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亭亭老師和她的學生們(1 / 3)

亭亭終於在光腦殼村的私立學校找到工作了,今天是她去道興學校教書的第一天。

出門時,亭亭從抽屜裏把鏡子拿出來,放在桌上,照著鏡子把那副茶色眼鏡戴上,又把劉海往右邊捋了捋,覺得臉上的傷疤不那麼明顯了,才挎上她的布包,下了樓。

從出租屋到道興學校很近,冬天的早上空氣寒涼清爽,亭亭走著,腳步輕快。這條路是光腦殼村最寬的水泥道,可以並排開兩部小貨車,路的兩邊是山地,不過現在已經看不到綠色了,因為都建起了房子。這些房子全是當地農民自己建的,都依著山勢,又依著各家的財力和喜好,所以看去起起伏伏;也不高大,不過三四層、十多間。遠遠地看,這裏還是山,不過是房屋的山。各形各樣的房子,有紅磚的,水泥磚的,有糊了水泥漿的,有鋪了白瓷磚的,好像在搞一場自建房屋的展覽。

其實,當地農民也住不了這麼多房,建這些房是為了出租的。不是城裏人要到這裏來住,城裏人看不上這裏,這些房子都是租給外來農民工住的。農民工們不會嫌棄光腦殼村,光腦殼村的房子讓他們的心安定下來,身子也安定下來,他們把捂出汗味兒的行李放在這裏的房子裏,打開,鋪好,新的日子就開始了。

到省城找工作的農民工越來越多,這裏的房子也越來越多,慢慢地,這裏就看不到綠色了,房子也建得你擠著我我靠著你,要搭一根棍子也會拉著這幢房子的筋扯著那幢房子的皮。省城是一個巨大而奇怪的胃,白天把這裏的農民工吞進去,晚上,又把他們吐回來。

農民工們不隻是帶了行李來,很多人還拖家帶口,他們在光腦殼村住下了,就去省城找工作,找到工作,就又去找學校。不是他們要讀書,是他們的孩子要讀書,他們其實是為了孩子才到城裏來的。可惜,城裏的學校裝不了這麼多的學生。要來可以啊,把戶口拿來看看,別說你們,就是城裏孩子讀的學校,也必須是戶口所在地。

還好,天無絕人之路,這麼多孩子要讀書,這是多麼好的商機,總有聰明人一下就反應過來——賺錢的機會來了。聰明人在這裏租了出租屋,然後修葺一下,就開始招生了。學費不貴,一個月五六十塊錢,農民工們承受得起,最重要的是,孩子終於有地方讀書了。農民工的孩子們蜂擁而來,很快,學校就爆滿了。這樣的學校不比城裏的冷清,孩子們的讀書聲同樣響亮。

當然,這樣的學校也很需要老師,尤其是好老師。不過,讓人有點遺憾,老師們並不願意到這樣的學校來教書,他們更喜歡的是城裏的學校。那些學校很難進,要過好幾個考試關,要驗好幾本證書。但要是能考上就很謝天謝地了,在公辦學校教書,可以評職稱可以漲工資,好處多了去了,難怪大學的畢業生們拚了命也要往公辦學校裏考。而光腦殼村這裏的是私立學校,教的都是外來鄉巴佬的孩子,來這樣的學校教書也跟當個農民工差不多,除了校長給的那幾百塊錢的工資,就什麼都沒有了,而承擔的工作量卻差不多是公辦學校的一倍,因此,沒有人願意來就很正常。教室裏鬧翻了天,沒有老師上課,你說校長能不著急?急了,就會顧不上,恨不能大街上拉一個人就來上課,識字就行,所以,這樣的學校招聘老師就不會那麼嚴格,教學質量也不怎麼好。

亭亭是師範大學的畢業生,有學士學位,但她還是到這樣的學校來教書了。她不是誌願者,也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比如說到這裏來上上課讓媒體宣傳宣傳什麼的,不是,她是麵試過不了關。

亭亭的右邊臉頰因為車禍毀了。亭亭過不了公辦學校的麵試關。

還好,道興學校沒有挑她的臉,周校長為五年級兩個班的語文課沒有老師上急得嘴邊起泡,他才顧不上亭亭的臉呢。周校長說,臉上有傷疤怕什麼,教書是用知識教,又不是用臉教,這傷疤不會傳染的。

