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山大地震(1 / 3)

唐山大地震

長篇小說

作者:張翎

前言:

一九七六年,是中國曆史上天塌地陷的一年。

這一年,中國政壇的三位巨匠 - 毛澤東,朱德,周恩來 - 相繼去世。永不隕落的太陽,終於隕落了,天地是一片無序的昏惶。

這一年的七月二十八日淩晨3時42分,在距離北京僅僅一百五十公裏的河北省唐山市,當人們終於捱過一個極為難熬的酷暑之夜,剛剛進入淩晨的深眠時,一場潛伏已久的大地震,猝不及防地朝他們猛撲過來。這場後來被許多國際行家修正為裏氏8.1級的大地震,以及此後的數次餘震,將一個人口極為密集的城市夷為平地。按照官方最保守的統計, 24.2萬人在其間喪生,16.4萬人受重傷,4204名孩子一夜之間成為孤兒。這是二十世紀世界地震史上死亡人數最多的一場慘烈天災。

三十多年過去了,這場天災在地貌上留下的傷痕已經平複,一個嶄新的城市早已在地圖上取代了舊日的唐山。當年幸存的孩子們,如今也漸漸步入中年。當他們融入一街為各種理由疾疾行走奔忙的人流裏的時候,旁人很難看得出他們身上的異常。隻有他們自己知道,每當夜深人靜,那場地震留下的餘波,依舊還在他們心頭最脆弱柔軟的那塊地方,發出人所不能察覺的微顫。

2006年1月6日,多倫多 聖麥克醫院

沃爾佛醫生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秘書凱西的眉毛挑了一挑。

“急診外科轉過來的,等你有一會兒了。” 凱西朝一號診療室呶了呶嘴。

沃爾佛醫生掛牌行醫已經將近二十年了。可是在還沒有出現一個叫亨利 . 沃爾佛的精神心理科醫生的時候,早就已經存在著一個叫凱西 . 史密斯的醫務秘書了。凱西在醫院裏已經工作了三十三年了,凱西可謂閱人無數。這無數的人猶如一把又一把的細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打磨著凱西的神經觸角,到後來凱西不僅沒有了觸角,凱西甚至也沒有了神經,所以平日極難在凱西臉上找到諸如驚訝悲喜之類的表情。

沃爾佛醫生立刻知道,他碰上一個有點勁道的病例了。

“《神州夢》的作者,剛被提名總督文學獎。上周六CBC電視台‘國情’節目裏有她一個小時的采訪。”

沃爾佛醫生嗯了一聲,就去拿放在門架上的病曆,匆匆掃了一眼邊沿上的名字: “Shirley . Xiaodeng . Wang” (“雪梨 . 小燈 . 王”)。

“急救車晚到十分鍾,就沒她的小命了。”凱西做了個割腕的動作,輕聲說:“自殺。”

沃爾佛醫生翻開病曆,裏麵是急診外科的轉診報告。

性別: 女

出生日期: 1969年4月29日

職業: 自由撰稿人

婚姻狀態: 已婚

孕育史: 懷孕三次,生育一次(有個十三歲的女兒)

手術史: 盲腸切除(1995);人工流產(1999,2001)

病況簡介: 嚴重焦慮失眠,伴有無名頭痛,長期服用助眠止疼藥物。右手臂動作遲緩,X-光檢查結果未發覺骨骼異常。兩天前病人用剃須刀片割右腕自殺,後又自己打電話向911呼救。查詢警察局記錄發現這是病人第三次自殺呼救,前兩次分別是3年前及16個月前,都是服用過量安眠藥。無犯罪及暴力傾向記錄。

轉診意見: 轉至精神心理治療科進行全麵心理評估及治療

附件: 警察局救護現場報告

病人日用藥品清單

病人過敏藥物清單

沃爾佛醫生推門進去,看見沙發上蜷著一個穿著白底藍條病員服的女人。女人雙手圈住兩個膝蓋,下巴尖尖地戳在膝蓋上。聽見門響,女人抬起頭來,沃爾佛醫生就看見了女人臉上兩個黑洞似的眼睛。洞孔大而幹涸,深不見底。沃爾佛醫生和女人對視了片刻,就不由自主地被女人帶到了黑洞的邊緣上。一股寒意從腳尖漸漸爬行上來,沃爾佛醫生覺出自己的兩腿在微微顫抖,似乎隨時要失足墜落到那兩個萬劫不複的深淵之中。

女人的嘴唇動了一動,發出一個極為微弱的聲音。與其說沃爾佛醫生聽到了女人的話,倒不如說沃爾佛醫生感覺到了耳膜上的一些輕微振顫。過了一會兒,那些振顫才漸漸沉澱為一些含意模糊的字眼。

沃爾佛醫生突然醒悟過來女人說的那句話是“救我。”

女人的話如一柄小而薄的鐵錐,在沃爾佛醫生的思維表層紮開一個細細的缺口,靈感意外地從缺口裏汩汩流出。

“請你躺下來,雪梨。”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之後,女人身上的藍條子漸漸地平順起來,變成了一些直線。女人的雙手交疊著安放在小腹之上,袖子翻落著,露出右腕層層纏繞的紗布和紗布上一些形跡可疑的斑點。

“閉上眼睛。”

女人臉上的黑洞消失了,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靜謐。

“雪梨,你來加拿大多久了?”

