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排行榜
作者:王小鷹
1
葉采萍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嫁入淮海坊虞家的。這樁事情當年在她周圍人群中掀起不小的風浪,被人們翻來覆去地考證、探究、追蹤、議論,足有大半年之久。那個年代,哪個女人能在淮海路上擁有一間方方正正亮亮堂堂,煤衛齊全的婚房,簡直就是公主王妃一等的角色了。何況葉采萍是從打浦橋一帶舊式裏弄的一間三層閣裏嫁進淮海坊的,好比一步登天了。
從前的淮海坊叫做霞飛坊,百多幢中西合璧聯排式三層住宅,鬧中取靜,幽美高雅,入住者大都是殷實富足的人家,還有不少文人墨客聚集其間。虞家的那幢房子,傳到虞誌國父親身上,也隻二層樓兩間向南的正房了。卻有單獨的大衛生間,樓梯間也蠻寬勢,做飯統在底樓的灶間裏,上下十多級樓梯,還算便利。
葉采萍嫁進虞家之前,虞誌國的父母住小間,帶陽台的大間用大衣櫥攔出三分之一餘,放了架鋼絲雙人床,是虞誌國兄妹的睡窠,另外大半間既作餐廳又帶會客。虞誌國從農場病退回上海後,就和葉采萍去領了結婚證,虞誌國父母便讓出小間給兒子做新房。將大間裏的餐桌挪到樓梯間,老夫妻倆與女兒隔櫥同居一室。直至兩年後,虞誌國妹妹出嫁搬走,公公婆婆方才住得落定。又將餐桌搬回大間,畢竟,在樓梯間裏吃飯太局促,偶有三兩客人,便擠得調不轉身。葉采萍從心底裏感激虞家如此厚待自己。婆婆在陽台上養了十幾盆花草,葉采萍將洗牛奶瓶的水蓄留著,每日傍晚細心地澆灌它們。她把感恩之心融化在日常點點滴滴的家務事中,所以樁樁件件都做得很出色。
2
葉采萍跟虞誌國是中學同班同學。當年,虞誌國是許多女同學心中的白馬王子。虞誌國在操場上打籃球,總會有一群女生在場邊哇啦哇啦為他當拉拉隊;輪到虞誌國做值日打掃教室,與他搭班的女生總是搶先擦好黑板,又把掃帚抹布捏在手中,推搡著他道:“虞誌國,你回家好了,這點點事情,我一下子就做完了。”
葉采萍就是這批癡癲癲女生中的一個。
中學最後一個學期,幸運之神眷顧了葉采萍,老師竟安排她與虞誌國同桌!那半年,葉采萍每天早上要用香肥皂洗臉,再仔細地抹上一層“友誼”雪花膏。那半年,葉采萍每天要更換短辮梢上的彩色玻璃絲,還在額前剪出齊眉的劉海。上學路上就借沿馬路商店的玻璃櫥窗前後顧影,整理衣衫。
葉采萍相貌雖然平常,可她膚色白淨,人說“一白遮千醜”,便令葉采萍多少有些動人之處。葉采萍希望虞誌國留意自己,關注自己。偏偏虞誌國上課時總是目不斜視,吝嗇得連餘光都不朝她瞥一瞥。葉采萍寫字時有意無意將胳膊肘撐得很開,虞誌國實在忍無可忍,便用指關節叩擊桌麵,示意她已經超越了界線。葉采萍隻得訕訕收攏胳膊,葉采萍心裏清楚得很,班級裏不乏出身名門,長相出眾的女生,他虞誌國如何會看上她一個“下隻角”出來的女生?每天上課能坐在他身邊,氤氳於他的氣息,葉采萍已經知足了。
他們那一屆中學畢業時,已經有了上海工礦的名額。葉采萍有兩個哥哥早幾年都“一片紅”下鄉插隊去了,所以她理所當然留在了上海,分到手帕二廠當工人。虞誌國卻沒有那麼幸運,他妹妹上的是衛校,而且是衛生局的定向培養。這麼一來,虞誌國總歸要務農了。幸而沒去插隊落戶,分到崇明農場,還是班主任暗中相幫爭取到的。
分配方案塵埃落定後,葉采萍很想安慰虞誌國幾句,乘機表露一下自己的心思。可是虞誌國沒有給她這個機會。進入畢業分配階段,虞誌國就很少在學校露麵了。她隻知道虞誌國住在淮海坊,卻不知道具體的門牌號碼,又不好意思找同學打聽,隻好將日漸彌深的思戀藏在心底。倒是老天見憐,給了她走進虞家的機會,那已經是多年後的事情了。
葉采萍母親在淮海路上的光明村飲食店當服務員。與淮海坊隻相隔兩條馬路。葉采萍凡廠休,必往光明村跑,相幫母親收盤子,擦桌子。母親不明就裏,嗔道:“在家裏一隻碗都不肯洗,倒上這裏來做活雷鋒了。又沒有人會給你發獎狀的!”母親哪裏曉得女兒的心思,葉采萍能站在光明村店門口,斜度裏眺望一下淮海坊水泥立柱挺括的門麵,心裏也是熨帖的。
恰巧那一日,虞誌國的母親到光明村來買熟菜,讓葉采萍碰上了。從前學校開家長會,女生一簇堆擠在教室門口點點戳戳,喏喏喏,那個眉毛拔得鉛絲一般的就是虞誌國的媽媽!所以葉采萍一眼就認出了她,自己的麵孔莫名其妙就紅了起來。卻大大方方迎上去,恭恭敬敬叫道:“虞家姆媽。”
虞誌國母親猛不丁被葉采萍叫得疑疑惑惑,問道:“姑娘,我們好像不認得吧?”
葉采萍笑道:“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我叫葉采萍,和虞誌國一個班級的,我倆還是同桌。”
虞誌國母親淡刮刮地客套道:“噢——是誌國的同學啊,你分在這裏當服務員?大集體吧?蠻好,蠻好。”
葉采萍感覺到對方細眉下的那雙眼正像雞毛撣帚掃塵般在自己麵孔上移動,便嬌憨地撲哧一笑,“哪裏有這麼好的運道,我是分在手帕二廠,講講是全民單位,三班倒,出門看月亮,回家數星星,白天難得出來逛淮海路的。”
虞誌國母親道:“難怪人家講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們誌國若是能進上海的工廠,天天上夜班也情願啊。”語罷,輕輕歎了聲。
葉采萍察言觀色,曉得她心裏不舒服,愈湊到她跟前,道:“虞家姆媽,你放心好了,農場每年都有上調進機關工廠的。虞誌國下去四年多了吧?應該輪到他了呀。”
虞誌國母親■睜著瞪著她,憋了片刻,衝口道:“可是,誌國他老在上海孵著,還會輪到他嗎?”
葉采萍兀自吃了一驚,“虞誌國他在上海?”
