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藝術教育與創意時代(1 / 3)

藝術教育與創意時代

特別策劃

作者:曹意強

藝者,所以旌智、飾能、統事、禦群也,聖人之所不能已也。

——徐幹《中論·藝紀》

美的藝術乃科學與道德之產地……審美的境界乃物質與道德境界之津梁。

——席勒《美育書簡》

要取得今天的成功,就要在教育與努力之外再加上如下要素:有創造性的、想象力豐富的心靈。

——約翰·戴維森·洛克菲勒(1839—1937)

《藝術教育》雜誌約稿,讓我談談“藝術教育的中國夢”。夢者,理想憧憬也。夢想必基於現實的理想。與藝術教育密切相關的實際形勢是:從戰略上說,我國政府首次考慮到軟實力的建設,提出了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策略。而其戰術在於發展文化創意產業。藝術乃文化的主體化身。文化即人文,其戰略與戰術的實施取決於教育,故《易經》謂“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由此而論,與其說藝術教育關乎藝術培養,不如說關涉整個教育的核心問題:它關乎教育的目的與模式。讓我們先簡要地反思一下我國藝術教育的問題,然後闡述本文的論題:作為完整教育的重要部分即藝術教育在現代教育中應起何種作用,才能適應新時代的挑戰?

一個民族的夢象征著集體追求的理想,其中包含著人類普世的價值觀和特定時代所提倡的特有精神。美國在18世紀提出了“美國夢”,亞當斯1931年的《美國史詩》一書對此作了定義,至此其含義隨著美國現實的社會思潮而有所修正,但其內核始終如一,緊扣美國獨立宣言的精神。“中國夢”是複興之夢,新文化運動效仿歐洲文藝複興,旨在破封建求變革。複興非複古複舊,而是借古以更新,接續被中斷的偉大創造時期而獲取更偉大的當下輝煌。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的重要思想、科學發展觀都是為了一個“中國夢”: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

“複興”就是“再生”。新生之本在教育的發達。歐洲文藝複興時期乃現代高等教育勃興之時。複興之夢需心智與體魄完全之人去實現,德育、智育、美育三管齊下,才能形成培養社會人才的現代教育體係。王國維在20世紀初葉精辟地闡述了教育的宗旨,如今讀來,更具深意:

教育之宗旨何在?在使人為完全之人物而已。何謂完全之人物?……完全之人物,精神與身體必不可不為調和之發達。而精神之中又分為三部:知力、感情及意誌是也。對此三者而有真美善之理想:真者知力之理想,美者感情之理想,善者意誌之理想也。完全之人物不可不備真美善之三德,欲達此理想,於是教育之事起。教育之事亦分為三部:智育、德育(即意育)、美育(即情育)是也。

三育育三德。三德是人類共享的最高之夢所追求的終極價值,而三育是實現此價值的最高手段。離開以此崇高價值觀為旨歸的三育,夢將以夢幻破滅。

中國夢的實現,首先有賴於教育的複興。如今中國的教育問題,人人都看得非常明白,無需一一點出,其後果是嚴重影響創造性人才的培養。錢學森等一代科學家認為這歸結於我國教育中藝術與科學的人為分離。這種分離就是破壞了王國維所說的三育三德這個教育有機係統:德育不講意誌的鑄煉,智育僅以殘碎的知識點充塞頭腦,而美育僅成無關緊要的課餘裝飾而幾乎在教育中無立足之地。從此狀況中自然養育不出體育與心育完整健全的人物。筆者曾在《兩種知識類型?》和《藝術與教育》兩篇文章中批評了這種教育狀況,並強調了藝術教育對整體教育的塑造性作用:在曆史上,凡藝術發達時期,必為教育和各領域創造力昌盛的時代。如果存在著曆史的必然性,這就是曆史規律。

既然藝術對教育,乃至對人類一切創造領域具有重要意義,那麼首先必須重視藝術教育本身的建設。藝術教育的中國夢必以合理的學科體係為正途。這個合理的學科體係源於藝術的性質,並在自身的曆史發展中不斷更新完善。在世界教育中,現代藝術體係於18世紀就已確立,其大框架無需變動,而其分類也無需論證:美術(繪畫、雕刻、建築)、音樂、戲劇、舞蹈、創造性文學。隨著時代的發展,加進了電影、電視等。對於藝術的學術性研究產生了相應的曆史與理論學科,如以美術為例,有美術史、美術理論、美術批評等,與藝術史與藝術理論相關的哲學化研究是脫胎於哲學的美學。藝術學科由此形成創作與研究雙翼齊飛的完整體係。在大學教育中,前者設立了專業學位,在本科之上設置了Master of Fine Arts(簡稱MFA),即藝術碩士學位,該學位成為藝術創作與表演領域的終極學位。而在研究方麵授予研究型學位,即碩士(MA)、哲學博士(PHD)學位,形成專業與研究兩種類型的學位製度,分類確定培養方式與目標。在歐美大學裏,藝術史是學生的必修課程。相比之下,我國藝術學科的現狀,學科設置依然存在著許多不合理因素,評估體係也違背藝術的性質。如在美術本科目錄設置中,將中國畫與書法單列,而將油畫與版畫合為繪畫,使本應並列的畫種失衡,勢必影響教學與人才培養。藝術中的一級學科設置也有隨意性,如原本有內在聯係的美術與設計分裂為兩個一級學科,而勉強把音樂與舞蹈、戲劇與影視分別湊成一個一級學科,並將本應歸屬各門類的史論研究抽離出來而合成“藝術學理論”,後者既不研究具體的藝術史與理論,如美術史或戲劇理論,又不屬於美學,盡管意欲推演超越個別藝術類型的一般性原理,卻包括了屬操作性的“藝術管理”。這些問題本不該發生,其出現歸結於我國教育中的三個普遍問題:一是不夠尊重學科自身的性質與規律;二是學科的等級化偏見致使某些學科不斷邊緣化而喪失其主體力量;三是學科建設的異化導致教學與研創遊離於其人才培養的根本目標。這些問題必須盡快加以糾正。否則,不僅“藝術教育的中國夢”,甚至整個教育的中國夢都將會落空。