天很冷,空氣中有淡淡的白霧,亭亭穿的那件杏黃色滑雪衫在霧色中很顯眼。她個子勻稱,黑亮的頭發披在肩上,隨著腳步一顫一顫的,有人走過她,特意回過頭看看,亭亭察覺了,趕緊把頭低下。她不願意別人看到她受過傷的臉。

如果沒有受傷的話,亭亭是很耐看的,這一點從她的左臉就可以看出來。從左邊看,亭亭的臉光滑、白皙,有一道平直的黑眉,鼻子的輪廓也是高挺圓潤的;可要從右邊看,就看不過去了,右臉頰生硬地趴著一條長長的疤痕,看去就有點古怪。

路邊上有人家開著門做生意了,賣點麵包牛奶什麼的;有人推著板車,車上放著紅豔的橙子和黃綠的橘子;有人開著“撲撲”響的小機動車,車上裝著蔬菜。推車的和開車的都是要往城裏去。天沒有大亮,但這條路上的人卻多,腳步聲和車輪聲都“嚓嚓”地響。空氣中還有煤煙味兒,這裏的居民都愛燒煤,他們習慣坐在鐵爐子邊的感覺,覺得電暖爐不舒服。

亭亭在一段下坡路上慢了下來。她在找“道興學校”的牌子,因為學校的入口太小,一不留神就走過了。

校門是一扇小小的鐵柵欄門,有學生邊吃著早點邊說笑著往校門裏走。學生們都沒有統一的校服,他們雜亂的衣服顏色跟這裏房子的顏色倒是很般配的。這門小,就是大開著也隻能並排走兩個人。亭亭等學生們都進去了,才走進門去。

要不是門外掛著校牌,怎麼也不會知道這裏是一所學校。不過,亭亭今天已經不吃驚了。她前天來過。校舍就是一幢居民樓,這裏常見的那種,一共四層——第四層是後來加上去的,磚頭還很紅,因這顏色,看上去比下麵那三層要精神。樓前是常見的小院子——不是操場,操場不在這裏。小院子是個斜坡,有房東剛倒的水在流淌,露出青黑的水泥地麵。一隻狗臥在院子的角落,冷冷地看著師生走過,常見人來人往的景象,它已經不愛叫了。

樓梯是在過道的東頭,亭亭一進這過道就緊張,因為她的右眼在車禍中也受了傷,看不清東西,她要慢慢地走,防著摔跤。前天來應聘時,一走進這過道,眼前突然就黑了,什麼都看不見,她隻好兩手扶牆,一步一步地挪。今天還算好,過道兩邊的教室門都開著,有學生的說話聲不停地在過道上穿行,那盞聲控燈就一直亮著,不過亭亭還是很小心,她怕跟學生們撞在一起了。

樓梯也很狹窄,隻容兩個人並排走,而且不平整,像是急急忙忙趕工期趕出來的。

亭亭終於上到了四樓。四樓的角落有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通道,像一個洞,是通往房頂的。房頂就是道興學校的操場。亭亭從通道的這個“洞”看過去,已經有學生手捧紅旗,站在操場上準備升旗了。

五年級的教師辦公室就在樓梯邊上。辦公室的門開著,亭亭進去,找到前天來時周校長給她安排的那張桌子。這是一間近二十平方米的房屋,辦公桌橫著放了五張,靠牆又放了三張,就擠得沒有什麼通道了。亭亭放下布包後去開燈,接著開窗戶。窗戶對著坡地上另一幢房屋的地基,看不到天,也看不到窗外的景色,隻能麵對黃泥濺過無數次的水泥牆。

一個聲音明亮地響起來,你就是王亭亭啊?亭亭趕緊回頭,目光與一個四十歲出頭的女老師相遇。亭亭忙笑笑說,是的,你怎麼知道我?女老師說,周校長說了,我們學校要來一個高材生。亭亭說,哪裏,也就拿了本大學畢業證。又問,你是?女老師說,我姓蘇,教五年級數學的。亭亭就說,蘇老師好。蘇老師笑說,別叫我老師,不敢當,我的學曆沒你的高。亭亭忙說,教書和學曆是兩回事呢,學曆高也不見得能把書教好的。蘇老師說,你是正牌師範大學畢業的,不像我,高中畢業。我倒是教了十來年的書了,在修水鄉下的村小代課就代了十年,後來,我老公到省城來打工,我就跟著出來了。亭亭說,那我應該向你學習了,我加上在大學時候下鄉支教,教書也才半年。蘇老師就笑了,學習啥,混著唄。又說,我老公才能幹,沒幾年就在省城打開局麵了,現在弄了幾部貨車,請人在開,都在跑廣州這條線,你要買啥衣服給我說,我假期跟他的車到廣州去玩,給你買。亭亭說,不麻煩了,城裏時裝街都有的,我也穿不了什麼衣服。蘇老師說,時裝街的哪比得上廣州的,我老公說了,不要在省城買衣服,廣州的才好,香港頭天出什麼新款,廣州第二天就有。