虞誌國母親迅速地左右看看,拖住葉采萍走出光明村,就站在馬路沿口的梧桐樹下,道:“你是誌國老同學,我也不瞞你。誌國考了兩次都沒錄取,兩個月了,成天關在房裏……”
這一刻,葉采萍真急了,道:“虞家姆媽,一定要勸虞誌國回農場去。無故曠工,表現不好,上調名額肯定輪不上的呀!”
虞誌國母親更急了,跺了下腳,恨道:“家裏人誰敢這麼勸?勸也勸不動他!”眼珠子一轉,道,“葉同學,你相幫勸勸虞誌國好吧?外麵人反而好說話,說得重點也不礙事的。”哀哀求助的苦笑像張臉譜掛在她臉上。
葉采萍無端地心跳如急雨,喉嚨緊得發不出聲,隻漲紅了臉,點了點頭。
就這樣,葉采萍隨虞誌國母親走進了淮海坊虞家。許多年以後,她已經記不得當時對虞誌國說了點什麼,隻記得虞誌國任她千句萬句,隻勾著腦袋一句不吭,可是第二天他真就回農場去了。
當年,虞家沒有人告訴葉采萍,虞誌國是因為談了好幾年的女朋友另抱琵琶別嫁了郎,這才萬念俱灰,請了病假歇在家中,渾渾噩噩消磨時光。倒是葉采萍進虞家,從左右鄰舍粒粒屑屑的閑談中才一點點探得底細。那姑娘家住南昌大樓,與虞家門當戶對,長得也很漂亮。卻在虞誌國兩年高考失利後,迅速嫁給了一位幾可做她父親的美籍華人富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3
虞誌國從農場調回上海,辦的是病退。他母親卻是個手眼通天的活絡人,一次次去街道裏委會左右斡旋,終於把兒子弄進了一家街道機具廠,學做銑工,也算是一門技術活了。
虞誌國的母親被先前那位門當戶對準媳婦的背叛弄怕了,寧願討個工人階級的女兒進家門。在母親的極力慫恿下,虞誌國和葉采萍確立了戀愛關係。葉采萍不奢求虞誌國對自己愛得死去活來,夫妻間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她已經很滿足了。婚後第二年,她就生下一個像極了虞誌國的女兒,由著公公取名“爾雅”。那時,葉采萍已從車間調到廠後勤部門工作,不用翻三班了。於是她心甘情願將虞家裏裏外外的家務事全包了。清早起來買菜做早飯,下班回家燒飯洗衣裳,廠休日更是一刻不停地掃地抹灰擦玻璃窗,連上下樓梯的扶手都抹得照得出人影。虞誌國母親逢人就誇媳婦賢惠大度,勤快本分。很快整座淮海坊都曉得虞家討到了一房好媳婦,有公婆不滿兒媳的,每每拿葉采萍來做榜樣,數叨自家媳婦的種種不是。
那幾年,葉采萍在虞家的日子過得風調雨順,雖是忙碌,忙也忙得樂陶陶美滋滋。中學的女友常有小聚會,都驚歎她愈發白皙,愈發福相,愈來愈年輕了。交談之間,葉采萍三句不離虞誌國和女兒,從丈夫女兒的吃住行一一道來,描繪得有滋有味,就像端出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小菜,饞得女友們嘖嘖稱羨。
不過再好吃的小菜吃多了也會犯膩,葉采萍一而再,再而三地誇耀自己的小日子,便有人不耐煩了,道:“葉采萍,你屋子裏那點事我們耳朵老繭都聽出來了,還有沒有新鮮點的東西啊?”說這話的叫章梅芳,是個長相有點歐化的女子。聽講她有幾分之一的白俄血統。從前上學時,放學回家,路過複興路上的花園洋房,章梅芳會指著其中一幢告訴女友們,這漂亮的房子曾經是她曾祖父的產業。同學們背後都笑她吹牛皮不打草稿,你曾祖父有那麼大的房子,你們一家人還會擠在順昌路老式裏弄的一間前廂房嗎?你還會夜夜爬閣樓睡覺嗎?
章梅芳挖苦葉采萍,葉采萍非但不生氣,反而更為得意。章梅芳當年也是虞誌國的崇拜者,並且老同學中曾經一度傳言,若不是住南昌大樓那位強有力的競爭者插入,虞誌國差一點就跟章梅芳好上了。葉采萍聽了隻淡淡一笑,對章梅芳一如既往地親近熱絡。因為她相信,這種傳聞肯定是章梅芳自己編出來的故事。倘若真有點影子,南昌大樓那一位別嫁後,虞誌國怎麼不回頭找你呀?愈是這樣,葉采萍愈是喜歡將虞誌國拿出來做話題。譬如描繪他生活上如何懶散,早上起床,牙膏要替他擠好,洗臉水要替他倒好;下班回來,拖鞋要替他放在腳邊,茶水要替他放在手邊。他呀,隻曉得打開錄音機背英文單詞,每天晚上看英文書要看到半夜。講講是在埋怨虞誌國,誰都聽得出她言語間對虞誌國的濃情密意。
章梅芳乜斜著眼看著她,問道:“虞誌國這般努力學習英語,難道他想出國留學麼?”
