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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立勃
上篇
我娘的妹妹,我喊她小姨。小姨比我娘小四歲,可做的事比我娘大。我娘和我爸去到鄉裏辦結婚登記手續那天,小姨也到了鄉上,小姨到鄉上是報名參軍到新疆去。那時我還在爹娘的夢想裏,沒有機會看見小姨戴著大紅花穿過夾道歡送人群的好不風光的場景。在真的看見小姨以前,我先看見的是小姨的照片。照片是在新疆拍的,穿的是軍裝,戴著一頂無簷帽,上麵綴了一顆五角星。照片是寄給姥姥的,我是在娘回娘家時,躺在娘的懷裏看見的。也是從這時起,我把小姨當作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了。大約是看過照片半年後,小姨回來了,小姨到了我家,這時的我已是滿地跑了,小姨見了我後,還是親熱地把我抱在懷裏。她是抱著我給我的娘和爹做動員工作的。她說她這次回來其實主要不是為了探親,而是帶著組織上的任務回來的,這任務就是給生產兵團從內地帶些人回去,那裏實在是太缺勞動力了。爹和娘正為苦日子犯愁,哪有不點頭的。小姨馬上就給了些路費,還說不用帶什麼,到了那邊穿的用的組織上會給發的。這是一九五八年,農村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難過,都想往外跑,可村裏搞大躍進,大煉鋼鐵,也要青壯勞力。怕人跑,村子夜裏還派了民兵站崗。我一家,在小姨的安排下,趁著一天黑夜下雨,才溜出了村。沒有小姨,我一家是不可能到新疆的。村裏當時好多人想來,可他們沒有小姨這樣的親戚,他們來不了。我爹娘的檔案裏,有一欄要填如何來疆,他們隻能填接家二個字。也就是說,我一家是作為小姨的家屬接到新疆的。大約是這個原因,小姨在我家裏麵,開口和我的爹娘說話,一點兒也不像是個當妹妹的,那口氣,倒像她是當姐姐的。
和小姨在同一個農場。離得不遠,可見麵的機會不多,一個農場十幾萬畝地,幾千人撒進去,就像天快亮時的星星,睜大了眼睛也找不到幾個。不在一個連隊,是極難碰麵的。星期天幾乎是沒有,忙起來,幾個月不休息,誰也不發牢騷。我有時問娘,小姨咋還不來?我老是惦記著小姨,可小姨好像並不把我放在心上。好不容易來一次,也不多理會兒我,頂多是親一下我的臉,從口袋裏摸出幾粒水果糖,塞到我手裏,就馬上和娘坐到一起說話了。有時她們說著說著,還看看我,一臉不想讓我聽的樣子。小姨說,這孩子長大了,娘說,大啥,屁事不懂。不過娘還是讓我到外麵玩一會兒。好像我在屋子裏,礙著她們什麼事了,非要趕走我似的。爹正好扛著砍土镘要去地裏澆水,我要跟爹去,爹不帶我,說他要到半夜才下班的。
站到門外麵的我,心裏麵有些不高興,這時一群比我大一點的孩子從門口經過,我就跟了上去,沒有想到這些孩子嫌我小,不讓跟,還舉著拳頭說,我要是再跟著他們,就要揍我。我站下了,心裏的火氣也更大了。心想,有什麼了不起的,沒有你們,我一樣可以玩。我站下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了不遠處的大沙丘。我決定到那裏麵去看看。我不是頭一次看到它們,也不止一次地問過爹娘那裏麵有什麼,爹娘總是懶得回答我,對一個六歲的孩子的提問,誰會認真地當回事去回答呢。
