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視角
我父母那一代人很難理解年輕人在“吃貨”這個詞上寄予的情懷。他們過去也說吃貨,但含義跟飯桶差不多。
吃者,口腹之欲也,再加個貨,那能是什麼好東西?但時代不一樣了,現代的年輕人紛紛給自己貼上“吃貨”的標簽,自豪得很。吃到點什麼美食都恨不能昭告天下。動筷子之前不先拍個照片,那簡直都不能算是吃過了。
專業的食評家常常不屑說,大部分吃貨並沒有那麼挑剔的味蕾,也不追求口味的細微提升,他們隻是在進行身份認同,是把吃好吃的這種行為,等價於一種地位和生活品質的象征。
但是,僅僅把自居為吃貨理解為一種炫耀,仍然是不準確的。隨便翻幾頁你的朋友圈,一定能看到有吃貨邊嘚瑟邊哭:“嗚嗚,討厭,今天又吃多了。”
這就是說,對於食物他們又有一種微妙的罪惡感。進食原本是一組矛盾的意象。一方麵,它象征著美好生活;另一方麵,營養和卡路裏在失去節製之後,又意味著不健康和缺乏美感。
節食在現代社會帶有道德的正麵意味,是精英人士的追求,是意誌力的體現,甚至連饑餓、嘔吐、瀉藥看起來也沒有那麼糟糕。因此,吃貨曬美食曬得多了,倒也不會理直氣壯地驕傲,總有那麼一點羞答答,好像是認了罪:“好啦,我有自知之明,我就是這麼個無法自控的人,請看我的罪證。”帶著點兒破罐子破摔的自嘲。
然而,吃貨又不隻是開玩笑。他們對食物的糾結往往出自真心。未必不苦惱於失控的罪惡。因此以吃貨自嘲的同時,他們心底並未真會坦然笑納。我做過幾例進食障礙的心理谘詢,都是人前說笑,人後心碎。
表麵上,他們笑眯眯地唉聲歎氣“今天又吃多了”,你聽不出情緒的一絲波動,以為隻是一句漂亮的空話。但實際上,那是躲貓貓最高明的境界:把一滴水藏入大海,把一朵花藏入花叢。掩蓋罪惡感最好的辦法,就是大張旗鼓喊出自己的罪惡。你問他們“罪惡嗎”,他們歡快地承認“罪惡呀”,一臉的笑眯眯。你反而吃不透他們的水有多深。人家自己好像還挺接納吃貨這件事的。
這種表達罪惡感的方式,跟一部分人給自己貼上“拖延症”標簽很像,接近於一種全民狂歡。新型拖延症就是一句話——有什麼事等回來再說。網友紛紛大喊躺槍,但是說起來的時候,又嬉皮笑臉。你說他們不難受嗎?都已經躺槍了。你說他們難受嗎?他們明明又玩得很開心。
這種帶著歡樂的認罪,正仿佛帶著懊惱的炫耀,凝成一句自嘲,溶解在五光十色的美食照片和一連串的點讚中,是現代社會獨有的氣質,是今日廣泛流行的迷醉。口頭的自嘲掩蓋了心裏的自責,炫耀進食的快感化解了進食後的空虛。任何標簽的盛行,都是為了在社會中尋找自己的位置。
吃貨亦不例外。他們發美食圖片,在網上又有一種專門術語,叫報複社會,意思是讓肚子餓的人看了痛苦。這個玩笑式的用詞同樣透露出了他們和真實世界的關係,他們將自己認同為社會之外的少數,仿佛無家可歸的犯罪者,唯有手裏的美食才是報複的武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