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三七年的怒吼(1 / 3)

1

剛立冬沒有幾天,立即下了一場沒膝深的大雪,大雪融化後,溫度又降低了不少。冷風一直刮著,始終沒有停歇下來,天陰沉沉的。一些偏僻的土渣路,路兩邊還能看到被汙染了雪的印跡,那些雪塊都成了黑色的,堆在牆角處,上麵落滿了髒汙的東西。

陰沉的天空,好像有許多濃厚的灰霧在快速地遊動和翻滾,看不出是要下雪還是要刮大風,或是正在醞釀著一場更加撲朔迷離的天氣。反正隻要張大鼻孔,就能聞到空氣中有一種怪異的氣味。

在一個像是鎖頭形狀的占地十畝的龐大院落裏,仆人們隨著病危的魏老太爺“孫兒、孫兒”的呼喚聲,全都在尋找大少爺魏佐棠。仆人們非常緊張,像是一個個小老鼠,四處尋找,就差把大院的鋪地青磚挖起來,看一看大少爺是不是藏在磚縫裏。之所以都在緊張,是因為剛才老爺魏祖康發火了,臉都變了形,聲音嘶啞地喊叫,你們這麼多人,為什麼就看不住大少爺一個人?都是幹什麼吃的?我全都辭退你們,都給我滾!仆人們第一次見到老爺如此發火,像是一團熾熱的火球,馬上就要爆炸了,於是都嚇得緊閉了嘴巴,誰也不敢說話,隻是腳步匆匆地挨屋去尋找,恨不得一眼看見大少爺,快點把他送到魏老太爺的病榻旁,好讓老太爺停止呼喚。

老爺魏祖康依舊怒氣未消,仆人們從來沒有見過,老爺會為找大少爺這麼一點小事發這麼大的火,山崩地裂一樣。在過去,就是幾天不見大少爺,魏祖康似乎也沒有問過,可是自打日本人占領了北平之後,老爺似乎盯緊了大少爺,總是細問管家,大少爺出去做什麼,什麼時候回來,拿著什麼東西等等一些瑣碎之事,所以管家也總是讓仆人們看好大少爺,隨時彙報大少爺的行蹤。

此刻,大為光火的老爺魏祖康,已經來到了後院,正站在老太爺光線黯淡和充滿尿騷氣味的上屋裏,他站的地方,距離病床還有十幾步遠,眉頭緊皺,外表完全是一副極為焦灼的樣子。氣喘籲籲的管家小跑進來,站在魏祖康的旁邊,一時不敢說話,刀條臉上滿是緊張的神情。因為魏祖康金絲眼鏡的閃光,讓小眼睛的管家一時看不清老爺魏祖康的真實麵容。

在上屋的裏麵,有一張闊大的棗紅色梨木大床。梨木大床的三麵掛著煙色的窗帷,正麵的窗帷已經高高卷了起來,想要馬上見到孫兒的魏老太爺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深紅色的絲綿被,大概蓋了好幾層,顯得特別龐大,有一種堆積如山的感覺,反而讓絲綿被下麵的人,顯得更加小了,像是一個小動物一樣。老太爺的臉色灰裏透白,身體一動不動,已經氣若遊絲,喉管裏不時發生“咕咕”的聲響,仿佛一隻小老鼠在喉管裏麵東撞西跑。幾個女傭人,彎著腰,小心圍在老太爺的床前,有的遞水,有的遞毛巾,有的雙手舉著痰盂,全都在緊張地忙碌著。老太爺的喘氣,時緊時鬆,緊的時候,一聲緊著一聲,仿佛人馬上就要斷裂,“哢嚓”一聲分成兩截;當喘氣偶爾輕鬆下來的時候,嘴裏立刻就會發出“孫兒、孫兒”的叫聲。

背著雙手的魏祖康,頭也不回地問身邊的管家,金大夫什麼時候過來?管家小盧說馬上就到了,隨後又焦急萬分地說,其實大少爺來,比金大夫要管用,老太爺情緒不穩定,就是想快點見到大少爺。魏祖康麵無表情,繼續看著床上像是一把鬆散柴火的老太爺。