我朝不遠處的大沙丘走了過去。遠看是一個大沙丘,走近了,才看到是一片大沙丘,看不到邊。沙丘是圓的,是鼓起來的,還光滑得沒有坑沒窪,樣子讓我一下子想起娘胸前的奶子,引著我去親近它們,我一下子撲倒在沙丘上,曬了大半天的沙丘暖烘烘的,我把手伸進沙子裏,細細的沙子又像水,流過我的手背手心,弄得我癢庠的想笑。好玩的是溜沙,坐在沙丘的頂上,放鬆四肢,把鞋子脫掉,身子向後一仰,刷地一下隨著一道沙浪,落到了兩個沙丘之間的穀底。閉上眼睛,就好像在飛。我得意地忘我在這個遊戲裏,從一個沙丘滑到另一個沙丘。沙丘上也生長植物,一種灌木,到處都是,葉子不是扁圓的,而是棒針形狀,這是為了抵抗烈日暴曬的一種姿勢。我知道它的名字叫索索,家裏冬天取暖,燒的全是它。我盯住了一簇索索,可我對這植物本身沒有興趣,吸引了我目光的是密密枝葉間的一個鳥窩。我湊近了,想看仔細些,沒有想到一隻鳥從裏麵飛了出來,把我嚇了一跳,可那鳥兒,就在我身邊五米遠的地方落了下來。再一看,是隻雲雀,嘴口處還有嫩黃沒褪去,是一隻還沒有完全離窩的小鳥。我悄悄走近了它,剛伸出手來,要去捉它,它卻一下子又飛了起來,又飛了五米左右,落了下來;我又向前去捉,小鳥又是在我伸手的一刹那,飛開了,還是飛到不遠處落了下來。這更說明了它是隻小鳥,飛不遠也飛不高。我想要捉住它的信心也隨之增大了。可這隻小鳥並不笨,總是在我眼看要捉住它的時候逃開了。於是這就成了在我看來是個馬上可以結束的遊戲,但卻總是不能結束。直到我發現,這個依舊離我五米遠的小雲雀,似乎是有些模糊了。我揉了揉眼睛,還是有些看不清楚。這時我才抬起頭來,注意到天邊的太陽沒有了。我不再去看那隻鳥了,我直起了身子,想看看家在哪裏。可我看到的隻是一座連著一座的沙丘,全是一個樣子。我隻好去找我踩出的腳印,可沙子像水,留下的痕跡一會兒就被抹平了。再說,天一黑下來,能找見的,也看不見了。我迷路了,回不了家了。我坐在沙丘上,張開大嘴哭了起來,剛哭了兩聲,又憋住了。我記起了娘在床上的油燈下講的狼的故事,小孩子不能哭,一哭狼就聽到了,就跑來了。我這時好像看見了不遠處就有一隻狼,在找東西吃。我想這一下我是完了,不被狼吃了,回到家也得讓爹娘打個半死。
天黑了,還不見我回來,娘和小姨到門外喊了幾聲,沒有回應。兩個人著急了,把找的範圍擴大到了整個連隊。還是找不到。幸好問到了那幾個不要我跟著的大些的孩子,他們說我好像往沙漠那邊去了。娘一聽這話,眼淚刷地流了下來。那個地方,這些年總有人走了進去,沒有能夠走出來。小姨看了娘一眼,說,姐,你回家等著,我去把他找回來。說完,小姨就走進了連隊的大房子,裏麵住的都是沒有成家的單身漢。小姨再走出來時,後麵跟了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其中一個還是瘸子,走路是一拐一拐的。小姨說,老於同誌,你就不要去了吧。瘸腿的老於一揮手說,我沒事,走吧,找孩子要緊。小姨領了一群男人到了沙丘上,天黑黑的,看是看不見的,隻有喊了,於是一塊兒喊起了我的名字。聲音也像波浪,在越過了一片沙丘後,就不斷地弱了下去,到了我耳朵跟前時,就沒了音了。喊了一陣,沒有回應。小姨說,點一堆火。遍地是柴火,抽煙的男人隨時帶著火,一會兒工夫,一堆大火燒了起來。火在沙漠的空曠裏麵,活像個小太陽。
我看到了火,我跑向了火,在跑的過程中,我聽到了小姨的聲音。我撲到了小姨的懷裏,從來沒有覺得小姨是這樣的親,小姨的懷裏是這樣的暖和。我不知道這時四周的漢子們是怎麼樣的羨慕我。往回走的路上,李瘸子還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說,你這小子,真他娘的有福氣。小姨問,什麼福氣?李瘸子嗨嗨一笑,說有你這樣一個小姨啊。
到了連隊,小姨對一群男人說,謝謝你們了。還和他們挨個握了手,把那些男人高興得不行,全說以後有什麼事,打個招呼就行了。不知道這一握手,在幾個男人的身上種下了相思,至少李瘸子是一夜沒有睡好,不時地把一隻手拿出來放在鼻子下麵嗅嗅。