兩人正說著,一個臃腫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是個老教師進來了,她頭發花白,精神看去不怎麼好,步子像是拖著的。蘇老師介紹這是劉老師,教自然的。亭亭忙說,劉老師好。劉老師好像沒聽見,走到自己的桌前,放下包,說,唉,我兒子和兒媳婦鬧得一塌糊塗,弄得我也挺煩的。蘇老師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管他們呢。劉老師說,不管是假話。我兒子在一家餐館當廚師,兒媳婦說是要當全職太太,就不去工作了,整天在家打麻將,孩子也不管,我兒子一說她,她就跟我兒子吵,說要離婚,你看這日子怎麼過?我幹了這個月不想幹了,去給我兒子打工去,帶孫子,反正我也有千把塊的退休金,過得去,兒媳要離就離吧,現在的女人,隻想著有人把她供著,做夢呢!蘇老師指了亭亭對她說,這就是周校長說的王亭亭老師。劉老師看了亭亭一眼,說你好。目光盯在她的右臉上,問,你這臉怎麼弄成這樣?亭亭說,車禍,被一根樹樁掛的。劉老師說,我就說,這種學校呢,怎麼會來個本科畢業生?

一下,辦公室就靜下來,三個人都不說話了。

上課鈴響起來,亭亭拿上課本和教案,往五年級一班的教室走去。

五年級一班的教室離這辦公室有點遠,在樓道西頭。亭亭一隻手拿著書本,另一隻手把頭發又往前捋了捋。她突然想到那個劉老師說的話,就有點難過,這個老教師怎麼這樣說話?又一想,我這麼遮遮掩掩的,人家還是看到我的臉了,算了,不遮它怕還好些。於是,幹脆把頭發捋開,讓臉部都露出來,又把茶色眼鏡放進衣兜,才走進教室。

道興學校的講台不像公辦學校的那樣,有一個高幾寸的平台,讓老師們站得更高些。亭亭的講台就是在黑板前擺的一張舊桌子,她放下課本和教案的時候,覺得教室一下就安靜了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好像一切在瞬間忽然就靜止不動了。她往下看去,一雙雙亮亮的眼睛在盯著她。亭亭反應過來了,都在看她這張臉呢。看就看吧,看習慣就不奇怪了。

正要喊“上課”,一個男生的聲音在後排響起來,這麼醜,還來當老師!聽得出來,語氣裏故意帶有一股煽動性,頓時,教室裏爆開一浪脆響的笑聲。

那是個黑瘦的男孩,站在最後一排,身體靠著牆,嘻笑地看著亭亭。

笑聲很黏稠,在狹窄的教室裏盤旋著翻卷著,像要找一個出口,可那兩扇布滿塵土的窗戶因為天寒緊閉著,於是這笑聲就在這窄長的教室裏左奔右突,擠壓著亭亭。

這個學生很麵熟。想起來了,前天來應聘,路過這間教室時,正看到他被一位女老師體罰。看來,這孩子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亭亭努力穩住情緒,她告訴自己,孩子也會欺生,不管他們,等一等,笑聲會過去的。

亭亭的眼睛往教室裏掃了掃。跟道興學校的所有教室一樣,這間也是將兩個屋子打通後形成的。教室坐得滿滿當當,前麵第一排抵到了講台,最後一排抵住後牆。桌椅分別為三個人和五個人一排,放了兩組,中間唯一的過道很窄,隻容一個人側著身走。桌子都磨得很粗糙,一條條木紋凸著;從那狹小的過道看過去,有幾個學生坐的是塑料凳。教室裏隻掛了兩盞節能燈,燈光昏暗,使亭亭更覺得教室的空氣猶如是渾濁的液體,讓人有溺水的感覺。

一會兒,笑聲稀落了,亭亭清了清嗓子,準備上課,她努力用淡然的表情來表現她對笑聲的漠視。這個男孩好像洞察了她的內心,他用課本遮住臉,誇張地發出“嗚嗚”的假哭,憋著嗓子說,我好醜哦!我嫁不出去了!