這時,一個香噴噴的女人,扭著身子走進來,管家輕聲喊了一句太太。太太問管家,老太爺的那個寶貝孫子還是沒有找到嗎?太太的口氣,像是說與她沒有任何關聯的一個人。管家立即趨前應了一聲,說不知大少爺去了哪裏。太太埋怨道,老太爺總是把他這個寶貝孫子放在前頭,可是這個孫子就是不爭氣呀,老太爺都要咽氣了,他卻不知跑哪惹事去了。太太說完,站在魏祖康的身邊,看著女仆們忙碌,一邊說著笨蛋,一邊遠遠指揮著眾仆人,說完幾句話,就會立刻用手絹捂著嘴巴。魏祖康目光嚴厲地看了她一眼,太太似乎馬上明白了魏祖康的示意,趕緊把手絹掖在旗袍的腋下,又往前走近了一步,指揮女傭的聲調也低了下來,樣子也親切溫和了許多。

一個仆人走進來,在管家耳邊輕聲說著什麼,管家聽完,點點頭,仆人走開了。管家對魏祖康說,老爺,有人找您。魏祖康問是誰,管家輕聲說了。魏祖康立刻走出氣味難聞的大屋。管家也忙跟了出去。

魏祖康剛走沒幾步,一個帶著黑色禮帽、商人模樣打扮的粗矮男人已經迎麵走過來,魏祖康見了,立刻笑容滿麵地問候,說高橋先生今天是怎麼了,也沒提前打個電話,我好做個準備呀,高橋先生有什麼事情嗎?

來人是與魏祖康有生意往來的日本商人高橋。北平淪陷前,高橋就在北平做生意,那時就與魏祖康頻繁來往,“七七事變”日軍攻占北平之後,他們兩人之間來往也就更多了,而且不再避諱他人。

高橋來到魏祖康麵前,說是剛進了魏府,就聽說了老太爺病重,於是就急急趕到後院,不知現在情況如何。高橋說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除了個別語句有些生硬之外,真是聽不出來他是日本人。魏祖康回頭指著上屋,說最近天氣不正常,老太爺哮喘得挺厲害,醫生馬上就來了。高橋說要進屋看看老太爺,表示慰問。魏祖康猶豫了一下,表示謝意,說不用費心了。但高橋說還是應當看一看的。見高橋執意要去,魏祖康也不好說什麼,似乎要是不讓他去的話,好像有什麼隱秘一樣,於是他陪著高橋,重新走進上屋。

太太見高橋來了,急忙鞠躬歡迎,高橋也禮貌地摘下禮帽還禮,然後走到梨木大床旁,幾個女傭人低頭閃到一邊,垂手而立。這時,魏老太爺好像意識稍微清醒了一些,慢慢睜開眼睛。高橋一番自我介紹,然後說以前多次來過府上,和老先生是見過麵的,現在聽說老先生身體不適,深感不安,特意來看望。魏老太爺的喉管裏在發出一串奇怪的響聲過後,喘了一口大氣,慢慢睜開眼睛,他先是看了看高橋,那神情似乎在看一件奇特的東西,然後眼珠緩慢地又轉向高橋旁邊的魏祖康,最後才慢慢張開嘴巴。

魏老太爺含糊不清地說,日本人……是日本人,快離開這裏,老朽不想看見日本人……快走吧。

魏老太爺的聲音並不高,而且斷斷續續,但是近在咫尺的高橋還是聽清了,他臉色不好看,怔在那裏。魏祖康見狀,非常尷尬,但很快就沉著起來,他把高橋拉到一旁,湊近了小聲說,老太爺現在有些糊塗了,高橋先生千萬不要在意,我們到客廳裏去喝茶,是正宗的毛尖。魏祖康說著,做出一個朝外請的姿勢。太太也是極力配合,說老太爺剛才有點發燒,可能是燒糊塗了,胡亂說話,剛才她在這裏照顧著,還把她給罵了呢。

高橋的嘴角咧了咧,說了一句“沒關係”,然後戴上禮帽,隨著魏祖康走了出去。太太朝梨木大床上的老太爺狠狠地剜了一眼,也扭著身子走了。幾個女傭人又湊到大床前,接著侍候病危中的老太爺。

2

魏祖康帶著高橋,來到前麵一個宅院的小客廳裏。傭人端上新沏好的毛尖茶,然後悄然退了出去。

客廳不大,但是非常嚴密,三麵牆壁,隻有一麵是門。門上有兩扇窗戶,可是屋門的窗戶非常高,所以一般身高的人,在外麵根本看不見裏麵的情況。盡管屋內嚴實,但是並不憋悶,因為房頂的四角,有梅花形狀的出氣孔,這些出氣孔與外麵相通,所以屋內還是空氣流通的。這間小客廳,是魏祖康會見重要客人的地方。