小姨二十三了,還是一個人過,沒有結婚。這個年紀,在當時還是獨身是不多見的。小姨到家裏來一次,娘就要對小姨嘮叨這個事。小姨說,不是她不想結婚,是她真的沒有看見讓自己滿意的人。還給娘說,結婚這個事,對女人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老一輩人都說,男怕幹錯行,女怕嫁錯郎。你說,咱們這些人,還能圖個啥,不就圖個有個可心的人一塊過日子。娘說,那這麼大個農場,你就沒有個看上的?小姨說,有啊。娘說,那你就找啊,不會是人家不願意吧。小姨說,姐,我這樣的,不會有人家不願意的事吧。娘聽糊塗了,說,那是咋回事?小姨歎了一口氣說,我看上的,都結婚了。娘說,你是不是還老惦記著那個四隻眼。小姨不吭聲了。在老家時,快解放,家裏住過一個班的解放軍,其中一個戴眼鏡的,是文化教員,組織村裏的青年學習認字。小姨也參加了,人家是隻能上課時學,小姨卻是下了課還能繼續學,眼鏡就住在她家裏。學著學著,小姨的眼睛就不隻是光看黑板上的字,而是還要悄悄地瞅幾眼那兩隻玻璃鏡片。晚上好晚了,還纏著給她補習文化。要不是隻住了一個星期,隊伍就開走了,兩人非要鬧出點事不可。就這,小姨躲在屋裏麵哭了一天,兩隻眼睛哭得像是熟透了的桃子。別以為小姨跑去當兵是有多高的覺悟,她想的是沒準當了兵,能碰上那個文化教員。穿了軍裝到農場一看,文化教員倒是有,隻是不戴眼鏡。小姨也沒有死心眼到非要找一個戴眼鏡的,她隻是想找一個有文化的。年輕人嘛,誰能沒有個自己的理想。可是沒有人了解她的心思,一到農場就不斷地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全是當過兵的,在戰爭中動過真的刀槍的,個人經曆無一例外都是一部了不起的英雄史,隻是無一例外的都是大老粗,讓小姨覺得和村子裏的男人沒有什麼兩樣。和小姨一塊來的女子一個個光榮地嫁給了光榮的他們,隻有小姨是見一個吹一個,組織上出麵幫她提高覺悟也不行。用小姨的話說,總是動不了那樣的感情。時間長了,有了小姨缺少革命階級感情的說法,本來是要吸收小姨入黨的,就是因為這個事,黨支部討論就沒有通過。小姨倒是不在乎這個,她想的還是找個稱心如意的丈夫。沒有人介紹,她就自己找上了門。到連隊部讓文教幫忙寫封信,看見文教有髒衣服沒有洗,就順手幫助給洗了。到了誰也能看出她是對文教有那個意思的一天,她打算和他把話挑明了,去文教屋子的路上,把要說的話在心裏先說了一遍,可是把門一推開,她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不是害羞了,膽子小了,是她看到在床上坐著一位比她一點兒也不差的姑娘。文教給她介紹說,這是他的未婚妻,在師部醫院當護士。小姨差一點沒暈過去。回到自己屋裏,發半天呆,但是沒有流下一滴眼淚。隻是在娘麵前歎了口氣,說,她看上的,和別人結婚了。
李瘸子瘸的是一條左腿,膝蓋處有點打不過彎,走路時一個肩高,一個肩低,沒有別人走得快,也沒有別人走得好看。可李瘸子從沒有不如別人的想法。不是他不明白自己是個有明顯的生理缺陷的人,是他想到了他的這條腿瘸的和別人不一樣,當然這種不一樣是從他的腿上看不出來的。這是要看到他的瘸腿以後,聽他說了後才會明白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裏。這個地方的男女老少沒有人不知道關於他的瘸腿的故事。不是大家愛打聽,是李瘸子這個人喜歡說給人聽。他不怕別人看到他瘸,他怕的是別人不知道他是怎麼瘸的。的確也是這樣的,當你知道了李瘸子的腿是朝鮮戰場上被美國鬼子的炮彈炸瘸的,誰又有什麼理由不對這條瘸腿產生敬意呢。原來李瘸子不是平常的殘疾人,他是一個英雄,再過幾年我要在語文書上讀到的一篇課文,是一篇轟動全國的散文,標題叫《誰是最可愛的人》,歌頌的就是和李瘸子同樣經曆的人。正是這樣的原因,李瘸子就有了和別人不一樣的權利和一樣的權利。不一樣是農場的重體力活他是從來不想幹就可以不幹的,烈日當頭的大戈壁灘上,別人汗水落在沙土地上滋滋地化作了煙霧般的蒸汽,他可以蹲在樹的涼陰裏悠閑地抽煙。再要是高興了,幹脆扛上槍到野地裏打獵去。別看不順眼,人家是為了保家衛國瘸了腿的人,一點活不幹,白養著也是應該的。