葉采萍仿佛無奈地搖搖頭,“我們誌國心大得很,哪裏肯在工廠裏孵一輩子?再講他大伯伯小叔叔都在美國定居,都願意幫他出擔保。現成條件擺著,我也不好拖後腿呀。”語罷,仰首伸眉地咯咯笑起來,那笑,聲聲飽滿,像一串串顆粒碩大色澤晶瑩的上等珍珠。那幾年,出國留學風正起於青■之末,漸呈急驟之勢。淮海坊中人家大都有海外關係,都陸續行動起來。
章梅芳聳聳肩,笑道:“采萍,你這隻風箏放出去,收不收得回來哦?美國那種地方,開放得很呢。”
葉采萍兩頰肌肉有點僵硬,章梅芳的話像把鋒利的手術刀,毫不留情地把她掩藏著的心病挑出來了。她仍撐住了笑臉,道:“他這種老夫子,諒他有賊心也沒有賊膽。何況,風箏線攥在女兒手裏呢。”話說完想再咯咯地笑出一串,終究有點心虛,一開口,珠兒散了線般,有氣無力了。
4
爾雅六歲的時候,虞誌國的出國簽證終於辦下來了。虞家像得了狀元喜報一般,團圈報喜,親朋好友,街坊鄰舍,無一遺漏。免不了請客,分發糖果。葉采萍猶猶豫豫地跟虞誌國商量,是否也請老同學聚一聚?虞誌國竟一口答應了。曾經有一段,虞誌國因兩次高考落榜,便拒絕參加任何同學聚會,甚至不願去母校出席校慶活動。如今赴美留學,魚躍龍門,方才掙回了麵子。
葉采萍母親聽講女兒女婿要請同學吃飯,自告奮勇道:“那就去我的店裏,我跟經理打聲招呼,開個包間,打八折……”
“媽,你不要瞎起勁好吧?”葉采萍不等母親講完就打斷了她。不願讓同學們看著自己母親身著服務員服裝端菜倒茶的模樣!再便宜,她也不會自取其辱。葉采萍已經劃算好了,她和虞誌國結婚時,虞誌國不願張揚,因而故友中一顆喜糖都沒發。這回,也是她和誌國在老同學麵前頭次雙雙亮相,自然不能草率。她決定到剛剛開張的上海賓館裏去擺宴,包間太昂貴,就在大堂中包了一桌。價錢仍是貴了點,怕婆婆心痛,隻報了半價,自己寧願掏私房貼。
一隻圓台麵,最多也隻能邀請十位同學,加上他們夫婦倆,十二個人一桌,已經不寬綽了。虞誌國上中學時,總是擺出一張林中高士孤傲淡泊的麵孔,所以他沒有要好貼心的朋友,請誰不請誰於他來說都一樣。葉采萍卻是一根根指頭扳來扳去,橫挑豎揀,一要在社會上混得稍微得法的,二要跟她稍微談得來的。還有一點,她挑中的女生,都曾經是虞誌國的仰慕者,其中自然有章梅芳。
開宴那天,葉采萍翻出結婚時穿的玫紅織錦緞嵌銀線纏枝梅花中式外套,對著鏡子橫看豎看。生了爾雅後,她發福了不少,特別是腹部像反扣著一口炒鍋,最下麵那粒紐扣已經扣不上了。索性敞著,戴一條深灰喬其紗長圍巾遮擋一下,還是蠻有風度的。
平素葉采萍忙裏忙外,顧了老公顧公婆,顧了大人顧小孩,最可疏忽的就是自己。每日出門,從不畫眼線塗唇膏。這回,她向婆婆討得一支已經幹裂的舊唇膏,羼點甘油,仔仔細細描了唇。她的唇形原就鼓突飽滿,點了紅,愈發誘人。葉采萍覺得太豔了,又用手紙擦去一層,方才滿意了。
虞誌國看她在鏡子跟前磨蹭了半天,有點不屑道:“老同學碰碰頭,還不至於這樣隆重吧?”葉采萍翻他一個白眼,“你不想你老婆顯得比人家老氣吧?”虞誌國便閉嘴了。自打拿到了出國簽證,虞誌國變得沒了脾氣,樣樣都隨葉采萍拿主意。
那一晚的聚會,是葉采萍人生中的高光點。她是那樣的興奮。她從同學們的眼神中體會到自己是多麼光彩,多麼令人羨慕。章梅芳的目光幾乎都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匆匆一瞥,也是垂下了眼簾,掩飾住心思。章梅芳隻是尋住虞誌國拚酒,葉采萍曉得虞誌國敵不過,便挺身為他抵擋。結果她和章梅芳都有點醉,章梅芳躲進包房的洗手間好一會才出來,她卻滾在虞誌國懷裏笑得停不下來。
當年的葉采萍哪裏能夠預料?這場聚會帶給她的光彩會像煙火般瞬間絢爛後便熄滅了,且再也沒有重新燃放。
5
虞誌國兜裏揣著父母給他的一千美金,登上了越洋飛機。全家人都去機場送行,他擁抱了父親母親,又在女兒臉頰上猛親了一口,卻隻拍了拍葉采萍的背脊。葉采萍硬撐著燦爛的笑臉,衝他道:“寫信啊!信封都在箱子的側袋裏。”葉采萍生怕虞誌國忙起來忘了寫家信,特備了二十隻航空信封,連地址姓名都替他寫好了。虞誌國“嗯”了聲,一轉身,便進了驗關口。那一刻,葉采萍多麼想撲進他的懷裏,聞一聞丈夫身上令人心醉的氣味。可是虞誌國沒有給她機會,即便有機會,當著公公婆婆的麵,葉采萍也做不出來的。葉采萍隻好委委屈屈,眼睜睜望著丈夫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她竟永遠失去了與虞誌國親昵的機會。
出去頭一年,虞誌國十天半月總會給家裏一封信,用的都是葉采萍為他準備的信封,收信人自然都是葉采萍。葉采萍先關進自己房間看信,看完了,再去念給公公婆婆聽。其實虞誌國信裏麵無非報報平安,問候問候,幾乎沒有夫妻間的私房話。可葉采萍念信時,總喜歡念念停停,目光在信上來回搜索,以顯示有些話是寫給她一個人的,不方便公開的。
臨近年底,葉采萍收到章梅芳寄來的大紅請柬,請她到陝西路淮海路口的美心酒家赴宴。原來章梅芳竟辭職下海做生意了。
此番她隻身赴宴,虞誌國不在身邊,便無心修飾自己,臨出門前解下飯單,隻隨手套了件自己織的棗紅粗絨線開襟毛衣,卻沒忘記把虞誌國這大半年寄回來的近二十封家信齊整整用塊舊紗巾包了,放進提包。
美心酒家離淮海坊沒幾腳路,葉采萍到得早,大堂裏團圈看來,不見熟人,便至服務台詢問。原來章梅芳是在二樓包了單間,心裏先就有點酸忌了。忐忑地跨出電梯,劈麵撞見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大波浪鬈發優雅地搭在肩上,一身藕荷色薄呢套裝剪裁合體,脖子上黃澄澄一圈金項鏈映得唇色愈是鮮紅欲滴,又濃濃地文了黑眼線,托著花團錦簇的笑容迎上來。葉采萍一時沒認出她,愣怔著。她搡了她一把,道:“葉采萍,洋學生太太了,好大架子,不理人啊?”
葉采萍驚得張大嘴,好半天才道:“章梅芳啊!吃了什麼靈丹妙藥?脫胎換骨似的,誰還敢認啊!”
章梅芳淺淺一笑,自得之情仍從唇角潑灑出來,道:“葉采萍,還說我呢!虞誌國給你買了點什麼洋玩意?別那麼小氣,也不穿戴出來讓我們老土開開眼界。”
葉采萍心裏一個咯噔,直惱恨自己太疏忽,太隨便,沒有換件別致點的衣裳來赴宴。包間裏暖氣很足,可她又不能脫去絨線外套,因為內裏的棉毛衫太陳舊。可裹著絨線外套自覺臃腫不堪,在章梅芳的比照下愈顯落拓。隻得收斂了往日輕俏爽利的脾性,盡量少說話,恨不得隱身才好。
偏生章梅芳不讓她消停,不停地把她介紹給各路賓客,言必稱“她是我最好的女友,當年班級中出了名的大美女”。葉采萍曉得她明裏抬舉,實為寒磣,卻又無法躲避,木偶似的被她牽來牽去。待開宴,葉采萍已憋了一肚子的窩囊氣,哪裏還有什麼胃口。
葉采萍從包間門口擺放著的花籃上才曉得這日正是章梅芳承包的“芳芳童裝商店”開張的日子。包間裏擠擠插插擺下五桌圓台麵,葉采萍那一桌全是中學同學,章梅芳不停地離席,一桌一桌地敬酒。隻要她一離開,葉采萍就覺得呼吸順暢許多。她終於覷著章梅芳離席的空隙,將虞誌國的家信拿出來,大度地笑道:“誰集郵啊?誌國寄來的美國郵票你們要不要?”
