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岱霧，重巒疊嶂，潺蕩凝晝，氤氳暖空，亂峰不絕殘霄，抬首不望盡頭。
空中飄餘寥寥黃表紙張，婦孺泣聲抽搭不停，逢得梅雨時分，潮氣撲麵，牽傷至極。
一個五六歲大的女娃從那個站在路中央的怪異模樣的人前走過，一隻小手緊緊攥住白孝襟袂，長睫上掛著水露，顫顫巍巍，不敢抬眸望向前方。她緊張兮兮地垂著眼皮，豈知她走向哪裏，那盯得她渾身不安的目光就跟到哪裏，她更加恐懼，甚至娘都沒有發現她的異常。
寸土淋雨，腳下一滑，女娃撲抓住前方躑躅而行的女子的孝褂，腳上那雙草鞋濺上點點泥濘。
女子低下頭看向她，秀氣的臉龐上淡無血色，伸手將她抱起，一言不發地走在為首。前方便是那靈柩，元千禧在娘懷裏環頸坐臂，小小的菱唇一張一合，微微顫動，卻不肯看向前方。
——喂，你爹都死了，你去哪？
——你是誰？
——嘿嘿，我是這裏的土妖，你看得見我？
元千禧抱緊了娘的脖子，用著充滿警惕和惶惶的眼睛看著那個坐在地上一直盯著她看的小妖。一刹那間，淅淅簌簌，暗影浮動，又多出幾個參參差差的小妖來。
“娘……”元千禧囁嚅幾下唇，聲音小到隻有女子能模糊聽見。她環住女子脖子的手臂收緊一寸，抬眸飛快地瞟了一眼圍著她和娘指指點點的小妖們，顫抖不已。
秀美的臉龐漸漸恢複一絲生氣，女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音。
“禧兒想回家……”
女子腳下一頓，眼角一片水霧還未清明又轉茫然，她伸手輕撫女娃的頭，沙啞地說道：“你爹死了，咱們沒家了……”
“爹他肯定還在家等著咱們，他不會死的，不會……”
元千禧透過娘指間的縫隙呼吸著白色的霧氣，她呆滯地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在娘失措的眼神中，漸漸不再動作，而是繼續低下頭去，長睫顫動。
耳邊傳來的是土妖尖細的嘲笑聲。
——人就是這樣，喜歡自欺欺人，壽命是那麼短的東西，還指望活多久呢？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別人所看不到的‘東西’。
第二次，是她隨娘從師山回來，路過荒林的那次。
臘冬，天霜凍，黑得早。周圍靜悄悄的，隻有徒步而行所發出的聲響。
突然傳來幾聲‘嚓嚓’的怪聲，元千禧向娘的身旁縮了一縮，最後忍不住瞟向一旁的土石頭，竟看到幾絲幽光。
“吱吱吱，是個挺漂亮的女人帶著一個小女娃子。”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穿著破破爛爛打成幾個結的褂子，正一邊拿著長煙管子，發出令人心寒的怪笑，“吧嗒吧嗒”地吞吐著雲煙，一邊坐在土石頭看向她們。
元千禧將半邊頭埋入娘的寬袖之後，渾身發顫。因為隻有她才能看見妖怪，那種感覺就仿佛是整個天與地間就隻剩下誠惶誠恐的她，隻身一人。
娘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覺得到她發顫的身體，便微微加快了腳步。
“嘿，那小女娃子好像看得見我們。”另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元千禧渾身一顫，悄悄從娘的衣袖旁露出半邊腦袋，小心翼翼地瞧向那處。
一個微胖的禿頭男子坐在拿著長煙管子的男子身旁，手裏是一個看起來挺精致，但爬滿青苔的酒盞子。他正咧著嘴笑著，突然與禧兒對視上。就在元千禧驚恐的目光中，那禿頭男子的一隻眼珠子突然掉了下來，旁邊瘦的都能看見腹部肋骨的男子怪笑地嘲笑著他。
“吱吱吱，多眼妖，我都關照你眼睛別瞪得太大……”
禿頭男子一邊罵咧，一邊到處尋找著自己剛剛掉了出來的眼珠子。
元千禧嚇得腿不住打顫，誰知那眼珠子就順著坡度咕溜咕溜地滾到了自己的腳下。那禿頭男子還在不停地尋找，元千禧驚恐地一伸腳，狠狠地一踩已經滾到腳邊的那顆眼珠子。然後趁著慌亂之中匆忙拉著娘跑遠了。
她對娘說，她看到妖了。
每當這時，娘都會捂住她的嘴，決不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