可是在另一方麵李瘸子又堅決地要和別人享有同樣的權利。比如說,兵團從內地接了一批女兵,解決老兵們的婚姻問題。組織上頭一批就考慮到了李瘸子,同時也考慮到了他的腿是瘸的,怕女同誌的工作不好做,就選了一個臉上有幾顆麻點的。沒有想到人家姑娘沒有嫌他腿瘸,他倒看不了人家臉上的麻子了。死活不要這個媳婦,還大鬧了一場,差一點把槍指到了連長指導員的頭上。說是幹部們是看他腿瘸,故意欺負他。他要到兵團司令部告他們去。他認為他是對國家有功勞的人,農場應該是把長得好看的女人送給他當老婆的,不能說他的腿瘸了,就要讓他降低這方麵的標準,這是他萬萬不能答應的。於是他又不客氣地回絕了幾門親事,原因全是一個,嫌女方長得不能入他的眼,他也看上過幾個,可人家要麼是已經有了對象,要麼是看他走路的樣子,不願意跟他好。結果是好多和他一樣大的人都成了家,他還是個單身漢。他不能不著急,可他還是不肯放寬條件,用他的話說,這是一輩子的大事,不能有半點的馬虎。不能說李瘸子的想法有錯,日日夜夜廝守在一起的人,要是看著都不能順眼,是夠讓人惱火的。可以說這些日子李瘸子的主要心思用在了這個方麵。早聽說我有個小姨長得是全農場數得上的,一見果然是和聽說的一樣,本來像去沙漠裏找迷路的我這樣的事,他是不會去的,可是是我小姨來喊了,傻瓜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呢。別說,還真的去對了,和她握了手,隻握了那麼一下,於瘸子就像是喝了一瓶老白幹,醉了好些天。才光握了一下手啊,要是能和她……李瘸子想著想著,就在房子裏呆不住了,提上槍去了戈壁灘打野兔子野雞了。
李瘸子從戈壁灘回來,誰也沒有想到他帶回來了兩隻狼娃子。消息傳開來,大家都跑來看,我也和好多孩子一塊來了。在隊部門口的操場上,李瘸子把它們裝到了一隻筐子裏,讓大人小孩來參觀。別人看的時候,他在一旁說著逮它們的經過。他說他看到了一個洞,一看就是狼洞,洞口有衣服布條兒,還有白的骨頭。這話讓人一下子想起了這裏發生過的野狼吃人的真事。好多人睜著大眼聽他往下說,他說他這回一定要為民除害,就在離洞口處不遠的紅柳叢裏埋伏了起來。把子彈壓進了槍膛,等到狼出來把它幹掉。不用問,他也不會害怕,打過仗的人是不會害怕狼的,都想聽他是怎麼把一隻或者說是兩隻一公一母的狼殺掉的,他卻一轉話說,等了好久,沒有見到大狼,卻見到了從洞裏鑽出了兩個狼娃子。對付它們用不著槍,他走過去。狼娃子也是狼,當然是不會讓他一下子捉到的,它們聽到了動靜,又鑽回了洞裏麵,這可難不住李瘸子,他隨手取了些幹的樹枝和草,塞進洞口燒了起來。他坐在地上抽了兩支煙,狼娃子在裏麵熬不住了,東倒西歪地鑽了出來。他拎起來放進了筐裏。他看到天黑了,不然的話,他是一定要等到老狼回來一塊收拾解決問題的。聽李瘸子這樣說,誰又能不對他投去佩服的目光呢?隻是筐子裏麵的狼娃子讓人看見後,有些上當的感覺,我看到它們馬上想到了大曬場院裏的護場的狗下的一窩狗娃子了。如果不是有李瘸子在一旁口吐白沫的介紹,誰看見它們也不會和十分凶殘的狼聯想到一起的。李瘸子看到了我,說你這小子,上次在沙包裏,沒有讓狼吃掉,是你的命大。我回了他一句,你才會讓狼吃掉的。李瘸子一聽哈哈大笑起來,說,狼吃我,他拍了拍橫放在了腿上的槍,說,知道吧,這玩意兒可不是燒火棍。告訴你們吧,不出明天早上,我會把老狼幹掉讓你們看看。大家都覺得李瘸子是在吹牛,包括我在內沒人把李瘸子的話當真。看了一會兒小狼娃子,聽李瘸子吹了一會兒,大人們先散去了。我也想站起來走,李瘸子喊住了我,問我,你小姨來你們家了嗎?我說,沒來,她休息天才來呢。我說完了又要走,李瘸子又說,我回家吃過飯,你再到這裏來,看我打狼。說著,他舉起了槍,做了一個瞄準的姿勢。