笑聲再一次瘋狂地爆開,看不見的衝擊波拍擊在牆上,又反轉來打向亭亭。亭亭咬著牙挺直腰站著,一動不動。她要求自己堅持,再堅持,用冷靜做一道堤壩,去抵抗這場哄笑。

她突然看到前麵第二排的一個女孩子。她長的甜美秀氣,梳了一根馬尾辮,幹淨利落的樣子。女孩沒有笑,一雙眼睛同情地望著亭亭。亭亭不覺與這雙眼睛對視了片刻。女孩兒好像得到某種支持,站起來轉過頭去,對著那個男生喊,陳張和,你幹什麼!我要告周校長揍你!

很奇怪,因為這個女孩兒的一句話,亭亭的防線陡然變得脆弱,覺得自己再也堅持不住,她衝出教室,哭著往辦公室跑去。

周校長還沒走到五一班,就聽見教室裏亂哄哄一片,伸頭一看,馬上問,王老師呢?你們的新語文老師呢?學生們異口同聲地說,新老師給氣走了!周校長臉就黑了,瞪著眼厲聲問,是誰給氣走的?大家就都不說話。周校長又問,說,是誰!學生們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麵看。周校長的視線劃了道圈,一下就鎖定了目標。

周校長三步並兩步走到後排,伸手拽住陳張和那件髒兮兮的滑雪衫,想把他從座位上拽出來,咬著牙說,你個狗日的,給我氣走了就去給我請回來!陳張和的臉上仍掛著嘻笑,身體卻僵持著,暗暗地對抗。周校長一耳光重重地扇在他的臉上,恨恨地說,那麼難請的老師,人家還是個高材生,你就給我氣走了,我打死你個狗日的!陳張和這才捂了臉,不情願地站起身,跟著周校長出了教室。

來到辦公室,周校長對陳張和喊道,你還站著,跪下來認錯!說完,一腳踢在陳張和的腿上。亭亭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拉開周校長說,算了,他隻是想出出風頭。周校長對陳張和說,你想出風頭也不是這個出法啊,你把老師氣走了你給我上課?媽的!今天你不要聽課了,就在這辦公室裏給我站著,一直站到你爸爸來接你!轉了臉,周校長對亭亭說,走,上課去,我跟你去,看哪個兔崽子還敢跟你鬧!

回到教室,周校長對學生們說,我看你們誰敢鬧!能得到王老師教是福氣你們還鬧!你們不要惹我急,急了我一個個拖到操場去揍!真是的,這麼好的老師你們還惹她生氣!周校長發完火,對亭亭說,王老師,你上課,要是有誰不聽話你就打!我這學校講不聽是可以打的!說完,又恨恨地瞪了學生們一眼,才走出教室。

中午放學後,陳張和的爸爸才來。這是個中年漢子,個子高大,皮膚粗礪、棕黑。他沒聽周校長說幾句,就把皮帶從腰間抽出來,嫻熟地在粗糙的手腕上繞了兩圈,接著就掄圓了,沒頭沒腦地直奔兒子而去。“砰”的一聲悶響,陳張和的額角就有一股絳紅色的液體慢慢地冒出,順著他的耳朵驚慌地爬下來,停在肩頭上,竭力從肮髒的滑雪衫的布紋裏鑽進去,好像想要重新回到那具瘦長的身軀裏。

陳張和沒有躲,也沒有哭,連傷口都不捂,抬著頭一下又一下地迎接著他父親給他的血的教訓。亭亭看不過了,去把陳張和父親的胳膊抱住。豈知這漢子的勁兒很大,一甩手,亭亭一個趔趄,退了幾步,狠狠地靠在桌邊上。

亭亭覺得很難受,她想不到事情竟會成為這樣。表麵上看,陳張和的父親已經用武力壓住了兒子的氣焰,但實際上陳張和並沒有屈服,他的眼睛裏露出了仇恨,臉上雖然不再掛著那嘻笑,也沒有說話,眼睛卻像一條蛇信子,在父親的臉上舔來舔去。他父親一定感受到了這一點,他也沒有說一句話,而是咬緊了牙,更加狠重地將皮帶抽向兒子。

還是周校長拉了一把這個漢子,用輕鬆的語氣說,可以了可以了,教訓一下就可以了。陳張和的父親停下手來喘氣,打兒子也是一項耗費體力的活兒。周校長又說,娃娃都是要打的,不打不成材。這句話像是在給陳張和的父親找一個打兒子的理由,又像是在給陳張和一個挨打的安慰。