桌子團圈頓時發出歡躍聲,四五個同學都伸出手來搶。葉采萍特為關照道:“掀郵票管掀郵票,不準偷看裏麵的信啊!”有人便道:“都是些什麼甜言蜜語?讓大家分享分享嘛!”大家又發出一陣哄笑。
這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把章梅芳逗引回來了,問道:“有什麼樂事?讓我也飽飽耳福。”
葉采萍故作隨意道:“他們把虞誌國寄回的美國郵票都瓜分了。下回誌國來信,我替你留幾張。”
章梅芳淺淺一笑道:“不用不用,我又不集郵。”話鋒一轉,“虞誌國什麼時候接你出去陪讀呀?”
葉采萍強笑道:“他正在辦手續呢。我不急,爾雅還小,再講,他父親母親哪裏離得開人?”心中卻悄然升起一片薄霧,心境暗淡了一層。
6
葉采萍原以為虞誌國語言學校畢業,進了正規大學,放暑假即可回來探親。沒料到虞誌國頭一年語言學校讀下來,托福成績卻沒有過關,隻好繼續操練語言,學費卻成了問題。在美國定居的伯父已經提供他住宿,無法再向他們開口求助學費。虞誌國隻好先打工賺錢籌學費。這麼一蹉跎,待虞誌國考出托福成績,已是第三年的聖誕了。
那年,虞誌國信中說,假期裏要申請大學,回不了家;次年,他終於被州立大學錄取,臨放假,又寫信說,假期裏要打工掙錢,也回不了家。這樣,年複年的,直挨到虞誌國大學畢業。葉采萍屈指算算,虞誌國已經整整七年沒回家了,也就是說,他們夫妻整整七年沒見麵了!這七年中,虞誌國從來沒提及接她和女兒出去伴讀的話題,葉采萍也不好意思問他。她總是太善解人意,她想他打工掙的那點錢,應付他的學費就已經捉襟見肘的了,自然是負擔不起她和女兒的生活費的呀。況且,他父親母親是希望他念完書回來做事的,那又何必接她和爾雅出去呢?這麼想想,葉采萍一次又一次地將出去伴讀的念頭生生地壓了下去。
虞家陽台上的十幾盆花草在葉采萍精心養護下枝葉繁盛,春天了,薔薇攀過鑄鐵欄杆,嘟嘟嚕嚕地垂吊下去;冬天的時候,青瓷盆裏的水仙擠擠撮撮一團一團的金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七年時光啊,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以讓虞爾稚長成一個俏麗嫵媚的小少女,也足以磨損掉葉采萍昔日的豐腴和圓潤。最最要緊的是,日往月來,時移世易,葉采萍曾經十分滿足的生活樣式不知不覺改弦易張了!
葉采萍下崗了,那爿曾經以生產優質絲帕,遠銷歐洲市場的手帕廠已不複存在,廠房已成了人家的倉庫。當時,葉采萍還沒到法定退休年齡,政府有項政策叫“待退休”,每月領幾百元生活費,自己到社會上去找工作。有一度,葉采萍捏著那幾張軟遝遝的紙幣,惶惶然不知所措。
淮海坊人家的生活大都保持一定的水準,進出弄堂,遇街坊鄰居寒暄之際,眼角餘光隻消從你拎著的馬夾袋,蜻蜒掠水般一掃,便曉得你們家的經濟狀況了。葉采萍畢竟是淮海坊裏的外來人口,底氣不足,麵子上的這口氣,她是萬萬不可輸掉的,便是省也隻能省在內裏。可是,公婆是省不得的,女兒也是省不得的,能省的隻有自己了!不再去滬江美發店做頭發,不再去益民百貨買粉底霜,飯桌上的葷腥盡著公婆女兒吃了,輪到自己,剩湯淘淘飯將就過去了。葉采萍真正是絞盡腦汁,能省一鈿是一鈿啊。卻仍是捉襟見肘,幾次弄得買小菜鈔票也掏不出了,隻好把自己的私房錢一點一點貼補進去。
葉采萍不能向娘家討救兵,娘家人都以她嫁入淮海坊為榮,她回一趟娘家,每每排場成元妃省親一般。她若說她手頭沒有餘錢,誰會相信啊?她更不能跟公公婆婆歎苦經,當初,她嫁進淮海坊,公婆就訂下了規矩,房子無償讓你們住,家中一切日常開銷便由你們負擔。況且,公公婆婆總以為兒子是有美金寄回的,並且常常會提及。葉采萍有苦說不出,虞誌國統共寄回幾次美金啊?每次不過兩三百元,本利加起來不會超過兩千元的!
幾年前,公公婆婆開通了家裏電話的國際長途,虞誌國十天半個月會打個電話回家問候一下。座機是裝在大房間裏,好幾次,葉采萍想給虞誌國打電話,讓他寄點美金回來救急。卻隻是想,哪裏有勇氣去打?一來公婆總在屋裏坐著;二來她心裏很清楚,虞家接納她的原因,還不是因為她能幹勤快、精打細算,把家裏的事體安排得妥妥帖帖。倘若她向虞誌國開口討鈔票了,虞家人會怎樣看待她?虞誌國又會怎樣看待她?這才是最關緊的呢。
葉采萍窩了一肚子委屈,無人傾訴,鬱悶之中,倒想起一個人來——何不去找章梅芳想想辦法?年紀一點點爬上去,她和章梅芳往日的芥蒂早就被綿密的日腳碾成粉末了。章梅芳生意做得不錯,圈內人稱她童裝女王,聯營店已開了好幾爿,人的身價高了,待人接物派頭就不一樣了。葉采萍的盤算,最好能到章梅芳的店裏賣童裝去,這種生活做起來不吃力,章梅芳開工資也不會很苛刻。葉采萍拿定主意了,見了章梅芳頭頸縮縮,腦袋低低,唱一出苦道情,人都說哀兵必勝嘛!