高橋每次來魏府,魏祖康都要把高橋請到這間小客廳。高橋曾經問過魏祖康,為什麼不請他到大客廳品茶。魏祖康說高橋先生要真的喜歡大客廳,那也可以。有一次,魏祖康沒有請高橋到這間小客廳,而是去了大客廳。他們坐在正南麵的隻供賓主落座的太師椅子上,東西兩邊還各有一排椅子,在那些椅子後麵,還各站著一溜丫鬟。魏祖康講高橋先生喜歡這裏的寬敞,有什麼話就講吧。高橋環顧左右,卻欲言又止。就那一次,以後就不再提大客廳了。高橋後來說還是小客廳好,並且含蓄地說,地方小,說出的話不會飄散。魏祖康說那就依高橋先生吧。從那以後,高橋再來,魏祖康都在小客廳與他說事了。魏祖康盡量避免讓府上的人看見他與日本人來往,倒不是怕誰,主要還是盡量不讓魏老太爺撞見。魏祖康不想找麻煩,也不想跟那個老棺材瓤子較勁,因為他覺得實在沒有這個必要。當然,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他的大兒子魏佐棠。魏佐棠見到日本人,就像見了仇人一樣,魏祖康格外擔心,怕這個小子做出什麼令人糟糕的事情來,要是在魏家大院裏發生對日本人的暴力事情,那還了得呀,那是殺身之禍呀。魏祖康也曾婉轉勸說高橋不要再到魏家大院來,有什麼生意上的事情,可以在外麵茶館裏,或是酒樓裏談。但高橋好像更願意到這裏來,而且每次來,都要在大院裏走上一圈。魏祖康不知道高橋是什麼目的,但也不好阻止他。魏祖康總有一種感覺,高橋似乎不是一個簡單的商人,好像還有著更深的背景。當高橋上次來找他,說起關於成立北平商會事情時,魏祖康完全印證了自己的判斷——高橋的確不是一個純粹的商人。

眼下,魏祖康喝著茶,與高橋談天說地,卻不問高橋來此做什麼。高橋忽然冷笑了一聲,樣子與剛才判若兩人。他敲著桌麵說,魏先生,您怎麼就不問我來此何幹呀?我今天可不是與您談生意的,您應該知道。魏祖康微微一笑,高橋先生不說,肯定有不說的道理,我怎麼能隨意去問呢。高橋站了起來,在屋裏走了兩圈,說今天來此主要就是談商會的事情,並且麵無表情地對魏祖康說,宮島先生已經說了,絕對不能再耽誤下去了,最遲在十天之內,一定要成立起來,否則魏先生的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呀。

魏祖康知道,關於宮島“邀請”他在商會任職這件事上,看來他是躲不開了。其實說是邀請,還不如說是命令。宮島是北平特務機關的特高課長,一個陰險狡詐的家夥,魏祖康在高橋的引薦下,曾經被迫去見過宮島一次。當時,魏祖康推托自己能力有限,還是請別人來擔當這個重任,魏祖康知道,這個所謂的會長,在中國人的眼裏,說白了,就是漢奸。魏祖康是想掙錢,現在跟日本人做生意,就是為了更好的掙大錢,但絕不是為了當這個官。魏祖康知道,隻要當了這個會長,他就會成為抗日力量“特別關注”的人物,就會成為除奸名單上的一員,隨時有可能被背後的一顆子彈結束生命。可是,他也明白,要是拒絕宮島,說不定哪天,他就會被“請”到特高課,不僅給他安上一個反日的罪名,讓他嚐遍日本人的酷刑,還會把他的家產奪走。日本人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隻要進了特高課或是憲兵隊,有幾個能活著出來?不是最終被喂了狼狗,就是被放進巨大的絞肉機裏,活活把人絞爛、絞碎,然後衝進下水道。在特高課和憲兵隊駐地的下水道周圍,常年圍著一群野狗,那些狗就是因為經常吃人肉,眼睛都是紅色的,即使看見活人,也是遠遠地窺視,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老百姓們咬著牙說,小日本不是人,就是吃人的惡狗呀!