吃飯的時候,我給爹娘說了李瘸子的事,爹娘都說別聽他瞎吹。我又說了李瘸子打聽小姨回來了沒有。爹娘就笑了。能不讓人可笑嗎,多少人小姨都看不上,其中還有個當營長的呢。李瘸子要是也對小姨有啥想法,也就是想想吧,人要想什麼,那是擋不住的。吃過了飯,不知為什麼,我也是不相信李瘸子說的話,可我還是想去看看,親眼看著用槍把童話裏的惡狼打死。對一個小男孩來說,實在是個太刺激的場麵了,哪怕是上一次當也值。幾個月前,爹娘又給我添了小妹妹,兩個大人全在繞著她轉,就有些顧不上我了。我就在爹娘忙著給小妹妹換尿布時,溜出了門。
李瘸子還在操場上,隻是挪了個位置,把裝在筐子裏的狼娃子移到了有樹和草的荒地上,這是連隊和戈壁灘交界處,點起了一堆火,還拿來了一件棉軍大衣,看來是打算在這裏過夜的。看到我來了,李瘸子高興地拍了拍棉大衣讓我坐下來。他接下來要幹的事,是希望有好多人看見有好多人知道才好。
李瘸子還拿來了一瓶酒,一會兒咂上一口,有滋有味的樣子,不像是在打狼,像是在享受什麼人生的快樂。他不斷地問和小姨有關的事,什麼你小姨到你家做不做飯啊;她喜歡吃甜的還是酸的還是辣的。我對這個話題可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問李瘸子坐在這裏怎麼可以打到狼呢?李瘸子說,小夥子這你就不知道了。我願意聽李瘸子喊我小夥子,睜大了眼睛看著李瘸子,實在太想知道李瘸子說的我不知道的東西了。李瘸子說,狼這個家夥啊,別說是個畜牲,從不幹好事,可也和人一樣,對自個兒的娃子,看得和命一樣貴重,回到洞裏,一看娃子不在了,是一定要找的。它能順著氣味,找上幾十裏地,甚至上百裏地,小時候在老家……李瘸子說的是他的小時候,他的家在陝西的山區,他也是隨部隊一起到新疆兵團的。李瘸子說他小時候在老家,也像我這麼大的時候,他爹一天上山砍柴,抓了一隻狼娃子回來,讓一家大人小孩逗著玩了一會兒後,就一钁頭砍死了,埋在了地裏。誰也沒有想到,第二天家裏人醒來後,埋在地下的狼被扒了出來,周圍全是狼的蹄印,再一看,豬圈裏的一頭老母豬和十幾頭小豬還有羊圈裏的三隻山羊,全給咬得血肉模糊,沒有一個是活的了。李瘸子的爹差一點沒有氣得昏死過去。要知道這一來他家過年時連包餃子的肉都沒有了。狼這家夥,又狡猾,又狠,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對付得了的。我似乎是聽得有些明白了,看看筐子裏的狼娃子,又看看李瘸子。噢,你是說這狼娃子還是活的啊,沒有事,我馬上讓它們上西天。說著他站了起來把筐子一拎,走到了一邊,隻見他舉起了槍,不過槍沒響,隻是用槍托砸了下來,隻聽狼娃子哼叫了幾聲,就再沒有聲了。看得我目瞪口呆,好半會兒也沒緩過神。李瘸子又沒有事一樣,坐了回來,坐到了我身邊,坐到了棉大衣上。又咂了一口酒,還遞過來讓我喝一口,我不喝。李瘸子說,是啊,你還不到喝的時候,有一天,你也會離不開酒的。我這時不斷地朝遠處的黑夜裏看,他覺得好像有一隻也可能是兩隻灰色的大狼正朝這裏憤怒地狂奔而來。李瘸子看出來了我在想什麼,他說傻小子,狼這家夥別看凶,可是怕紅的東西,特別是怕火,有這堆火,狼是一定不敢來的。來,撒泡尿。我站起來想走到一邊撒尿,被李瘸子喝住了,讓我對著火堆尿。我那個小尿泡裏裝的尿,當然是撲不了這麼一大堆火的。兩個人又朝上麵揚了些沙土,才把火給埋滅了。
我和李瘸子開始等找自己孩子的老狼進入要槍殺它們的埋伏圈。可是沒有等到狼來了,我的爹卻來了。大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我知道我是沒有選擇了,隻能跟爹一塊回家睡覺了。在我朝爹的喊聲走去時,是一步一回頭地看著李瘸子。李瘸子看出我不想走,他說我去跟你爹說。李瘸子還真的是一拐一拐地走到了爹麵前,對爹說,老佟啊,你就讓他留下吧,有我在,你就放心吧。爹卻說,李瘸子你也是個大人了,鬧什麼啊鬧,你以為打狼像打兔子一樣容易啊,還不回家睡覺去,明天還要幹活呢。對了,你反正是不想幹就可以不幹的。想到爹是我小姨的姐夫,李瘸子對這樣帶刺的話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隻有看著爹把他唯一的一個目擊者帶著走了,心裏卻在說,我一定要打隻狼給你們看看。