午飯後,公婆會午睡片刻。葉采萍洗了碗,隻將圍單解下,也不修飾,既然要唱苦道情,邋遢些反而好,便出門找章梅芳去了。
芳芳童裝店就在淮海路瑞金路口,兩開間的店麵是朝著淮海路開的。章梅芳的經理室在二樓,卻要從瑞金路上的一條弄堂拐進去,從後門上去。
經理室的門虛掩著,年輕的秘書抑或叫助理的姑娘認得葉采萍,笑道:“葉小姐,章經理在接電話,你先坐會兒吧。”又麻利地泡了杯茶,擱在她手邊的茶幾上。
葉采萍被人稱“小姐”,心裏還是受用的,這證明自己還是顯年輕嘛。她捧著暖暖的茶杯,隔著杯中升騰起的水霧朝門的縫隙中望進去,正好看得見章梅芳。章梅芳聽電話的形態綽約多姿,一手捏話筒,一手夾支細煙嫋嫋的摩爾煙,微偏著臉蛋,笑靨隱隱。考究的紫青羊絨外套過濾了她身上年歲的痕跡,文得漆黑的眼線令她的眼珠特別亮,忽嗒一閃,讓人驚豔。
葉采萍再一次地自慚形穢。每每碰見章梅芳,這種令她沮喪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
章梅芳顯然也看到了她,用夾著細細煙棍的手優雅地朝她擺了一擺。葉采萍胸口突然湧上一團酸楚,連忙抑製住了,咧開嘴,也朝她擺了擺手。
章梅芳仰起腦袋嗬嗬嗬地笑了一串,終於放下了話筒。葉采萍連茶杯都來不及放下,捧著就衝進了經理室,一屁股坐進沙發圈椅裏。
章梅芳抬起柳葉眉,探究地盯住她,含笑帶嗔道:“發生什麼大事體了?令我們向來端莊嫻淑的虞太太在人家午休時間橫闖辦公室的?”
葉采萍也曉得自己有點失態,事關生計,也顧不得講究腔調和姿態了,眼圈一紅,道:“梅芳,我沒有心思跟你開玩笑……”這麼一開口,眼淚水就跟著下來了。
章梅芳拎著一盒高檔紙巾走到她身旁,窩了腰,把紙巾盒往她懷裏一塞,壓低了聲,道:“事體真有這麼嚴重啊?是不是虞誌國他……在外麵有什麼花頭了?”
葉采萍慌忙搖頭,長歎一聲,便將自己的窘況一一道來。
章梅芳又轉回她的坐椅上,又點了支煙,問道:“采萍,你要借多少隻管說好了。”
葉采萍麵孔忽地漲紅了,忙道:“梅芳,我不是問你借鈔票來的,我想在你公司裏討一份生活做做。我們這種人,你總歸清楚的。做生活不會偷懶,不會耍花槍,不會拆爛汙……”
章梅芳忽然就嘿嘿嘿地笑起來,葉采萍噎住了聲,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她恨恨瞪了章梅芳一眼,吃力地站起來,別轉身要走。
“采萍,你做啥呀?”章梅芳喊住她,“我又不是笑你,事情太湊巧,我才笑的嘛。”
葉采萍沒好氣道:“天下巧事都讓你碰上了,值得你這樣開心!”
章梅芳道:“方才我不是在接一隻電話嗎?福開源老板徐貴棠托我幫他物色一個可靠的管家婆,兼任辦公室主任和公關部主任的角色。他那些大姑子小姨子攪得他七葷八素的;請過一位外來妹,聽講還是大學生,卻弄得他老婆闖到公司唱了一出金玉奴棒打無情郎。我是在罵他,誰叫他偷食貓兒不規矩?他冤枉鬼叫,講他老婆更年期,見不得年輕的女人。現在他們夫妻達成協議,再要聘人,年紀必須是四十歲以上的老阿姨。又要人老實本分,又要腦子活絡能拉生意,又不好長得太妖膩,又要上得台麵,代表公司形象。我正跟徐老板講,這樣的人哪裏找得到?索性做個機器人吧!不想這樣的人突然就出現了!”便盯住葉采萍,嘿嘿地直顧笑。
葉采萍何等聰明之人,已明白章梅芳的意思,喜出望外,真想朝她作揖。仍收斂著表情,矜持道:“我們小工人做慣了,哪裏當得起這般要緊的角色?”
章梅芳正色道:“不是我不想讓你進芳芳童裝做,徐老板公司比我大,薪水開得比我高,這麼好的機會,你要錯過,虞誌國曉得了,肯定要罵我的。”
葉采萍這才綻開笑紋,道:“那先做做看吧。要是徐老板不稱心呢?你還是得給我留一隻飯碗哦!”
7
葉采萍去福開源上班,因聽了章梅芳的介紹,曉得老板娘管徐老板管得很緊,所以她穿了身素淨的衣褲,素麵朝天,就去公司了。果然老板娘橫豎看了她一陣,鐵板的麵孔終於柔順起來。章梅芳不愧在商場打拚了幾年,眼光稱人還是稱得很準——葉采萍真正是最合適做這份工作的人選啊。她才走馬上任不久,正遇上她的前任眼淚鼻涕地上門討說法,言之鑿鑿稱,握著徐老板“性騷擾”的把柄。老板老板娘統統避而不見玩失蹤,隻推出葉采萍作擋風的牆。葉采萍與那個姑娘關起門來談了不足一個時辰,門咣地打開了,葉采萍搭著姑娘的肩胛走了出來。姑娘的眼泡皮雖是紅腫,神情卻已平靜。葉采萍熱熱絡絡送她到電梯口,笑道:“走好啊,碰到難處,盡管來找我好了。”全公司的員工都驚愕地盯住葉采萍,這位相貌平平衣著樸素的葉阿姨,究竟會施什麼法道啊?輕而易舉就製服了那樣一個“妖精”?葉采萍被眾人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淺淺一笑,隻說了句:“人心都是肉長的嘛!”
這以後,葉采萍仿佛成了公司的救命菩薩,凡有難纏的生意經,老板都叫葉采萍去纏。葉采萍最大的好處,就是心相好,不怕人纏。人說一句,她會篤悠悠八句十句回過去。通常總能纏出點名堂來。老板漸漸倚重於她,暗暗給她長了薪水。關鍵在於,老板娘從不吃她的醋。老板娘看看她一年四季衣裳灰脫脫,頭發亂蓬蓬的,公司上下都喊她葉阿姨,自然而然就放鬆了警惕。有時,老板出差帶葉采萍一起去,老板娘也不阻撓,反而囑托葉采萍暗中看住老板,不要讓他去泡歌廳夜總會。
葉采萍現在薪水比在手帕廠多了將近一倍,手頭有了錢,日子就過得鮮活起來。下班回家,到長春食品公司兜一轉,兩三隻塑料口袋裝得滿騰騰的,走進淮海坊,碰到街坊鄰居,喉嚨嘭嘭響起來:“王家姆媽,我買了隻牛肘子,煮羅宋湯,爾雅頂喜歡吃了。還有一段銀鱈魚,清蒸蒸,年紀大的人牙口不好,鬆軟一點,刺又少。”
星期日午後,公婆房中電話鈴乍響,葉采萍正在樓道裏掃地,耳朵劃到婆婆的聲音:“誌國,你好嗎?”便知是虞誌國來電話了,磨蹭著側身聽,胸口脹脹的,想象著虞誌國此時此刻的神情。終於挨到婆婆喊:“采萍,誌國的電話。”順手將掃帚靠在牆角,躥進屋去。她捏著話筒一時竟不知講什麼。對方說:“辛苦你了,小葉,這些年……”葉采萍鼻頭根酸嘰嘰的,忙打斷道:“誌國,爾雅天天問我,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她上中學了,我教不了她……”虞誌國稍頓,聲音悶悶地道:“告訴爾雅,爸爸明年拿了文憑就會回家看她……”葉采萍顧忌著一旁的公婆,強忍著,沒有讓笑容在麵孔上泛濫開來。
葉采萍以為,再熬過一年多點日子,虞誌國學成歸來,合家團聚,她的美好日子便會重新開始。她哪裏料得到,她所向往的美好日子隻是一座海市蜃樓啊!
