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黃昏靠岸,今夕複得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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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獅
一、沈圖
聶梔回來那天,海邊刮起了很大的風。
沈圖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收漁網,被風沙迷得睜不開眼,粗糙的沙礫撞擊著他的臉,他抬手一抹,手背上有著星星點點的幾道血痕。
他將漁網用石塊壓好,躲進屋裏,剛轉身便看見了聶梔。
聶梔正滿屋子轉悠,見他進來,問:“你家有鏡子嗎?”
沈圖有點窘迫,將鋁製盆遞過去,銀色盆底倒映出聶梔滿臉的風沙。
“你們這什麼鬼天氣啊?”聶梔埋怨道。
沈圖摸摸腦袋,轉身倒了一杯水給聶梔:“我們這兒就這樣,習慣就好了。你是?”
聶梔打量了他一番,又轉頭在這幾乎一貧如洗的家裏打量了一番,萬分泄氣:“我就是聶梔啊,你的親姐姐,來接你去上海。”
他知道自己有一個姐姐,她三歲那年被送出這個海邊小鎮,後來被上海一戶有錢人家收養了。姐姐走後的第五年他出生,媽媽因為難產去世,爸爸靠著出海打漁艱辛地養活他。
可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姐姐會是……這樣?
黑長發、白布裙,像時尚雜誌裏的漂亮模特,一舉一動都彰顯著與這裏的格格不入。
“你快去收拾一下,等台風停了咱們就走。”
沈圖站在原地,輕輕搖頭:“我不想離開這裏。”
這次換聶梔瞪大眼睛:“這裏有什麼好?讓你這麼念念不忘?”
要說這裏有什麼好沈圖倒說不上來。他從小在海邊長大,卻從未覺得自己深切了解過海洋。的確,海洋對他而言充滿危險而值得憎恨,它經常奪走他們的收獲,它甚至奪走了他的父親。
但他毗鄰海洋而居,每晚枕著海浪聲入眠,有的卻是旁人無法想象的安心。
最重要的是,他除了捕魚、編織漁網,其他什麼都不會做。鎮上與他同齡的少年不堪忍受小鎮的貧窮、落後,跑出去打拚,不出兩年卻又灰頭土臉地回來。
他寧願此生都不出去,也不要灰頭土臉地再歸來。
聶梔是不懂少年眼裏的掙紮與內心的堅決的。眼前的少年皮膚黝黑、頭發稀疏、個子不高,幾乎稱得上瘦弱,她對他完全陌生,但血緣的奇妙卻在於此,她不忍心看到少年糾結落魄的臉,她擺手:“行了,先給我找一個住的地方吧。”
聶梔便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海邊小鎮住了下來。
二、姐姐
沈圖第一次叫聶梔姐姐,是在聶梔來海邊後的第三天。
台風過後,雨過天晴,聶梔將iPod音樂放到最大聲,搬了把椅子在沙灘上曬太陽。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是沈圖:“姐,我搭車去城裏買東西,你想吃什麼?”
聶梔想都沒想,說:“必勝客。”
沈圖乖巧應聲後離開,聶梔又曬了會兒太陽,突然站起來回頭——沈圖的人影早就不見了,留下那聲溫和卻略微生硬的“姐”,經久不絕,縈繞在她的耳邊。
聶梔沒忍住,嘴角就勾起來。
沈圖下午才回來,賣光了海鮮,眉宇間滿是喜悅,一溜煙衝進屋裏將手裏攥著的鴿子給她看:“姐,你想吃的鴿子!”
聶梔的頭頂冒出無數個問號,隻覺得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你說的必勝鴿是什麼,就去問賣鴿子的老板,他給我說是鴿子裏麵的老大,打架很厲害,每次都排第一的那隻,我就買了這個。”
聶梔微愣,有點哭笑不得:“我說的是必勝客,是一家店,賣比薩的。”
沈圖將手垂下去,麵露尷尬地站在她麵前。
少年瘦瘦小小的,這副尷尬的表情跟受氣似的,聶梔就說:“算了,鴿子也挺好的。”
“嗯!那我去給你做飯!”沈圖咧開嘴,捧著鴿子跑出去。
聶梔目送他出去,轉身在自己包裏找指甲油,沒找到,想著是不是落在了海邊,剛踏出門,就被門前那嶄新漁網上顯眼的薄荷綠驚到了。
她這才想起來,昨晚她塗指甲油時,沈圖小心翼翼地問:“我能借用一下這個嗎?”
鄰居家有一個小姑娘,聶梔以為沈圖是想借花獻佛,於是就答應了——
沒想到沈圖借去是塗漁網的!