躺到床上,我老是睡不著,腦子裏麵老是在想李瘸子和他的槍,還有尚未出現的狼,好像還聽到了幾聲槍響。
黑了的天又亮了,好不容易睡著的我沒有馬上醒來,迷迷糊糊地好像聽到爹和娘在說話,爹是剛去操場參加了早點名回來,他對娘說,李瘸子這家夥昨天夜裏,真打死了一隻狼。像是一瓢冷水潑到了我的頭上,一下子醒了過來。我不說話,隻是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娘還當我是讓屎尿憋的,也沒有理會我。出了門,我直向連隊操場方向跑去。
在一棵樹上,吊著那隻狼,李瘸子站在一旁,手裏握了一把刀子,正從狼的身上剝著狼皮。四周還有一些人圍著看。我走過去,站到大人後麵,從他們相互之間的縫隙中看到了皮肉分離血淋淋的狼和身上濺了點點狼血的李瘸子。李瘸子不說話,隻是上下左右劃動著刀子,他沉默的臉上掩不住一種男人的驕傲。他知道這時他壓根兒不用說什麼,這隻彈洞清晰可辨的狼,可以讓任何一隻眼睛讀到它想了解的與李瘸子相關的內容。
上工的鍾聲響了。大人們要下地幹活了,李瘸子所在排的排長對李瘸子說,你打狼也算是為民除害了,守了一夜也辛苦了,你就不要下地了,在家休息一天吧。聽了這話,李瘸子看了排長一眼,沒一點謝的意思。他心說這不是廢話嗎,老子休息不休息,還要你來安排嗎,你算個老幾啊。
幹活的人群消失在了水波似的早晨的光線裏,他們紛亂的腳步揚起了帶些藍意的煙塵。隻剩了李瘸子和我。他看看我,放下了刀子,坐下來,點起了一根煙,讓我也坐下。我不坐,隻是圍著吊在樹上的狼看。心裏也有些莫名的激動。李瘸子抽了一口煙,平淡地告訴我,來了兩隻,一公一母,一前一後,一個是探路的,一個是接應的,不是天太黑,兩隻就全幹掉了,公的跑掉了,不過也挨了一槍,跑不了太遠,早晚也會死掉的。邊聽他說,邊想象著當時的場麵。
這時太陽光射了過來,照到了李瘸子半邊的身體和臉部,使得李瘸子的周身像是有圈光暈在閃動。我看著李瘸子,想起了前年冬天見到的大胡子,比起大胡子,李瘸子長得是不如他那麼高大威猛,可在我血管裏喚起的東西卻是相似的。
也是怪,從這一天起,看到李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我也不覺得看著難看了。
一家人,包括我在內,誰也沒有想到,大約十天以後。李瘸子來到了我的家裏。當時一家人剛吃完了飯,閑著沒事,打算等一會兒吹燈睡覺,李瘸子敲門進來了。
李瘸子當然不是來找我的,他是來找我爹娘的。找我爹娘的目的是為了找我小姨的。他帶了兩隻野兔子兩隻野雞,全是雙數,大概是為圖個吉利。不過還有一樣東西是單數的,是什麼,怕是沒有人能猜得出來的。連我看了也嚇了一跳,不明白李瘸子為啥要送這個東西。這東西是我見過的那張狼皮。那四隻野味是送給爹娘改善生活的,狼皮嘛,是送給小姨的。李瘸子說,這狼皮是防寒隔潮的東西,住地窩子可是要用得著的,女人更是會用得著的。說完了,不等我爹娘表態,李瘸子拉開門走了,像是一陣旋風,在屋裏轉了一圈又消失了。
也不怪李瘸子,這件事的主角不是我的爹娘,他們的態度是不能起決定作用的,他們說什麼不會有太大作用,這一點,除了我之外的人全明白。爹娘看看四隻野味,又看看狼皮,他們沒有多說什麼,隻說還是等到我小姨來了再說吧。狼皮可以等到小姨來了再說,可是還滴著血的野味不能等到小姨來了。第二天,爹娘紅燒了大大的一鍋,把我吃得肚子滾圓。吃過了,我的爹娘可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爹問娘,你說他小姨會同意嗎?娘說,我看準是不會願意。爹說,說真的,當時我就想讓他把東西拿回去。娘說,我也是覺得當時不該收他的東西。爹說,那你咋不說讓他提回去呢。娘說,我看你盯著那野兔野雞恨不得生著吃的樣子,怕讓他拿了回去,你過後又要罵人。爹說,算了,不說了,說了也沒有用了,全吃到肚子裏了,又吐不出來。反正咱們把話給帶到,行不行,就看他小姨了。不過,我覺得,李瘸子這家夥也就是腿有一點兒瘸,別的也不比別人差。娘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小姨,那不是腿瘸不瘸的事。爹這時在看那張狼皮,他用手摸了摸,說,還是熟過的,軟和得很,是張好皮子啊。