魏祖康沒有直接和高橋對話,而是走到古玩架旁,對高橋說,我聽說宮島先生喜歡中國的古物,是嗎?高橋冷笑了一聲,魏先生可以自己去問宮島先生。魏祖康從古玩架上拿下一個碗,對高橋說,您可不要小看了這個碗,這不是普通的碗,這是清代道光年間紫禁城裏皇族使用的寶貝。高橋戴上禮帽,魏先生,我可沒有時間和您在這裏欣賞一隻碗,我今天來,隻是把宮島先生的意思轉達給你。說完,高橋轉身就要朝外走。魏祖康連忙放下碗,勸說高橋坐一會兒,還沒有喝茶呢,怎麼說走就走呢?高橋說不喝了,讓他做好商會成立的準備,然後決然地走

出門外。魏祖康連忙送了出去。

3

魏家上下正在尋找的大少爺魏佐棠,此刻正在一家典雅的西餐廳。他坐在臨街的餐桌旁,望著落地玻璃窗外麵的街道,不時地又看向前麵的進門處,臉上寫滿了焦灼,看得出他正在等候一個人。

這時,他看見外麵的一輛膠皮車停在餐廳門口,下來一個女子,魏佐棠猛地站起來,但又坐下去,顯然不是他等待的人。他像一隻幸福的驚弓之鳥,坐立不安。

這家西餐廳有著高大的穹頂,牆壁金碧輝煌,地上是紅色的橡木地板,大概早上剛剛打完蠟的緣故,地麵閃閃發光。服務生全部都是青年男性,他們個子瘦而高,白襯衣配黑色蝴蝶結,舉著鋥亮的托盤,腳步輕輕地走來走去。

魏佐棠西裝革履,盡管天氣寒冷,大概因為他心熱,所以他早就把上衣脫掉了,裏麵隻穿著一件白襯衣還有西服坎肩,但還是能看出來,假如要是再把坎肩脫掉的話,他也依然不冷。魏佐棠的身上,升騰著蓬勃的熱氣。

這時,隨著彩色旋轉門的旋轉,一個身材高挑、氣質端莊的女子走了進來,她站在門口四下看著,服務生走過去,詢問服務,魏佐棠已經站了起來,隻看了一眼,就朝著女子揮舞起手臂,餐廳裏的食客們都看向這個興奮的男子。女子也看見了魏佐棠,在服務生的引領下,朝這邊的座位走過來。女子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薄呢大衣,手臂上挎著一個黑皮包,整體裝扮與她青春的容貌,有些不妥。這時,盡管她也看見了魏佐棠,但依舊走得不急不躁,安安穩穩。

女子來到餐桌旁,魏佐棠趕緊告訴服務生,一會兒再上菜,服務生禮貌地退後兩步,轉身走了。

女子脫掉大衣,又把脖子上的淡綠色大圍巾摘掉,她的動作似乎不太熟練,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女子剛坐下來,魏佐棠便問道,茅珍,路上順利嗎?大概我想早一點見到你,你不知道,我竟提前來了半個小時。

叫作茅珍的女子麵無表情,沒有回答,而是向周圍掃了一眼,語調帶著責備,她問魏佐棠有什麼事情這樣著急,還安排在這裏見麵,害得她借了母親的大衣出來。魏佐棠問茅珍為什麼要穿戴得這樣規整。茅珍說,到這種地方來,能隨便穿著嗎?魏佐棠一拍腦門,連呼自己真是大意,根本沒有想這些瑣碎的事情。茅珍說這可不是瑣碎,往往失敗,就是在細節上。魏佐棠連連稱是。茅珍隨後又著急地問他有什麼事情。

魏佐棠身子向前探了一下,你怎麼忘了,今天是我們相識兩周年呀?茅珍疑惑地問,什麼相識……兩周年?魏佐棠故意賣關子,讓茅珍猜一猜。茅珍望著魏佐棠漲紅的臉,終於猜到了。魏佐棠撇了一下嘴巴,怎麼樣,這樣重要的日子,你竟忘了。茅珍說,我沒忘,今天是兩周年,但不過,我沒有想到是和你的……兩周年,這可是兩件事。魏佐棠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批評我。魏佐棠說著,像是變魔術一樣,把一朵鮮紅色的玫瑰花舉到了茅珍的眼前。他興奮地注視著茅珍的眼睛。茅珍的眼睛大而明亮,而且睫毛向上卷翹,非常漂亮,魏佐棠曾經說過,茅珍的眼睛,好像詩人雪萊筆下讚美的非凡女性的眼睛。為此,魏佐棠還曾經抄錄下了雪萊的一句詩“你的眼睛,使我的黑夜變成黎明”。雪萊是魏佐棠最崇拜的詩人,雪萊的《自由頌》,他能倒背如流。

魏佐棠舉著玫瑰花,激動地說,茅珍,好看嗎?這朵花代表著我對你的愛!