亭亭心裏發顫,陳張和額角上的那股絳紅色的液體讓她不安,她覺得陳張和肌體裏的一股鮮嫩的生命被他父親打漏了,帶著熱度從那個身體裏流了出來。

一會兒,陳張和的父親就用那根皮帶把兒子的兩隻手拴了,像牽隻狗一樣把他牽了回去。

狹窄的辦公室一下就安靜下來。周校長看了看還呆在一邊的亭亭,笑笑說,嚇著了?亭亭回過神來,說,沒見過有他爸爸那麼打孩子的。周校長說,我們這個學校,在全區統考連續三年前三名,你知道這質量是怎麼上來的?亭亭瞪著他,等著答案。周校長說,就是這樣打出來的。沒有辦法,都是農民工的娃娃,爹媽忙著掙錢,沒人管,就把我這兒當托兒所了。我給學生的爹媽都說了的,在我們學校講不聽是要打的。他們滿口答應,說該打就打,打不死就行。今天你也看到了,陳張和這種娃娃就是這樣,隻服打。

兩人都不說話了,隻吃菜喝酒。

吃完飯兩人就分手了,亭亭一直目送著蘇老師上車。

十七

許家珍這幾天都來上課了,下午也沒有走,小臉上還露出了輕鬆的表情,再不是前幾天那種苦巴巴的樣子了。班上有學生看見她喊,許家珍成新娘子了!許家珍就笑,說,瞎說什麼呢。她似乎對這說法也不反感。龍慶說,許家珍,你好久請我們吃喜酒啊?許家珍就笑著給他一巴掌,你想死啊,說這些廢話!

亭亭覺得奇怪,放學後把許家珍叫到辦公室,問她,你爸爸回來了?

許家珍搖頭說,沒有啊。

亭亭說,那我看你好像高興起來了。

許家珍就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是我遇到個好人家了,她答應養我和我媽媽。

真的?亭亭不敢相信天底下會有這樣的好事情讓許家珍碰著了。

許家珍說,是的。是住在螺螄峰小區的杜阿姨,她那天看我在撿破爛,就問我長大了願不願意做她家的兒媳婦?說要是願意,她一個月給我六百塊錢,我就可以讀書、照顧媽媽和交房租了。我怎麼會不願意啊,這樣,我就可以又養媽媽又讀書了。說完許家珍又笑。

亭亭問,你知道做兒媳婦是什麼意思麼?

許家珍說,當然知道啊,就是跟她家兒子睡覺啊。

亭亭問,你見過她家的兒子沒有呢?

許家珍點頭,見過的,杜阿姨叫我見的。她說,把話講清楚了免得以後反悔。

免得以後反悔?亭亭眉頭一跳,忙問,她兒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許家珍就低下了頭,一會兒說,有點,有點不好。

亭亭追問,什麼不好?

許家珍說,是個……有點傻。

亭亭的心一下就揪緊了。看著許家珍瘦小的身體,乖巧秀氣的小臉,她很難過,半晌才說,家珍,你不能答應她。

許家珍說,我都跟她簽了合同了!

亭亭說,不行,這要害了你的。再說了,這種合同沒有任何法律作用的。

許家珍央求說,亭亭老師,你就讓我當她家的兒媳婦吧,要不我媽媽和我誰來養啊?

亭亭就覺得鼻子酸了,無話可說。想了又想,她摸摸許家珍的頭,說,我還是給你提三點:一、一定不要住在她家;二、一定要會保護自己;三、一定不要讓她家傻兒子碰你……

許家珍點頭笑了,說,我知道了亭亭老師。

聽她的語調那麼輕鬆,亭亭就覺得她根本沒有知道,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天下午,區教育局一個主管社會力量辦學的袁主任來檢查工作,周校長一直陪著他,在學校裏一處處地走著看著。

亭亭在上課,袁主任走進了教室。袁主任長得真的很圓,頭和身子都是圓的,像兩個大小不同的土豆接在一起。他看看水泥黑板,又翻了翻亭亭的備課本,對周校長說,這位老師的字寫得不錯嘛。周校長說,她是師範大學的高材生。袁主任問,那你們學校有多少大學本科畢業的老師呢?周校長說,就隻她一個。袁主任說,要趕緊把教師的學曆提上去,這是當務之急,辦教育沒有業務過硬的老師怎麼行?周校長連連點頭,就是就是。我們學校其他的老師都是師範專科畢業的,大專文化程度,有的正在進修本科。有了新校舍,我下一步就要提高教師的學曆,研究生要占百分之五十以上,我要把這所學校辦成省城數一數二的私立學校……

他們倆說著,走出了教室。亭亭看著他的背影就想,這個主任,怎麼沒有發現這裏的辦學條件很差很差?