小姨來了。大約是吃了人家的嘴軟的緣故,爹娘在傳達李瘸子的意思時,就不自覺地有了一點傾向性。把李瘸子最近打狼的事有意多說了些,還說跟著這個男人嘴是虧不著的。可是小姨不等他們把意思傳達完畢,就發起了火,沒有用手接過爹娘遞過來的狼皮,是用腳一下子踢到了地上。大聲地說,你們真想得出來,把我和他,一個瘸子扯到一塊,要想找他這樣的,我不用等到今天,早就抱孩子了,怕也不會比我小多少。爹娘不吭聲了,相互瞪著,好像責任都在對方,和自己沒有關係似的。娘到底是當姐姐的,老讓妹妹數落也是沒麵子的事,她說,發啥火,咱不同意,回個話就行了嗎,啥也不用說,把狼皮還給他不就得了。誰去還?我反正是不去的。爹想從這件事中趕緊逃出來,先發表了聲明。這時小姨和娘一起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
娘說話了,你,你去把這個狼皮送給於叔叔。我正在折紙飛機,頭也沒有抬,隨口說了一句我不去。小姨一把扯過了我,說,你要是不去,小姨再也不心疼你了,不給你買糖吃了。糖對我來說,是個有內容的字眼。我不折紙飛機了,去拾起了地上的狼皮。小姨說,你真是個好孩子。我卻看著小姨說,我覺得於叔叔這人挺有本事的,你就嫁給他吧。小姨愣了一下,笑了,說,你個小屁孩懂個啥。
我推開了李瘸子住的地窩子,李瘸子正躺在床上想好事呢。看到是我進來了,一下子坐了起來,問我,你小姨回來沒有……剛說了半句,看到了我手裏拖著的狼皮,說不出話了。他明白了,像是有人朝他的胸口開了一槍,他一下子又栽到了床上,死了一樣。我把狼皮放到了他的床頭,一句話沒有說,走了出來。
這裏過日子,苦是苦一點,不過,那會兒全國一樣,三年自然災害嘛。沒有不苦的人比較,苦的人也就不覺得苦了。公有製,公家的人,啥也不要自己操心。大事,蘇聯撤走專家撕毀協議,美帝國主義搞經濟封鎖,蔣介石要反攻大陸,中央領導在廬山開會,黨中央自有安排;小事,住有蓋好的房子,吃有大食堂每頓把飯做好,穿的是按季節配給,還月月給發點零花錢。沒有人不以為自己是生活在陽光燦爛的天堂裏,沒有人不相信共產主義馬上就要來到了。如果說還有一點能算得上是個人私事,給人帶來另外的快樂或苦惱的,那就隻能是男女間的一些項目了。大家到一起說什麼呢,也沒有啥別的說的,隻好就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地裏幹著活的時候說,說著幹著不累,一會兒到了收工的時間。不幹活了,吃過了晚飯,沒事幹,上床睡覺前的一段空閑,沒有別的東西好打發。男人們湊到一起,有煙的,掏出來分給大家抽;有酒的,端出來,輪著一口口地抿。沒有下酒的菜,隻好拿話來提精神了。這樣的時候,結了婚的男人是主角,李瘸子一類的隻有聽的份兒了。聽得多了,李瘸子也就知道得多了。知道了談對象其實不是談對象是搞對象,一談不如一摸,一摸不如一抱,一抱不如一幹,說啥都是廢話。女人啊,一開始沒有一個心甘情願的,隻要把她幹了,那就是你的人了,就死心塌地地跟你了,趕都趕不走。這叫啥,這叫栽樁子拴驢。說這些話時,總是伴隨著不斷的開懷大笑。笑完了,月亮爬到了屋子頂上,有人打起了嗬欠,有人喊著行了別練嘴皮子了,就散場了。有家的,回到家把語言轉化成了行動;沒有家的,像李瘸子一類的光棍漢,住大房子的,隻能對著天窗想好事了;也有的,幹脆閉上眼睛,把自己的一隻手暫時地變成女人,搞一會兒對象過過幹癮。