茅珍冰冷地說道,看見這種顏色,我的確好像回到了兩年前的今天,可是請你原諒,我沒有看見你的鮮花,而是看見了同學們的鮮血。

魏佐棠怔住了。

兩年前的今天,魏佐棠參加了“一二·九”大遊行,那是北平大學生的一次精神集結、一次精神的呐喊,在那次聲勢浩大的遊行中,遭到了政府的瘋狂鎮壓,在軍警的棍棒和刺刀下,魏佐棠勇敢地幫助了正在帶領遊行學生高呼口號的茅珍,為此他的手臂受了傷。但也由此和茅珍相識了。茅珍比魏佐棠大一歲,是燕京大學的進步學生,也是那次遊行中勇敢站出來臨時帶領學生呼喊口號的外圍組織者之一。當時遊行的隊伍,大部分是由燕京、輔仁等大學的學生組成,因為後來軍警強行關了西直門的大城門,所以在城外學校的許多學生都沒有順利進來,而茅珍是經過化裝後,和幾個女生提前混進城裏來的。所以在茅珍的身邊,她相識的同學很少,當時要是沒有魏佐棠的幫助,茅珍極有可能就被軍警抓走了。

魏佐棠醞釀了好長時間的一團火,被茅珍毫不留情地給澆滅了,他頹喪地靠在椅背上,痛苦地說,茅珍,同學們的鮮血我沒有忘記。

茅珍嚴肅地說,沒有忘記?現在國難當頭,日本鬼子正在屠殺我們的同胞,可是你呢?你卻在這紙醉金迷的地方,舉著玫瑰花,說著什麼“愛呀愛”,你不覺得你有問題嗎?茅珍越說越生氣,繼續說道,為什麼你的大少爺習氣就總是改不了?

魏佐棠一把將玫瑰花扔在桌子上,他非常著急,也特別痛苦,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茅珍才能真正地理解他。在這兩年的接觸中,盡管不是經常見麵,但魏佐棠總是覺得茅珍老在關鍵時刻誤解他,甚至“少爺、少爺”地挖苦他、諷刺他,他真的受不了啦,他都想把自己的胸膛撕裂開,讓茅珍仔細地看一看,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大少爺!

宮島又問魏佐棠,商會成立的時間,你是怎麼知道的?魏佐棠哈哈大笑,整個北平的商人都知道這個日子,我知道就不成嗎?

狡猾的宮島盯著魏佐棠,一時似乎也找不出更多的疑點。

宮島決定釋放魏佐棠。其實這幾天,魏祖康已經多次上門求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說隻要宮島太君放了我的兒子,我一定不忘您的大恩大德。高橋因為收了魏祖康的禮物,也在旁邊替魏祖康說好話。宮島最後經過慎重考慮,覺得他還需要魏祖康為商會效力,再說也實在找不出魏佐棠太多的問題,於是就決定放了魏佐棠。宮島此舉,目的非常明確,也是為了讓魏祖康更好地為他所用。

12

魏祖康親自來接兒子回家。

路上,魏祖康開始大講如何費盡艱難把兒子保釋出獄的經過,同時大講父子情,一邊講一邊擦眼淚,說是大兒子在裏麵受苦了。魏佐棠望著窗外,一句話不說。魏祖康戴上眼鏡,又說起過世的老太爺,並且繼續探聽老太爺臨終之言。魏佐棠這才警覺地眨著眼睛,裝作沒有聽明白,就是不講爺爺臨終前跟他說的話。

原來爺爺臨終前講的話,讓魏佐棠既有感慨,也有遺憾。太監爺爺當然不能生養,但他還想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還要享受正常人的天倫之樂。於是這位清末大太監在出宮的第三年收養了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也就是魏祖康。魏祖康到了要成家的年齡,老太監又給他娶了媳婦,也就是魏佐棠的生母。但是魏祖康對待魏佐棠的生母並不好,魏佐棠生母去世後,第二年魏祖康又娶了這個唱戲的女人。老太監後來發現魏祖康是一個心計太多的人,而且覺得自己的孫子魏佐棠是一個不錯的孩子,就把更多的心思放在自己的這個孫子身上,並且終於在臨終前,告訴了魏佐棠在魏府大院裏的埋有無價珍寶的準確位置。魏佐棠清楚,將來這些珍寶,是要用到有用的地方,將來一定會為革命做出貢獻,對此,他感慨。而另外的遺憾,就是他的確是魏祖康的兒子,過去他總是認為自己不是魏祖康的兒子,那樣他心裏會好受一些,可是現在自己竟有這樣一個漢奸父親,他心中異常的難過。