那麼大一張漁網!一箱指甲油都不夠塗!
聶梔在漁網旁找到已經空空如也的三個小瓶,感覺內心都在滴血,怒氣值瞬間抵達巔峰,衝過去找沈圖質問:“這是我找代購在法國買的!你知道它多少錢一瓶嗎?你竟然拿來塗漁網?!暴殄天物啊你!用之前不知道跟我說一聲啊!”
沈圖霎時窘紅了一張臉,攥著衣角支支吾吾地道歉:“姐……我不是故意的。”
他隻是覺得顏色好看。
聶梔看他那副傻樣兒,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別跟我自來熟!你以為我想當你姐姐啊?!”
沈圖抬眼看她,眼圈霎時紅了。
聶梔奪門而出,路過那堆刺目的漁網時愈加怒火衝天,握起一旁的剪子就胡亂剪——
沈圖及時跑出來,在身後用力拖住她:“你不能剪這個!這是要賣出去的!”聶梔不理會,沈圖號啕大哭:“我明天就要交貨了!現在怎麼辦?這個月的生活費都沒有了!”
“你既然不願意跟我回上海,那你就這一輩子都待在編你的漁網吧!”聶梔扔下剪刀,回屋草草收拾行李,往遠離海洋的方向走。
沈圖跑過來拉住她,被她用力揮開,他踉蹌著沒站穩,反被石頭絆倒,掌心按在沙礫上,鑽心的疼痛瞬間從掌心傳遞到胸膛。
他哭到上氣不接下氣,一聲接著一聲說對不起,也沒喚回聶梔的回頭。
三、原諒
聶梔在海邊公路旁一直等到天黑,也沒等來一輛可以帶她離開的車。
下午走得匆忙,忘記換上方便行走的運動鞋,此刻她的腳已被高跟鞋磨出血泡,她不得已,隻能脫下鞋,赤腳踩在髒兮兮的路麵,坐在行李箱上祈禱隨便來一輛車。
手機根本搜不到信號,電話也打不出去。聶梔回頭,遠處的小鎮隻亮著零星的幾盞燈,就算她現在呼救,也沒人會來接她。
她也不想再回去,她甚至覺得自己選擇來這裏就是一個錯誤。
聽老家傳來消息說生父去世,未成年的弟弟獨自一人養活自己。這消息讓她足足半個月都心神不寧,隻好訂了票,翻山越嶺來找沈圖。
而現在她灰頭土臉地等在公路邊,四麵八方都是茫茫黑暗,陪伴她的隻有手機的微弱光芒。寂靜的深夜放大了海浪的怒吼聲,每一聲都在試圖摧毀聶梔的心理防線。
她再怎樣裝作強悍,也還是害怕。
就在這時,後方傳來一束光,與之同行的還有一輛快要散架的自行車。聶梔膽戰心驚地回頭,借著手電筒微弱的光,她看到了沈圖焦急的臉。
沈圖氣喘籲籲地走過來,幫她拎起行李:“隻有周五早上才有車,你再等等吧。”
自行車沒有後座,他示意聶梔騎上去先回家,自己拖著行李慢慢走回去。
聶梔搖頭,哽咽著說要和他一起走回去。
沈圖也沒再推脫,兩人穿行在濃重的夜色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聶梔心裏五味雜陳,歉意與道謝幾乎同時湧到喉嚨,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翌日沈圖一大早便出門打魚去了,她睡到將近中午才醒,去廚房找吃的,爐子上是煮好的鴿子湯,她熱一下就能喝。
但聶梔不知道這種原始的爐子怎麼用,一籌莫展之際窗外探進一個小腦袋,是鄰居家的小姑娘,有點膽怯卻熱情地問:“姐姐好,需要幫忙嗎?”
聶梔汗顏地讓她幫忙生好了爐子,湯熱好後她盛給小姑娘一碗,猶豫再三開口道:“涵涵你會編漁網嗎?教姐姐好不好?”
沈圖空手而歸時,看到的便是坐在家門口,笨拙編織漁網的聶梔。
她動作僵硬,漁網編得歪歪扭扭,白裙子邊緣落在地上,被染上了汙跡。
他覺得難受,走近一看,聶梔那精心保養、塗著鮮豔指甲油的指甲也被漁網磨花了。沈圖蹲下去,將漁網從她手裏奪過來:“這種粗活不適合你。”
聶梔還維持著方才的動作,僵硬地直起腰,感到整個脊背都已經不聽使喚了。她抿唇,盯著沈圖發頂那個小小的旋,說:“……昨天,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