要些時間,但願這段時間能平穩渡過。”閔妃笑道:“別枝軍早已準備妥當,就等著王上下定決心呢。如果需要,明天就可以成軍。”高宗聽了大喜,說:“別枝軍一旦進城我就傳命,更換王宮衛隊。”高宗在朝會上做了次主,隻顧了高興,全沒想他今天才說了要建別枝軍,這隊伍怎的就已經準備妥當了。雲峴宮大院君已經五天沒有去朝會了。那天朝會上,他一氣之下拂袖而去,本來是想給高宗個下馬威。不曾想回到府裏就接了密報,說高宗宣布要練兵,並且委派了閔氏兄弟負責。大院君心裏更加憤懣,也後悔自己不應該負氣離開。他想到這些事一定是閔妃在背後出主意。這幾年閔妃對他雖然恭順,但總是若即若離的,讓他不爽快。他一直以為閔妃能入宮完全是自己全力促成的,閔妃就應該是自己的人。但閔妃在自己和大王妃間搞平衡,顯然是忘恩負義了。“一個小丫頭也想和我鬥。朝政這麼繁複,我先撂幾天挑子,看你們怎麼應付。”他心裏這麼想著,就一連五天稱病沒有入宮。朝臣們聽說大院君有癢都來府上探望,他也一概回絕,除了河、張、安三人。這天,河靖一,安弼周先來到府上。“大人,您五天不去朝會,那邊已經亂做一團了。長此以往,恐怕要出大亂子。”河靖一憂心忡忡的說。“我就是要給他們些顏色看看。哼,他們以為處理朝政是兒女遊戲那麼簡單呢。”都幾天過去了,大院君還是不能平靜下來。“大人,如果您總不上朝,那邊會不會乘機做更多的手腳?”安弼周小心翼翼的說。“那不過是兩個孩子,能做什麼手腳。我也就是給他們個教訓,不會真的和他們計較。再過兩日就會上朝了。”大院君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裏也在嘀咕,安弼周說的有理,的確不能拖太久了。正在這時,張淳奎氣急敗壞的跑了進來。“大人,不好了。王上下了旨意,王宮宿衛由別枝軍接替,我的禁衛軍全部出城駐紮。現在,閔升鎬已經帶兵接替了防務。”張淳奎跑得氣喘籲籲的,進門就慌張的說。“什麼?”房裏的三個人都驚呆了。河靖一定了定神,問道:“四天前才說要建別枝軍,而且隻有一百人,怎麼今天就能入宮?你們怎麼就退讓了?”張淳奎喘了幾口長氣,說道:“哪裏是一百人,足足來了五百人,都是原火器營的。說是改編成了別枝軍。王上已經下了旨意,我們如果不從就是抗上了,所以隻好退出了王宮。”大院君搖頭歎氣道:“厲害,厲害啊。”他已經想清楚事情的原委了。火器營是趙寧夏的寵兒。雖然趙寧夏被架空了,但火器營的將官都是趙寧夏的死黨。他幾次想調換這營的人事,都因為怕引起騷亂而作罷。閔妃一麵挑動高宗的權利欲望,又煽動文官和自己做對,同時暗地裏與趙寧夏聯手掌握了火器營。難怪閔妃和大王妃本來是對頭,這幾年卻走動得越來越近。大院君暗歎自己太大意了,又想到如果千喜然在世,定然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但這話是絕對不能說給眼前這三個人聽的。他故作鎮靜的說道:“不用緊張,明天我去上朝,解散了什麼別枝軍。”他又對張淳奎說道:“要扭轉局麵就要殺一儆百。你明天早朝前帶上些人,把崔益鉉抓來。記住,不用鬧出動靜來。”張淳奎領命去了。大院君頹然坐下,心裏亂紛紛的。他怎麼也沒想到,幾天前還父慈子孝,現今竟要公開對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