黑色小汽車很快就到了魏家大院。魏佐棠下了汽車,抬頭一眼就看見了大門口的大牌子,商會的牌子已經掛在了魏家大院的門口,非常顯眼,巨大無比,好像把大門都給襯小了不少。魏佐棠對著大牌子,喘著粗氣,忽然跑過去,要摘下牌子,砸爛它,魏祖康見狀嚇壞了,急忙指揮眾人,把大少爺抱住。魏佐棠掙紮著,誓死不進掛著商會牌子的院門,魏祖康說,那我們就走後門。魏佐棠漲紅著臉說,我們自己的大門,為什麼要我走後門?我就要走正門!魏祖康嘴裏說著,瘋了,完全瘋了!最後沒有辦法,讓人先把牌子用布罩住,魏佐棠這才喘著粗氣,在眾人的“保護”下,走進了院門。

進了大院後,魏佐棠開始宣布絕食,並且講隻要門口的漢奸商會大牌子,一天不拿下來,他就一天不吃飯。管家急忙把大少爺絕食的情況告訴了魏祖康。魏祖康一句話不說,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他不死,早晚也得把我逼死呀!雖然嘴上這樣說,但魏祖康還是去了魏佐棠的屋裏,他明白,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和魏佐棠鬧僵,還要忍耐,因為他必須要得到老太爺臨死前的遺言。魏祖康有預感,老太爺的遺言中,肯定會涉及到財寶。偌大的宅院,埋上幾箱寶物,並不是一件難辦的事情。

魏祖康坐在兒子的床邊,百般疼愛關懷,大唱親情。但是魏佐棠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就是一句話不說。後來魏祖康什麼時候走的,魏佐棠一概不清楚。他的腦海裏像是火山爆發一樣,到處都是子彈,都是棍棒,都是鮮血。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張清東同學犧牲的場麵,頓時淚流滿麵,隨後他又緊張地惦記起來茅珍的安全,為此折騰了一夜,魏佐棠基本上沒有睡覺。第二天早上,他推了推門,發現門已經從外麵給鎖上了,頓時氣憤難挨,他用力推窗戶,發現窗戶也在外麵給別上了。於是他更加氣惱,握緊拳頭,“咣咣咣”地砸,可能外麵別得並不牢靠,在魏佐棠用力的推撞下,窗戶終於被推開了。魏佐棠望著空無一人的院子,看著藍色天空中飛翔的鳥兒,他猛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然後悄然把窗戶關上,從櫃子上把一個小皮箱拿下來,又把學習課本,還有平時看的書籍,再有咖啡罐和一些吃的東西,一古腦的放進皮箱,隨後又把窗戶悄悄推開,身子敏捷地跳窗出去,離開了這個讓他壓抑了多少年的陰暗之家。

可是魏佐棠出了門,才發現自己的身上分文沒帶,根本坐不了車,於是隻好大步走路。他決定先去找茅珍,一想到在拘留所裏與茅珍見麵時的情景,他就抑製不住內心的興奮,恨不得快一點見到茅珍,他想好了見到茅珍,他一定要緊緊地抱著她……

魏佐棠大步走著,到後來,變成了一路小跑,他把小皮箱朝後背上一背,一點都不覺得累,而且越跑越輕鬆,很快就一身大汗地跑到了茅珍家所在的那條街道上。過去他來過茅珍家,茅珍的父母對他也很喜歡,尤其是茅珍的父親,見到魏佐棠,就會拿下嘴上含著的煙鬥,跟他說起天下大事來,茅父還特別愛聽魏佐棠對時局的看法。茅珍跟他說過,父親在家很少說話,沒想到這麼喜歡他。因此魏佐棠非常得意,總想去茅珍家,可是茅珍卻總是找出各種理由不讓他去。

魏佐棠看見了茅珍家門口的那棵大樹,那是一棵芙蓉樹,夏季裏能聞到強烈的香味兒,魏佐棠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然後興奮地大步朝前走,沒想到,他愣住了,隻見茅珍的父親,被幾個身穿黑衣的人,粗暴地推搡,抓上一輛黑色小汽車,茅珍的父親大聲喊著什麼,被一個黑衣人捂住了嘴巴。茅珍父親掙紮著,被幾個人強按著頭,朝小汽車裏推。魏佐棠看出來了,那幾個人肯定是特務,他發瘋一般地向著黑色小汽車瘋狂跑去,就在這時,他被突然出現的一個男人擋住去路。魏佐棠眼看著黑色小汽車瞬間無影。

魏佐棠一把揪住那個男人,正要理論,驚訝地發現原來竟是自己的老師邵永祥。魏佐棠奇怪不已,不明白老師為什麼出現在這裏?

