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路過貴地(1 / 3)

楊天述回到後街時,他家門前那株玉蘭正像假花一樣綻開。

黃昏,茶峒鎮浮出一層薄薄的梨花味道。夕陽在西邊山岡上劃出一道炫目的亮光,銜一朵暗紅的流雲,沉入到山脊上的闊葉林裏。暮色從樹林後升起,像炊煙一樣飄過鬱江河道,以及鎮外一小塊長滿麥苗的莊稼地,一直飄進影影綽綽的茶峒鎮。就在這樣一個鬼魅的黃昏,楊天述背著一個肮髒的牛仔包,像一條警惕的影子,東張西望地走下客車,快速進入茶峒鎮昏暗的燈影。

最初看到楊天述的人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很長一段時間,後街居民都以為那個長得像條絲瓜的家夥死在了外地。去年,楊天述的媽媽張美麗吃農藥死掉之後,他爸爸楊木匠想讓他回來奔喪,曾數次打過他的手機。手機裏隻有一個女人,她用幹巴巴的聲音說:“你好,你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楊木匠說:“我是楊木匠,他的老漢,他媽死了,你讓他開機。”

電話裏的陌生女人可能很忙,她不等楊木匠說完,自顧自像鬼一樣遁掉,留下一串短促的“嘟、嘟”聲,如同爐灶上燒開的水壺,在電話裏鳴響。憑著幾十年的生活經驗,楊木匠想,城裏人真是太忙了,他對後街居民說:“電話裏的女人不好打交道,她不願意通知我兒子。”

用過手機的人說:“楊木匠,想想別的辦法,那個女人不認識楊天述。”

後來,楊木匠又托在重慶打工的人找他兒子,那些家夥肯定忙著給城裏人下力,沒認真去找,他們敷衍了事地給家裏打電話說:“你們告訴楊木匠,我們替他找過了,楊天述已經丟了幾個月,連鬼影子都沒留一個。”

或者說:“楊天述半年前讓人揍了一頓。”

或者說:“你們讓楊木匠別找啦,可能楊天述早就死了。”

源源不斷的消息讓楊木匠很傷心,他整天坐在“天堂茶館”外麵,像一個被命運追趕得走投無路的獵物,除了仰天長歎,就是抱頭痛哭。他先哭他的老婆張美麗,張美麗在他的哭聲中被埋掉了;接著哭他的兒子楊天述,楊天述蹤跡全無。在楊木匠的哭聲中,“天堂茶館”像一片寒風中掙紮的落葉,終於沒有熬到冬天,茶峒鎮剛剛邁入深秋的巨大寂靜,“天堂茶館”悄然倒閉。

茶館倒閉之後,楊木匠把自己關進木工房,那裏從此靜寂無聲。

有人說:“一點鋸子聲都沒有,看來,楊木匠不做木匠了。”

有人說:“可憐的家夥,他在偷偷想他死掉的兒子。”

在後街居民的議論聲中,茶峒鎮度過秋天,進入寒冬。冬天的潮濕帶著雨水,從北方的河口方向進入茶峒,降下一場瑞雪。豐隆的白雪埋住了道路、村莊、街道,也埋住了老舊的瓦房。茶峒鎮一改平日古樸、蒼涼的模樣,像一個腹部堆積起脂肪的少婦,顯得嫵媚、豐盈而又莊嚴。手裏還有一點土地的後街居民說:“好兆頭,瑞雪兆豐年啊!”

被征收掉土地的後街居民說:“好個錘子,雪馬上化掉,兆個鏟鏟。”

果然,積雪很快化掉,茶峒鎮重又露出它黝黑的麵目,上麵浮出一層薄薄的梨花味道。“天堂茶館”門前那株玉蘭花也悄然綻放,仿佛鮮花要帶來好消息,一夜之間,滿枝頭的花朵在春風的引領下競相開放了。

就在人們對楊天述的死已堅信不疑時的一個黃昏,他卻坐著一輛破車回到茶峒鎮。

幾個在路燈下擺燒烤攤的中年人最先看見楊天述。那時,嫋嫋升騰的油煙拂過他們的眼簾,目力所及,一切景物都在昏蒙的光影中動蕩,像夢境一樣虛幻。他們揉了揉被塵土砸痛的眼睛,看見楊天述從長途客車上下來,很漂浮地走過車站,進入一條通往後街的小巷,在一棵老槐樹下消失了蹤影。開始,人們以為自己看見了鬼魂,一個人說:“怪事,你們猜,我看見誰了?不騙你們,狗日的,我看見楊天述了。”

一個人說:“我也看見了,是不是他還沒死啊?”