七月的太陽是一盆巨大的毒火,站在家門口就能看得見的雪山冰川,一下子變得比原來小了,再一看家門口的奎屯河比過去大了,大得把河邊長的樹木淹掉了。好多人到河邊去看從來沒有過的大水,我和一些孩子也去看大水。翻騰的渾濁的激流裏,不時地可以看見從上遊衝下來的淹死的牛羊和馬,還有些別的平常用得著的木製品。一些大人想下水去撈東西,剛碰到水浪的邊邊上,差一點被衝走,嚇得沒有人敢靠前了。
這時農場的那口大鍾敲響了,還沒有聽到過半下午敲鍾,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了。大家從四麵八方湧向了鍾聲響起的地方,看到農場場長政委和其他大小幹部都已經到場了。場長一揮手喊了聲同誌們……大家才知道奎屯河的水那麼大是因為發洪水了,而且洪水極有可能在晚上的時候漫過堤岸,淹沒我們這個農場的房屋和莊稼。場長宣布了場黨委的決定,所有青壯勞力組成抗洪突擊隊,所有貴重的財產和婦女兒童轉移到大沙包上麵去。
見不到洪水帶來的恐慌,倒是人人都興奮了起來,像是他們將要麵對的不是一場災難,而是要玩一個心驚肉跳充滿刺激的遊戲。男人們顧不上房子孩子和老婆子了,爭著搶著往指定的地點跑,生怕落到了後麵。肩上扛著的挖土築堤的工具,像是一種武器,在站住等待命令下達的空閑,他們撿起地上的石頭,把金屬部分擦得鋥明瓦亮,個個的樣子都很英雄,表情是急切而又自信的。女人們回到家收拾東西,家裏也沒有啥東西,也就是個鋪蓋卷,麻繩兒一捆,扛到肩上出了門,回頭看看房子,想到可能被大水衝掉,也不覺得有多麼心疼,反正是公家的,衝掉了還會蓋新的。看孩子沒有跟上,不忘喊一聲,要說女人的心裏啥是最貴重的,除了孩子還是孩子,孩子一蹦一跳的,跟在娘後麵,看起來比平常快活多了。陽光是真的很燦爛,藍藍的天空裏白雲悠悠,女人和小孩從四麵八方走向集合地點,如潮水般喧鬧著,像是要去逛一個廟會。
我在遠處的一群人裏麵看見了小姨,指給了娘看,娘讓我去喊小姨。我去喊小姨,小姨也正在找我們,小姨對娘說,走吧,啥也不要管了,都安排好了。小姨穿著黃軍裝,挎著行軍壺,也背了個行李卷,看上去要比娘神氣多了。
通往大沙漠的路有十裏長,平常是見不到有幾個人和車輛來往的,像條彎曲的繩子,冷清清地扔棄在荒原上。可是這會兒,完全換了樣子,上千的人一齊擁到了上麵,還有馬車牛車拖拉機,上麵裝滿了要轉移的公家的重要物品,還有成群的羊兒,和婦女孩子結伴同行。路一下子熱鬧了起來,變得有形有色有聲響了。這時太陽快要落到了西邊的山頂上,不再是金燦燦白亮亮了,看上去,倒更像是一隻熟透的果子,掛在那裏,隻是它的顏色滴落了下來,摔碎了,又濺起,滲進了道路上的滾滾煙塵,把行進在其間的人馬全塗上了顏色,包括許多隻腳揚起的沙土像是有一塊大得無邊的紅綢緞子,蓋到了偌大的這一片風景上,似乎是想遮住什麼羞處不讓人看,就是看到了,也是看得影影綽綽不明不白,不由得要生出些不著邊際的猜想,卻可能是永遠也猜不完全其中的意思。我在長大成人好多年後,還會不時地記起這天黃昏看見的紅色風景,總是覺得還有些東西沒有弄明白。
沙漠也是海,無數的沙丘是它湧起的浪頭。一座座一道道連在一起,怕是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摧毀它的。的確是個躲避洪水的好去處。再多人馬開進了沙漠,也會覺得像是森林中的一片樹葉,不起眼了。一座沙丘上呆到二十個人左右,這樣一千多人連同車馬也占到了六十多個沙丘,看上去也是好大一片連起的營寨。但在這沙漠裏,怕是連百分之一的一個邊角沒有用去的。人隻有到了荒漠上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小,和腳下的一顆沙礫是沒有區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