放學時,老師們都來到校長室,想知道上級部門檢查的結果。

周校長說,他來呢也就是走馬觀花。沒有我們社會力量辦學,所有適齡孩子讀書的壓力都會壓向他們的公辦學校,他們哪裏吃得消?是我們私立學校給他們教育局緩解了很大的就學壓力,他感激還來不及呢,哪裏還會挑什麼刺兒?你們想啊,光我這個學校,就消化了八百五十多名學生,一共有十六個班,這十六個班怎麼也要占他一座樓房啊。算了,這些就不說了,我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校舍不夠用也不好用,就連課桌椅都不夠。我今天就向袁主任提出了,再支援我們學校幾百套桌椅,你們公辦學校嫌舊的嫌壞的嫌過時的,都不要扔,都給我們留著,我們不嫌,我們會想辦法找汽車拉來。他倒是當場就點頭了。

老師們聽了就說,是的呢,這些木頭桌椅修修釘釘,也比那塑料凳子好用,塑料凳子不經坐,幾天就壞了。

周校長又說,其實這上級部門檢查工作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們學校經得起檢查,他來也隻是例行一下公事,看看再過幾天期末考試了,準備工作做得怎麼樣,教學進度啊教學方法啊,跟公辦學校的是不是一致。怎麼會不一致嘛,我們這所學校,除了收費標準和校舍跟公辦學校不同,其他,沒有什麼不一樣。

亭亭看著他說,不,有不同。

周校長不知她指的什麼不同。亭亭說,學生不同。

周校長想想也是的,這裏差不多都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工的娃娃。可亭亭又說,不,公辦學校的孩子無憂無慮,我們學校的孩子,很多心裏要想著下一頓有沒有飯吃。

周校長點頭,是是,公辦學校的學生們爹媽口袋裏一掏就是錢,我們學校的娃娃,爹媽要淌了汗水才有錢。

亭亭再次說,不,我們學校的一些學生不能靠父母,需要自己養活自己,甚至還要養活爹媽。

周校長有些尷尬地說,亭亭,你今天怎麼跟我抬起杠來了?

大家都笑了,看著亭亭,卻見有淚水在她的眼眶裏打轉。

周校長忙說,亭亭老師這幾天心情不太好,陳張和的事把她攪煩了。好了好了,都累了,快休息去吧。大家可不能生病啊,關鍵時候掉不得鏈子的,六天以後就考試了,等忙完這幾天,想生病的生病,想探親的探親,我給你們發獎金!

有老師就發出誇張的笑聲,說,周扒皮,這回要多發點兒啊,我們家今年過年可都指望著你的獎金呢。

十八

奇怪,冬天仿佛一夜之間就來了。

袁主任來檢查工作的那天還溫暖如春,第二天就寒風刺骨,冷得出奇。雪倒是沒下,隻一個勁兒地下毛毛雨,雨絲因為氣溫低成了凝凍,好像天上在下冰,氣溫就更低了,冷得屋簷上掛起一排排冰溜子,路上、樹上鋪了一層冰,乍一看還以為到處都鍍了一層玻璃。氣象預報說,是北方的冷空氣來了。電視上這幾天的新聞都在報道天氣造成的災害,說很多地方的電線比大腿粗,電線塔倒了好多,水管也凍壞了,醫院裏住滿了摔壞了胳膊腿的人,正是春運的時候,汽車火車卻堵在路上走不了,很多人都被困在半途中。

偏偏就要學期考試了,所以,老師們還是得硬著頭皮一步一滑地來上課。學生們倒是高興,天不亮就邀約著,大呼小叫地去上學,哈哈笑著撿冰塊開仗。亭亭把去年穿的那件杏黃色的滑雪衫從箱子裏翻出來,穿在身上,心想這鬼天氣,怎麼一下就變得這麼冷了呢?

晚上亭亭改完學生的本子,又把明日的複習重點想了一遍,就坐在燈下鋪開信紙,把手放在嘴邊哈哈氣,給媽媽寫信。亭亭在信裏給媽媽談她這幾天的工作,談回家的事,好讓媽媽高興。寫完後,她拉開抽屜找信封,沒有找到,就把信折好,放進布包,打算明天中午放學後到郵局去寄。瞧這天氣,還不知道信寄得出去不?