就在虞誌國打回這隻電話不久,虞誌國的妹妹領著兒子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
虞誌國妹妹叫虞誌琴,大家都喊她阿琴。阿琴的丈夫在外頭不規矩,把髒病都帶到阿琴身上,害得阿琴偷偷摸摸尋醫問藥,治了大半年。實在隱忍不住,便離了婚,搬回娘家來住了。
那日,葉采萍下班得晚,買了熏魚和醬蹄,心想炒兩隻素菜便可開飯。卻看見小姑子與她兒子都在公婆房中,一忖:姑娘是嬌客,必要再添兩隻小菜的。慌忙拉開冰箱尋找存貨,翻出幾根廣東香腸,可湊一隻香腸炒蛋。正待繼續,忽聽婆婆喚道:“采萍,你過來一下!小菜讓阿琴去端整。”
葉采萍疑疑惑惑走進公婆房間。公公坐在藤圈椅上,翻著一張隔日的夜報,事不關己的模樣。婆婆親熱地拉她坐在方桌旁,笑眯眯地單刀直入:“采萍呀,這樁事體,我想來想去,隻有跟你商量了……”葉采萍望著婆婆麵具似的笑容,心頭騰起不祥,手心都出了冷汗。
果然,婆婆告訴她,阿琴離婚了。她男人吃喝嫖賭,把一點積蓄都折騰光了,所以阿琴是兩手空空回娘家的。婆婆歎息道:“讓阿琴母子擠在大房間吧,你曉得的,你公爹有失眠症,怕吵;讓阿琴母子跟你們擠著住吧,兩個孩子都大了,似懂非懂的,住在一室也不大方便……”頓了頓,笑得更貼心了,道:“隻好采萍你委屈點,把小房間暫時讓給阿琴母子住……”
葉采萍感覺到周身汩汩流淌的血液刷地凝固住了,背脊骨一陣陣地發麻:莫非虞誌國真在外麵有了花頭,借此把我掃地出門,趕出淮海坊去?
婆婆被皺紋裹住的眼珠子在她麵孔上骨碌碌地轉了一圈,嘿嘿一笑,又道:“爾雅呢,把八仙桌挪出去,便可以在大房間裏搭張小床,小姑娘手腳輕,不會吵她爺爺的。你呢——我想了想,把過道裏那張壁櫥清理出來,也有二尺多寬了,搭張鋼絲床綽綽有餘,拉一條布簾,也蠻通氣的。其他東西不動,隻是挪張鋪。
婆婆的眼珠子停止了轉動,殷殷地盯住葉采萍。葉采萍感覺被她盯著的皮膚上長出了一粒腐爛的黑痣。
葉采萍卻先鬆了口氣,婆婆並沒有叫自己搬出淮海坊的意思!隨即又想,婆婆碰到難處,首先跟自己商量,真是把自己當貼心人了,心口熱了起來。再盤算一下,是啊,也隻有這個辦法了,不見得自己去跟公婆同居一室嘍!一來阿琴也蠻可憐,做嫂子的總要顯得大度一點;二來,她阿琴總不會在娘家住一輩子吧?這三嘛,誌國明年就要回家,公婆萬萬不會讓寶貝兒子擠在壁櫥裏睡覺的呀!這麼一轉念,葉采萍便習慣地撐開了溫存如秋菊般的笑容,輕聲道:“媽,你這麼安排蠻好,我沒有意見。我會關照爾雅,叫她手腳輕點,不要吵擾爺爺。”
葉采萍做媳婦做慣了,凡事習慣替別人著想。她哪裏能料到,她這一搬出正房間,就永遠回不去了呢?
8
雖講隻是挪個鋪,收拾起來也大驚動了一番。樓道壁櫥裏翻出許多陳舊貨,婆婆一樣樣過目,該收的收,該丟的丟。老洋房的壁櫥做得考究,團圈鋪了齊肩高的樟木板,葉采萍統統擦拭了一遍,竟然能照得出人影。婆婆歎道:“老早怎麼沒想到做睡鋪?有這點樟木在,蛇蟲百腳都不會鑽出來了!”言下之意,還讓葉采萍占了便宜!
撐開鋼絲床,壁櫥的長度還有尺半空餘,剛巧好塞進一隻小茶幾,放一隻小台燈及其他零散雜物。葉采萍又在樟木護壁上敲了幾隻洋釘,掛掛衣裳什麼的。壁櫥原是兩扇雙向拉門,日裏拉上,外人根本看不出什麼;夜裏開半扇門,放下一襲布簾,睡在裏麵也還不覺得逼仄悶人。
阿琴裏裏外外幫著葉采萍搬東西,口中一聲一個“嫂子,謝謝”,葉采萍愈發坦氣道:“阿琴,自家人用得著謝嗎?”
畢竟還是有不方便的,因為葉采萍的衣物還放在原來房間的衣櫥裏,每每要取東西,反倒要跟阿琴打招呼了。起初一段日子,阿琴還蠻客氣,說:“嫂子,這原是你的房間,你盡管來拿東西好了。”葉采萍身為公司公關部主任,經常有應酬,三日兩頭要換衣裳,衣櫥開出開進的,漸漸地,阿琴麵孔上的顏色就有點不好看了,言語中也常常夾帶骨頭。
葉采萍並不跟她計較,隻是將一些經常要穿的衣裳掛到公司辦公室的櫥裏去了。老板對她很優待,單獨給她開了間辦公室。這樣一來,她在家裏換衣裳的次數就大大減少了。
有一日傍晚,快下班了,葉采萍卻接到老板電話,說晚上有新加坡重要客商的會見,要她準備準備,半小時後,小車來接她去賓館。葉采萍匆匆換上套裝,不料章梅芳闖了進來。
章梅芳是合巧路過,心血來潮找葉采萍聊天的。公司員工都曉得這位芳芳童裝女老板是葉采萍的老同學,故而並不阻攔,也不通報,隨她徑直闖上樓去。
章梅芳一對藏在灰藍眼影裏的眼珠骨碌碌地在葉采萍身上轉了兩圈,壞笑道:“下班時間快到了,還收拾得這般齊整,有約會吧?”
葉采萍邊攏頭發,邊嗔道:“你呀,心思總往歪路上去!晚上要跟新加坡客人談生意,總不見得蓬頭垢麵地去見人嘍!”
章梅芳撲哧一笑道:“徐貴棠那點花頭精我還不曉得,抬出個新加坡客戶做幌子罷了!”