可是魏佐棠顧不上許多,他急切地說他要去找茅珍,張清東同學已經被鬼子打死了,茅珍現在很危險。邵永祥讓他安靜下來,魏佐棠安靜不下來,並且推斷日本人是抓茅珍沒抓到,才抓走她父親的,一定要通知她趕快躲藏起來。邵老師四下看了看,還是勸他安靜,並且告訴他,茅珍不會有危險。可是魏佐棠根本聽不進去,在街上大吵大鬧起來,於是邵永祥以家長教育孩子的姿態打了他,並且嗬斥他太不懂事了,怎麼如此沒大沒小,不好好學習,由此躲過幾個不明身份人的注意,隨即拉著魏佐棠到了拐角處的一個小茶館。可是情緒激動的魏佐棠根本沒有看見那幾個賊頭賊腦的人,不知道又一次躲過了危險。

小茶館不大,但是滿座,邵老師告訴跑堂的,給他們找一處安靜的桌子。這時,正好靠牆角的一張小桌子騰出來了,於是跑堂的把他們倆引到那裏。

邵永祥要了一壺茶,四下看了看。這時已經安靜下來的魏佐棠還是問邵老師,怎麼跑到這裏,到底有什麼事,他說他要馬上找到茅珍。邵老師告訴他,身為大律師的茅珍父親,是因不斷為人出庭辯護,伸張正義,抨擊日偽,最終惹惱了特務機關,所以特高課的宮島派人抓了他。現在茅珍沒有危險,讓他放心。魏佐棠怔了一下,疑惑邵老師怎麼如此清楚。邵永祥告之也是聽律師朋友所講,並且分析說,依照茅珍父親的聲望,眼下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魏佐棠終於安靜下來,這才想起來,問起了老師的近況,不等邵老師回答,又激動地談起所看的《西行漫記》。邵永祥讓他小一點聲音,然後不動聲色地由《西行漫記》講到延安,魏佐棠說他知道延安,那是一片自由的天地,是高舉抗日大旗的地方。邵永祥說他講得對,隨後問他,對延安還知道什麼?魏佐棠笑起來,我去了那裏,不就都知道了嗎?隨後又問邵老師,怎樣才能最快前去延安。邵永祥看著四周,非常巧妙婉轉地說起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可以到達延安的路線,還告訴他,在那裏,是安全的,日本鬼子是抓不到的。魏佐棠忽然冒出一句,是不是茅珍已經去了那裏?邵永祥含笑不語,給了他一些錢。魏佐棠恍然大悟說,茅珍一定是去了那裏,邵老師,您告訴我,是不是?邵永祥還是不語。魏佐棠似乎終於明白了茅珍的情況,也多少明白了邵老師一定是一個不簡單的人。

得到茅珍消息的魏佐棠激動萬分,急不可耐地與邵老師分手。邵老師囑咐他一定要小心,並約定明天要再跟他見一麵,還有重要事情要說,但魏佐棠嘴上答應著,卻並沒有入心。

也就在這一天早上,魏祖康聽管家講,大少爺砸開窗戶,跑走了。魏祖康隨著管家來到魏佐棠的住處,看著眼前破爛的窗戶,氣得暗暗地罵了一句,隨後派人四處尋找。

尾 聲

熱血青年魏佐棠在北平地下黨員邵永祥的巧妙暗示下,動身前去西安八路軍辦事處。他終於在1937年的最後一天,離開了帶給他那麼多痛苦、壓抑和彷徨的陰森之家,走上了抗日救國的革命道路。並且在西安,終於見到了戀人茅珍。茅珍也是在邵永祥的安排下,來到西安的,兩個人見麵後非常高興,後來一起去了延安。他們在延安前後生活了將近十年,上演了一場跌宕起伏、感人至深的“延安愛情”,並且也由熱血青年,成長為堅定的革命戰士。

魏佐棠衝動地一把抓住茅珍的手,茅珍一驚,猛地把手拽回來,問魏佐棠想要做什麼。魏佐棠急得都要哭了,他說茅珍呀,我的內心是多麼的苦悶,你知道嗎?你知道我的家庭,那是怎樣一個令人壓抑的家嗎?那簡直不是家,就是墳墓!你以為我願意待在那個墳墓中呀?我時刻都想逃出去,或是一把火把它燒掉,可是……可是我又該去哪裏?哪裏才是我該去的地方,哪裏有一個光明自由的新天地?茅珍,隻要你能告訴我,我立刻就離開那個家!