藝術史作為人文學科於19世紀在歐洲大學裏興起絕非偶然事件,而是重新思考教育的完整性與知識宇宙的統一性之結果。從康德到黑格爾和馬克思,一直到杜威,都認識到藝術不僅是人類創造性經驗與知識的組成部分,而且為教育和其他領域提供了創造性靈感與模式。這一點對21世紀所需的教育模式有特別的啟示。前麵提到,我國政府首次將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列為重大國策,並提出大力發展創意文化產業,這無疑是為適應新時期的世界趨勢而提出的軟實力建設規劃。顯然,文化軟實力的積蓄首先必須以藝術為啟示而改變現有教育模式。在上麵所提到的兩篇文章中,筆者以藝術智性為範式指出,教育的目的不在於灌輸不相連貫的知識點,而在於啟發學生運用所學知識進行發明創新的綜合能力。這種能力決非在學校內所能完成,它需要不斷學習、不斷實踐才能完善起來。因此,學校教育的任務在於為培養這種自我學習和發展的能力打下基礎。

可以說,學校本身不能立刻培養出天才的創新人才,絕大多數改變了世界的傑出人物都是通過自我發展而成才的。喊出“知識就是力量”這句震撼寰宇名言的培根進入劍橋大學一年即退學,比爾·蓋茨大學未畢業即棄學創業,喬布斯也是如此。對這些傑出人物退學的通俗解釋是,他們不滿學校的教學而反叛,但這隻是說對了一半,其實,他們的退學正說明其所上學校的教育的成效,在很短的時間裏,使之找到了自我發展的參照係,無論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參照係,都為他們的創業鋪設了自我發展的道路。2005年初夏,喬布斯應邀在斯坦福大學畢業典禮上講話,麵對即將走上創業之路的年輕人,他道出了心聲:“你們的時間是有限的,所以不要浪費時間活在別人的生命裏,不要迷信教條——那意味著你將活在其他人的想法裏。不要讓他人意見的噪音淹沒你們的內心。最重要的是,永遠要有勇氣去跟隨你們的心靈與直覺,隻有它們才知道你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這段經驗之談遙相呼應了篇首引文,那“心靈與直覺”就是美國石油大王洛克菲勒所說的超越教育與努力之外的“有創造性的、想像力豐富的心智”。在學校裏所獲得的參照係如何運用於未來任何領域以求創新發展,這不是學問的問題,而是關乎藝術的問題。“知識是外在的,是我們對所見事物的認識。智慧則是內涵的,是我們對無形事物的領悟;隻有兩者兼備,你才能成為一個全麵發展的人。”作為一名無可匹敵的成功實業家,洛克菲勒深知,有形的知識的目的在於發現與把握從未被挖掘的無形事物,而藝術即是創造無形事物的智慧。這種創造不僅是創造性範式,而且是最高的品質標杆。因此,當人們欲描述任何領域的至高無上的成就時,都會用藝術一詞加以形容。例如在談到企業管理時,也許人們會談論管理的科學,那是指建立量化指標並以此衡量企業各方麵的業績,然而,這些量化指標無論多麼科學,都不過是評估的底線,嚴格遵循規則,並不能保證企業的發展。這類管理條規就像烹飪菜譜,如嚴格按照菜譜的配料分量、烹飪時間與火候,保證能做出一盤標準口味的菜。這是按照科學的烹調技術所能達到的保險結果。然而,一位出色的廚師做菜時,他會用同樣的菜料卻憑感覺做出美味佳肴,這就達到了烹飪藝術的境界。同樣,出色的企業經營管理也是一門藝術。從設計、集資、建廠、購置設備,到招工、開發產品、生產、銷售等,都如藝術一樣,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創造過程。而這個過程中所取得的每一個業績,往往難以用科學的道理解釋,隻能用藝術的方式加以衡量。其次,任何藝術作品包含著創造者的精神與個性標誌,而任何成功的企業必須具備這種藝術的精神與鮮明的經濟標誌,用社會學術語來說,即是identity(身份或特征)。諾貝爾獎得主、經濟學家喬治·阿克爾洛夫提出了“特征經濟”的新模式。每一件不朽的藝術作品都具有不可複製的“身份特征”,而企業必須在發展中樹立起這個形象,即管理與品牌的獨一無二的標誌,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從這個角度看,不管人們怎麼理解“創意文化產業”的含義,筆者認為,它把產業、文化、藝術和創造性這幾個方麵聯係在一起,即是其積極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