葉采萍一愣,方才明白她的意思,兩頰騰地燒起來,跺了下腳,壓低聲音喊:“章梅芳你要死啦!瞎話三千,喉嚨咣咣響。公司人都在外麵呢。你存心想敲我的飯碗啊?”
章梅芳目光旋錐般盯了她一會兒,驚訝道:“你跟徐貴棠,沒有發展下去呀?”
葉采萍氣得臉發白,又跺了下腳,道:“虧你想得出的,我年紀都比徐老板大好幾呢,再講,我是那種人嗎?拿了人家一份工資,總歸要盡心盡力把事情做好,對吧?”
章梅芳息頓片刻,微微點頭,道:“虞誌國好福氣,討到你這麼忠心耿耿的老婆。可笑他徐貴棠是自作多情了。”
葉采萍搡了她一把,“亂嚼舌根要生瘡的!我看人家徐老板也是規規矩矩的人,前頭的事,多半是那個外地小姑娘存心勾引的吧……”
章梅芳哧的一聲,不屑道:“那你也太小看徐貴棠了,是他多次在我麵前誇你,講得你花好稻好,我是看透他的心思的……”
“好了好了,我是你介紹進他公司的,他當然要在你麵前講我好嘍,誇我其實是誇你嘛!”葉采萍雖打斷了章梅芳,她那句話卻是實實在在聽到心裏去了,心口莫名地蕩開一片漣漪,隻是不願意往深處想下去罷了。
窗外傳來嘀嘀兩聲汽車喇叭聲,這是徐老板的小車到了,在喊葉采萍下樓呢。葉采萍連忙拎起漆皮小包要走,又感到不好在章梅芳麵前顯得太急切,便停住,笑道:“梅芳,你曉得吧?開春誌國就畢業了,他說拿了文憑馬上回家的,我總算熬出頭了!”
章梅芳道:“等虞誌國回來,我做東,班上同學好好聚聚啊。”又意味深長地追了句,“晚上陪客戶,酒少喝兩口哦!”
葉采萍道:“放心好了,沒有人能灌醉我。”卻莫名地耳根發燙,躲開章梅芳的目光。
9
這一年春姍姍來遲,突然風向一轉,春卻如火如荼了。薔薇花團團簇簇一下子攀過了鐵欄杆,呼啦啦地傾瀉下去。幾隻蝴蝶整日價就盤旋在虞家陽台上。
虞誌國真就要回家了!電話裏鐵釘板說了回程的日期。葉采萍內心歡喜了幾天,漸漸地,卻又焦躁不安起來。眼見得日腳步步逼近,她一直等待著婆婆發調頭,請阿琴和她兒子讓出房間,她也得上上下下收拾收拾。她特地去馬路斜對過的床上用品商店買了新床單新被套,虞誌國過日子向來窮考究,又開了這些年洋葷,一點都將就不得呀!可是婆婆雖則每日都在磨叨兒子回來的事,卻始終不提兒子回家住在哪裏的關鍵問題!
葉采萍等待了幾天,實在煎熬不過了,急中生智,便讓爾雅去提醒婆婆。又萬千關照爾雅,千萬不可說是媽媽的意思,隻說你自己想爸爸,懂吧?
爾雅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個頭已躥得比媽媽高出半隻腦袋,遺傳了父親端整的五官和母親細膩白皙的皮膚,活脫一個美人坯子。卻應了一句老古話,聰明麵孔笨肚腸。倒不是腦筋真有什麼毛病,平素待人接物的禮數十分周到,街坊鄰居都誇她有家教;唱唱歌跳跳舞也蠻靈光,經常參加學校裏的文藝演出,照片還在校門口的宣傳欄裏貼著呢。隻是在讀書方麵缺了一竅,特別是數理化常常要開紅燈。葉采萍也想了許多法子,上補習班,請家教,考試成績隻要及格,就獎勵鈔票,可惜見效甚微。挨到去年考高中,葉采萍到處托人,破費了不少鈔票,終究爾雅考分差得太多,進不了區重點高中的校門。後來,葉采萍還是聽進了章梅芳的話。章梅芳道:“與其蹩腳的中學讀高中,三年後也是考不取大學的;不如去上職校,譬如,上海旅遊專科學校,最合適小姑娘讀了。三年導遊專業出來,隻要人登樣一點,機靈一點的,多少家旅行社都搶著要呢,何況爾雅這等模樣的!”
恰好章梅芳公司接了旅遊職校做校服的定單,跟校長打了個招呼,爾雅便進了旅遊職校最吃香的涉外導遊班。
爾雅現在住校,一個禮拜隻星期六回家住。畢竟年輕,何況這麼多年過去了,爸爸在記憶中已經變成很模糊的影像,自然想不周全。經媽媽一提醒,想想這真是個問題呢。便轉進隔壁房間,衝著奶奶急急忙忙道:“小姨娘怎麼還不把房間讓出來呀?我爸回來叫他睡樓梯間啊?”
奶奶盯住她呆了片刻,先將門掩上,斂著聲道:“你喳啦喳啦做什麼?讓你小娘娘聽見,隻當你媽在趕她走呢!”
爾雅嘟著嘴咕噥道:“本來就是我們的房間嘛!”
奶奶歎了口氣,“我也是難做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小娘娘在外麵受人欺,娘家人不好再給她氣受,對吧?倒是你爸爸大度,電話裏說了,他回來探親籠統隻有半個月假,就不要讓阿琴搬出搬進了。他會去附近賓館開一間房間。這筆費用他可以想辦法報銷掉的。我想想也好的……”
爾雅雙手一合,蹦起來道:“那我也跟爸爸住賓館去。”
虞誌國母親盯著孫女的麵孔問:“是你娘叫你來說的吧?采萍什麼意思嘛,你爸會不告訴她?”
爾雅道:“我媽什麼意思也沒有,是我的意思嘛。”便轉身去跟媽報訊去了。
葉采萍聽爾雅這般一說,暗自沉吟:誌國電話裏怎麼沒提這樁事呢?再節約電話費這樣重要的事情總該提一句的。不覺百轉回腸起來。
晚飯之際,葉采萍燒了一桌小菜,上上下下跑了十幾回,腿骨都跑直了。肚皮裏犯疑:阿琴今天怎麼不出來搭把手,相幫端端小菜啊?
公公婆婆都坐定了,爾雅連連喊餓,早已動起筷子,卻不見阿琴和兒子的影子。葉采萍欠起身道:“我去喊阿琴……”婆婆攔下她,“算了,我們先吃吧。”葉采萍狐疑地扭頭看看,阿琴房門關緊了,打啞謎一般。
婆婆便用筷子點點葉采萍道:“你這麼個直性子人,也學會三彎九轉耍花腔呀?你叫爾雅來講房間的事體,碰巧讓阿琴聽到了,關在房間裏哭了半天呢。”
葉采萍迅速白了爾雅一眼,忙道:“媽,你弄錯了,不是我叫爾雅……”
婆婆揮揮手,打斷她:“媽也體諒你的苦衷,睡在壁櫥裏總歸不方便。當初讓出房間,她也沒有強迫你,對吧?誌國在電話裏既然已經表態不要阿琴搬出搬進,你何必再挑這個話題呢?一家人弄得跟唱三國演義似的,你說尷尬不尷尬!”