第二天,亭亭起了個大早,一到學校就去班上等著學生。想讓學生看她到得比他們早從而產生緊迫感,複習不敢大意。她希望自己教的學生能考出個好成績。下學期結束,他們就畢業了,將要成為中學生了。

不過亭亭知道,苗青是不會到了。苗青的舅舅在東莞的一家電子配件廠站住了腳,就把她一家都接走了。亭亭對苗青的媽媽說,其實考完試再走也是可以的。可她媽媽認為幹脆就走了吧,到那邊也是在私立學校念書,哪時候人家都收的。苗青舍不得亭亭,流著淚把自己喜歡的一個小芭比娃娃送給了她,說亭亭老師,我一到那邊就給你寫信,你要給我回信啊。

陳張和是不會到了。他的座位上已經有了一個新來的學生,也是一個農民工的孩子。

今天第一節就是亭亭的課。明天統考的科目是語文,所以這節課的時間很重要,發了本子,再給學生說一說容易出的問題。

四樓是後來加的一層,牆體要薄一些,又高一些,因此顯得更冷。亭亭帶著學生讀著課文上的詞語,不時地把手放在嘴邊哈氣。學生們沒有她那麼怕冷,大聲地讀著,聲音聽上去蠻精神的。

突然,停電了,學生們“嗡”地發出驚詫聲。亭亭大聲說,停電了我們就把要求背誦的課文背一遍,這個時間不要浪費了。學生們今天也都受到了考試臨戰前氣氛的感染,顯得格外聽話,把書合上,坐直,聽亭亭起了個頭,背誦起古詩詞來。

周校長走到門邊,眼睛掃著教室。

亭亭以為他是來看課堂情況的,就沒有理他。可過了好一會兒,周校長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亭亭拿著書本踱過去,問,有事?周校長笑一下,說,我是想給你說,我的美夢,泡湯了。亭亭問,什麼美夢,地塊競拍的事?周校長說,除了這個我還能有什麼美夢?亭亭問,怎麼搞的?周校長說,一言難盡。這個地塊人家房地產開發商出的價是一平方兩千八百五,一共是八百多平方,我哪裏去找這麼多錢?亭亭訝然地問,怎麼會這麼貴呢?周校長說,明年要建一條輕軌鐵路,就從苦瓜村穿過,有人預計這裏的房價要大漲,所以地皮就先漲了。撓撓頭又說,其實,就是拿我去充充場子,人家早就把這地塊買走了的。他又笑一下,這次沒有完全掩飾住,笑得十分難看,攤了攤手說,你看,結果我的學校還要在這裏辦下去。

周校長說完,轉身,走向他的辦公室。亭亭目送著他單薄矮小的背影在黑暗的樓道裏消失,覺得他有點可憐。

是聽說要修一條輕軌鐵路了,據說這條鐵路就穿過光腦殼村和苦瓜村,通到新開發區。那天下午回出租屋時於大姐提前就打招呼了,她這房租下個學期要漲價了,漲到兩百六,六六大順,兩百五不好聽。亭亭想不到一下竟然漲這麼多。於大姐說,輕軌鐵路要開始修了嘛,以後我們這裏熱鬧得很,當然要漲價呀。我也就掙這幾年的房租錢了,以後說不定這房子都要拆了起高樓呢。

亭亭又回到教室裏,接著她的複習。這個學校有沒有新校址,還辦不辦得下去,她不太上心,她這兩天想得最多的是怎麼回家,路都凍上了,沒有火車,沒有汽車,怎麼走?她想媽媽了,越是要回家了就越想媽媽。

十九

好像有學生在操場上玩,天花板上有響聲。亭亭叫許家珍上去看一看。果然,是一年級的幾個小同學在滑冰。她巡視一遍教室,還好,大家基本上沒有分神,仍然都在認真地背誦。

一會兒,電來了,兩盞節能燈亮了起來。亭亭叫學生們把早就做完了的模擬試卷本拿出來,開始集中講作文部分。這是每次考試丟分最多的一個題。

這時,就聽到“嘎嘎嘎”的聲音。亭亭覺得自己的注意力倒有點兒受到幹擾了。可惜周校長的新校址成了泡影,這樓頂操場的聲音還不知將影響課堂到哪一年。她不無遺憾地想。

亭亭以為操場上那幾個孩子還在玩,就沒有在意。

接著,又是幾聲。這幾聲響得重,好像是樓板很痛苦地在忍受著什麼似的。

龍慶指著天花板叫起來,好像房頂在動!