有人好奇地追到後街,聽到“天堂茶館”裏傳出楊木匠宏大的哭聲。

就這樣,楊天述以後街居民意外的方式,單槍匹馬地回到了茶峒鎮。

第二天,楊天述就頂著他那頭標誌性的金黃色頭發,神氣活現地出現在後街的石板街上。他那條呈絲瓜狀的瘦長身影像一條孤獨的鍾擺,機械地從最東頭的“一夫中醫”門前,踱到最西頭的莊稼地,又單調地踱回。他仿佛要向後街呈現某種隱然的秘密,像一個外出淘金的成功人士,很有派頭地在早晨的光影裏走來走去。

後街的年輕人很高興,他們很少見到金黃色頭發,一些沒見過世麵的家夥像老朋友一樣跑上去,握住楊天述的手,蕩秋千似的大幅度擺動,像幾個重要人物。他們說:“師兄,發財了吧,怎麼才想起回來啊?”

楊天述說:“發了點小財,順便出來走走,路過貴地。”

年輕人跟在楊天述身後,樣子很誇張地從後街走到前街,從鬱江的小碼頭走到長途汽車站,又從鬧市走到電影院。楊天述的金黃色頭發像一蓬耀眼的火苗,在黑色的人群裏飄來飄去。他的朋友們以自己擁有這個見過大世麵的朋友為榮,他們走在人群中,大聲武氣地吆喝,開粗俗的玩笑,諂媚地喊楊天述為師兄,那個在重慶打過五年工的家夥則麵無表情,他不停地用雙手交替掰動手指,發出清脆的“哢、哢”聲,像個老大。

老年人見一群年輕人走來走去,十分奇怪,多看了幾眼,認出有一頭金黃色頭發的年輕人是楊天述,他們驚訝地說:“楊天述嗎?真是楊天述,你原來沒有死啊?你活得好好的,卻差點把楊木匠嚇死。”他們說話的聲音驚動了旁邊的人,閑人們圍過來,說起孤獨的楊木匠,幾個心軟的婦女抹開了眼淚。

楊天述說:“他們亂說,隻是我那個單位不方便聯係,怎麼會死呢?”

老年人說:“什麼單位啊?”

楊天述說:“你看,你們讓我為難了,還是不說為好。”

老年人說:“你有時間回茶峒鎮來,不用上班嗎?”

楊天述說:“我隻是路過貴地。”

老年人說:“路過貴地?我看你在重慶也沒學到什麼本事,隻會吹牛。我們在茶峒鎮生活了幾十年,這裏怎麼可能是貴地呢?”

楊天述沒說話,像個大人物一樣仰起頭,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幾個老年人,然後帶上身邊的年輕人走了。他一邊走,一邊不屑地對朋友們說:“茶峒鎮太小,那幾個老巴欠。”老巴欠是茶峒鎮土話,翻譯成普通話很不雅觀,與老屁眼蟲相近。“什麼也不懂,貴地是尊稱,你們知道尊稱嗎?”

年輕人說:“知道,知道。師兄,路過是什麼意思呢?”

楊天述說:“路過的意思是我很快就要離開。”

年輕人說:“啊!”像風穿過竹林,落下一地整齊的驚歎。

楊天述回到茶峒鎮,楊木匠很高興。這個可憐的人,曾一度被生活壓迫得直不起腰來,差點瘋掉。他原來有一個老婆,叫張美麗,吃農藥死了;他原來有一條狗,叫耷耳,失蹤了;他原來有一個兒子,叫楊天述,也聽說死了。這些接二連三的損失讓他覺得,生活就像他媽的一坨狗屎,臭不可聞。生活的重壓打擊了楊木匠活下去的信心,一度害上夜遊症。每天晚上,“天堂茶館”那間木板房裏,先是傳出一陣隱隱的哭聲,接著大門“嘩啦”一聲,楊木匠探出矯健的身影,在月光下疾速行走。那時,後街居民已沉入睡夢,蜿蜒的石板街上,銀子似的月光鋪了一地,發出夢境般的虛擬亮白。偶爾有人披衣起床屙尿,看見昭昭月華裏,一個黑色人影快步走過屋簷下的陰暗,像一個虛幻的幽靈,在淡藍色的月夜裏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