茅珍想說什麼,但沒有說,而是凝神望著魏佐棠,好像等待著魏佐棠繼續說下去。

魏佐棠激動起來,他接著說,茅珍,我是要求進步的,兩年前的今天,我們不是在一起,手挽著手,高喊著口號,一起衝向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的嗎?那時候,我怕過嗎?我膽怯過嗎?還有,還有現在,我、我……魏佐棠突然停住了,緊抿嘴唇,似乎把到了嘴邊的話,硬是給強咽了回去。他咽得特別艱難,臉上全是委屈和激動。

茅珍似乎明白了什麼,趕緊說,小魏,你不要激動,我知道你是要求進步的,你不是一個甘心沉淪的人,但是有一個問題,我們不能總是停留在對過去的回憶中,停留在對自己的欣賞中,更不要以為……茅珍說著,也止住話頭,從書包裏拿出一本書,遞給魏佐棠。魏佐棠接過去,見是一本幾何書,他翻也不翻,輕率地放在桌子上,笑著說,茅珍,這就是你給我的出路?

茅珍像是非常隨意的樣子,左右看了看,輕聲說,你打開看一看。

魏佐棠重新拿起那本幾何書,打開來,看了兩頁,愣了愣,隨即快速翻看起來,他驚奇地抬起頭,控製不住地問,《西行漫記》,你是在哪裏搞到的?

茅珍用食指豎在嘴上,答非所問,低聲說,小點聲,拿回去看吧,那裏就有你所向往的自由的天空。不過,小心一點,街上有狗。

魏佐棠興奮地說,你放心,我不會被狗咬的。不過,茅珍,我真是非常感謝你,我聽說過這本書,隻是無法找到,沒想到今天……你給了我。這太突然了。

茅珍說,小魏,我始終是相信你的,我也堅信你能走出痛苦和困惑,但不能一味地停留在想象中,一定要有實際行動。

魏佐棠想了想,謔地站了起來,他走到茅珍的身旁,一把挽住茅珍的胳膊,朗聲說道,我們現在就離開這紙醉金迷的地方,離開資產階級和反動派,怎麼樣?我們馬上走!

茅珍掙脫開魏佐棠的手臂,還是禁不住被魏佐棠誇張的動作逗笑了。

魏佐棠望著茅珍,無限深情地說,麵帶笑容的茅珍,還有永遠都是嚴肅的茅珍,無論哪一個,我都愛!永遠愛!

茅珍笑而不答。這時,服務生走過來,問魏佐棠去哪裏?魏佐棠大聲說,去天上!說完,擁著茅珍,疾步走了出去。麵皮白淨的服務生怔在那裏,不住地眨巴著眼睛。周圍的一些食客望著魏佐棠和茅珍的背影,竊竊私語,臉上寫滿了譏笑。

4

因為魏佐棠身上帶著“禁書”,所以茅珍讓他不要在街上停留,快一點回去,以免惹出事端。街上到處都是鬼子的耳目,說不定哪句話沒說好,或是帶了什麼違禁的東西,就有可能被抓走。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魏佐棠非常聽話地答應,但還是依依不舍地與茅珍分手。茅珍告訴他,平時沒有重要事情,盡量不要見麵,有事她會立刻通知他的。

魏佐棠興衝衝地回去,剛走到大院的門口,還沒登上台階,守門的仆人已經看見了他,並且一個傳一個,飛速通報給了管家。管家放下手裏的活,立刻趕到大門口,讓大少爺馬上到後院去見老太爺。魏佐棠看著氣喘籲籲的管家,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管家沒有直接告訴他,隻是讓他快點進去,老太爺和老爺都在找他。魏佐棠從鼻孔裏哼了一聲,跟著管家,朝後院走去,一邊走,他還一邊悄悄摸了摸懷裏的書,臉上漾起笑容,這樣的笑容,在大院裏,幾乎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臉上。

魏家大院是一個龐大的宅院,是一個七進通連的大宅門。簡單地說,一進為大門影壁院,順影壁走,過兩扇屏門,為二進大廳房院;進大廳房,再過閃屏,為三進院;過三進院,為四進大罩柵;走過罩柵再穿扇屏,為五進院,此後穿一門,為六進院;再穿一堂,為七進上房院。所有院子裏,上房一律為“前廊後廈”大兩卷式,東西廂房為“銃頭式”,另外還有花廳戲樓,走廊堂廡,亭台閣榭。小時候,魏佐棠聽爺爺高傲而又孤獨地講,這裏有大小房屋七十八間。如此精確的房間數,可能隻有爺爺知道。後來他才明白,父親也知道,甚至比爺爺知道得還要詳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