啊,不好,天花板真的在晃!亭亭渾身的血液霍然湧上了頭頂,一瞬間,腦子卻出奇的冷靜──不能叫學生下樓去了,走完過道可能就來不及了。怎麼辦?她脫口大叫著,都鑽到桌子下麵去,快,快,都鑽到桌子下麵去!快,房頂要掉下來了!

龍慶和機靈的學生馬上躲進了桌子底下。另一些學生卻呆住了,手裏還拿著試卷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些女生看亭亭極度緊張的樣子,嚇得嗚嗚地哭起來。亭亭衝下講台,把呆坐著的哭著的學生一個個塞到了桌子下。一張桌子要躲進兩三個孩子,還是嫌小了,學生們都遮了頭遮不住屁股。亭亭拚命地喊,擠一擠,椅子下麵趴著也行,快點!再快點!

牆壁在“嘎嘎”地裂著縫。許家珍和龍慶驀然又從桌子下跑出來,拉住亭亭大聲叫,亭亭老師,你快躲起來!

亭亭什麼都顧不上說,她一把將許家珍塞進身前的桌子底下。

就在這一刻,“嘎嘎”陡然聲變了,裂變成了終於釋放出來的“轟轟”的聲響。亭亭猛地撲在了龍慶的身上。

牆倒了,天花板垮了,“操場”像是孩子搭的積木坍塌了……

當消防、公安人員,政府各級領導和記者們在警笛的呼嘯聲中趕來時,道興學校的第四層樓不見了,在衝天而起的塵灰中變成了一堆建築垃圾。

這堆垃圾裏發出雜亂的哭叫聲、呼喊聲。

可救援工作開展得太慢,因為樓道過於狹窄,擔架拐不過彎來。人們在附近的建築工地上調來了鐵站籠,係上繩子,吊到三樓頂上,把受傷的人放進去,又吊下來。死的暫時顧不上,先救活的。

一場災難性的事件!清點下來,共有三位老師和二十六名學生遇難。

三位老師是亭亭、周校長,還有一位是六二班姓湯的老師。他們傷到的都是頭部。

周校長的腦袋成了平的,他的美夢在那個頭顱裏永遠不存在了,消散向了寒冷的天空。

亭亭傷在後腦勺和背部。把水泥板抬起來時,人們看見她的後腦勺是黑紅相間的顏色,穿著杏黃色滑雪衫的身體也變扁了。

亭亭班上的學生都隻是受傷,輕重不同,還沒有一個學生丟掉性命。龍慶也幸免於難,他身上蓋著的是亭亭老師和一塊水泥板。

有人從廢墟中撿到了亭亭的那個布包,裏麵有學生成績冊和她準備寄給媽媽的信。

翻開學生成績冊看,每個學生的名字後麵都有符號。後來,躺在醫院裏的龍慶告訴人們,打星號的意思是,統考能上九十五分,打方框的能上九十分,打三角形的能上八十五,打勾的隻能上八十……

亭亭寫給媽媽的信上說:

媽媽,這個學期就要結束了,放了假我就回去看你。不知道過幾天天氣會怎樣,要是路上還凍著,我就坐火車,然後想辦法回家。如果這樣,就可能會晚兩天回去。我現在就想回家了,恨不得放下筆就走。嗬嗬,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學生們都很乖,不過這幾天也出了一些事,我回去的時候再跟你說。媽媽你不用辦什麼年貨,我從省城買回來就行了,省城的超市裏什麼都有。接到信,你可千萬不要睡不著了啊。嗬嗬,親媽媽一口。

……

過了幾天,有一封寄給亭亭的信到了房東於大姐的手上,信封上寫著:

雍寧市光腦殼村道興學校

王亭亭老師收

東莞市朝陽學校苗青寄

亭亭嘴動了動,她很想給周校長說,體罰學生是違法的,想想還是沒有說。沉默一會兒,她說,我看這個陳張和,還有班上幾個學生,不像五年級的,要大些,像是讀初中的樣子。周校長點頭說,這種學生在我們學校還多,前幾年,他們就跟爹媽到省城來了的,想去城裏的學校念書,但進不去,那時這裏的私立學校又還沒有辦起來,這些娃娃就停學了一兩年,這一停再進學校,人就大了,也難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