“媽,我沒有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葉采萍張口結舌麵孔漲得血血紅。平素多麼利落的一張嘴,竟然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她原想解釋說,誌國並沒有告訴我要訂賓館的事啊!可是話到舌尖又卷了回去,這麼重要的事情,誌國為什麼不跟我商量商量?電話裏竟一點點口風都不露!這才是她最煎熬的呢!可她不願意讓虞家人曉得誌國對她的這種態度。所以,她寧願吃進冤枉官司,橫豎就任由婆婆責備吧!
10
隔日就要去機場接虞誌國了,葉采萍突然心慌意亂起來。早起梳洗時鏡子裏的一張麵孔,搓來搓去總是黃蠟蠟;下眼瞼吊著兩塊烏青的眼袋,像被人夯過兩拳似的!
葉采萍隨口謅了個理由,提早兩個小時離開了公司,趕到芳芳童裝,找章梅芳討教化妝術。
章梅芳不懷好意地笑道:“聽講徐老板把公司的小麵包車借給你去機場接虞誌國?徐貴棠可從來沒這樣大方過喲!”
葉采萍哪裏還有心思跟她貧嘴?搡了她一把,道:“你上回說起過哪個牌子的化妝品,對我們這種年齡的人特別有用啊!”
章梅芳乜斜著眼,“我們采萍天生麗質,哪裏還需要化妝品!”
葉采萍舉起拳頭要捶她,章梅芳躲開了,撲哧一笑,道:“你總算覺悟了呀。你放心,我保證還你二十幾歲的姑娘模樣,讓虞誌國見了,再也舍不得離開你!”
於是,章梅芳領著葉采萍去婦女用品商店化妝品櫃台,買了一大堆護膚品和化妝品。又領她去一家新開張的美容院做臉,按摩、藥敷、蒸汽烘,弄得她臉頰麻辣辣隱隱作痛。待美容師為她一層層塗上爽膚水潤膚乳防曬霜,對鏡一照,都有點認不出自己了,果然是光彩照人啊!
她由衷地感謝章梅芳,追前思後,像有許多話要說,卻隻挽住章梅芳的肩,輕輕道了聲:“謝謝。”
幸好回家之時天已擦黑,葉采萍盡量把麵孔藏在燈影外,免得婆婆小姑子看出端倪。卻逃不過女兒的眼睛。爾雅因次日要去機場接爸爸,特為從學校告假回來。在樓道裏,她伏在葉采萍的肩胛上,嘻嘻笑道:“媽,你一定做過臉部按摩了是吧?皮膚好光生噢,起碼年輕了十歲!”
葉采萍點點兩扇房門,又將食指按在嘴唇上,“噓——”了聲。
爾雅當然領會媽媽的意思,壓低聲道:“媽,明天去機場前,再稍微塗一點唇膏,沒治了!”
葉采萍嗔笑著刮了一下爾雅秀挺的鼻梁。
女兒的話是入耳入心的,葉采萍懊惱方才怎就忘了買一支唇膏。原先有兩支,早就過了保質期,幹得像粉筆一樣了。次日,葉采萍下半天就請事假,獨自去婦女用品商店,橫揀豎挑,買下一支價錢適中的絳紅唇膏。
虞誌國的飛機要晚上十點半才抵達,葉采萍與公司的司機約好,八點左右,車到淮海坊來接她全家去虹橋飛機場。虞家老小上下興師動眾,早早吃了夜飯,一個個梳洗打扮起來。葉采萍原打算臨去機場前抽半個鍾點,按照美容院小姐教給她的化妝程序收作一番,待她涮洗了碗筷上樓來,廁所間已沒得空閑。爾雅把門板拍得叭叭響,催道:“小娘娘你快點好吧,我還要衝澡洗頭呢!”葉采萍隻好放棄自己的計劃,心裏安慰自己,還好是晚上,看不出什麼的。略作盤算,便躲進壁櫥,擰開床頭燈,對著小圓鏡,勾了唇線,抹上新買的絳紅唇膏。鏡子裏照照,自己還滿意自己,就是不曉得虞誌國的心相……胸口鼓脹脹,卻又忐忑不安。
飛機延誤了一個多小時,聽到喇叭中報出虞誌國乘坐的那個航班號,全家人便都候到接客口。葉采萍眼皮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將虞誌國漏掉。瞪得眼珠都酸了,卻聽到阿琴大叫起來:“哥——哥——”葉采萍一驚:他來了嗎?在哪裏呀?卻見阿琴朝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直招手,那男子拖著拉杆箱,朝他們走過來了。葉采萍愣怔著,橫看豎看,總覺得不像虞誌國——怎麼禿頂了?怎麼肚子突出來了?怎麼頭頸又短又粗了?特別是那對眼珠,被雲翳遮住似的,暗了,小了。
阿琴已經攙扶著虞誌國父母迎了上去,爹娘見著遠歸的兒子,自然是說不完的話,倒把采萍和爾雅撇在一邊了。爾雅撅起嘴,眼眶裏包了一汪淚。葉采萍在她耳畔安慰她:“爾雅,現在讓爺爺奶奶跟爸爸說會兒話,待會兒我們跟爸爸去賓館,有的是時間。”
虞誌國又拉住阿琴的兒子問長問短,爾雅終於忍不住了,眼淚水撲簌簌滾出來。葉采萍趁機將爾雅往虞誌國跟前一推,道:“爾雅多少年沒看見爸爸了,叫爸爸呀,認不得啦?”
虞誌國的眼珠子終於落到了葉采萍身上,卻隻是匆匆一瞥,便轉向了爾雅,一把挽住爾雅的肩膀,笑道:“長這麼高啦?爸爸都不敢認了,還當是你媽媽的小姐妹呢!”爾雅這才破涕為笑,將腦袋拱在虞誌國胸口頭了。
阿琴笑道:“爾雅,跟爸爸發嗲的時間有的是呢,不要來眼饞我們了好吧?”又道,“哥,你們是先回淮海坊呢?還是直接去賓館?”
虞誌國嗯吱著,他母親慨然大度道:“深更半夜了,你們一家就先回賓館。明天篤篤定定睡個懶覺,中飯到家裏隨便吃點,晚上采萍已經在美心酒家訂了一桌,為你接風洗塵。”
這一刻葉采萍好感激婆婆,卻感覺到虞誌國的眼珠偷襲一般從她臉上碾壓過去,頓時有一絲不祥遊蛇般躥上心頭。
虞誌國眼珠回到他父母這邊,聲音顯得疲軟,道:“爸,媽,我才被公司聘用,這次主要為工作回國,順帶探親。有個同事同我一道回來的,公司隻訂了一間房,所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