“十年。請叫我小燈 - 那才是我的真名。”

“中國名字嗎?”

“是的,意思是夜裏照明的那個燈。”

“小燈,你對西方心理治療學理論了解多少?”

“佛洛伊德。童年。性。”

女人的英文大致通順,疑難的發音有些輕微的怪異,卻依舊很容易聽懂。

“那隻是其中的一種。你是怎麼看的?”

“一堆狗屎。”

沃爾佛醫生忍不住輕輕一笑。

“小燈,上一次發生性行為,是在什麼時候?”

女人的回應來得很是緩慢,仿佛在進行一次艱難的心算。

“兩年零八個月之前。”

“上一次流淚,是在什麼時候?”

這一次女人的反應很快,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和停頓。“從來沒有流過眼淚,七歲以前不算。”

“小燈,現在請你繼續閉眼,做五次深呼吸。很深,深到腰腹兩葉肌肉幾乎相貼。然後放慢呼吸節奏,非常,非常,非常緩慢。完全放鬆,每一絲肌肉,每一根神經。然後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兩人都不再說話,屋裏隻有女人先是深沉再漸漸變得細碎起來的呼吸聲。女人的鼻息如一條撥開草葉穿行的小蛇,悉悉索索。草很密,路很長,蛇蜿蜒爬行了許久,才停了下來。

“窗戶,沃爾佛醫生,我看見了一扇窗戶。”

“試試看,推開那扇窗戶,看見的是什麼?”

“還是窗戶,一扇接一扇。”

“再接著推,推到最後,看到的是什麼?”

“最後的那扇窗戶,我推不開,怎麼也推不開。”女人歎了一口氣。

“小燈,再做五次深呼吸,放鬆,再推。一直到你推開了,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女人的呼吸聲再次響起,粗重,緩慢,仿佛馱獸爬山一樣的艱難。

“我,真的,推不動了。”女人終於放棄了努力,軟麵團一樣地癱在了沙發上。

“那就給我講一講,你的童年。”沃爾佛醫生給女人蓋上一條薄毛毯。

女人長久地沉默,嘴角輕輕地牽動著,仿佛是疼痛 – 一種扛不動呼吸的疼痛。

“假如你沒有力氣說話,我們可以下次再聊。” 沃爾佛醫生站起身來,準備結束這一場沒能走得太遠的對話。

“不是沒有力氣,是沒有,童年。”女人從毯子裏伸出手來,輕輕拽住了沃爾佛醫生的衣袖。

“母親呢?總是會有母親的,對嗎?”沃爾佛醫生重新坐了下來。

女人的眼神迷茫了起來。有一條蚯蚓,在女人的眼角眉梢來回蠕爬竄動著,女人的額頭一忽兒鼓,一忽兒癟,一忽兒明,一忽兒暗。

沃爾佛醫生知道那是思緒在行走。

“你讓我,想一想。”女人嚅嚅地說。

沃爾佛醫生撕下桌子上的處方箋,潦草地寫了兩行醫囑,一行給凱西,一行給自己。

給凱西的那行字是:立即停用一切助眠止疼藥物,改用安慰劑。試用一個療程。

給自己的那行字是:盡量鼓勵流淚。

1968年四月,河北唐山豐潤縣

哎,

是誰幫咱們收青稞?

是誰幫咱們蓋新房?

是親人解放軍,

是救星共產黨,

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

軍民本是一家人,

幫咱親人洗呀冼衣裳。

十七歲的李元妮拄著一架拐杖,倚靠在自家院子裏的那棵槐樹身上唱歌。

樹很有些年頭了,見過康熙爺的青馬使在院子裏打水飲馬,聽過義和拳的後生們在街角喝酒謀反,也看過日本人的飛機盤旋在半空的髒肚皮,還有從那肚皮裏落下來的一顆顆黑屎蛋。樹一老,故事就多,枝蔓也跟著多,在白花花的日頭底下搭出黑森森的一片陰涼。這原本是鳥兒撕裂了嗓子比拚歌喉的時辰,可是這會兒樹上卻一片寂靜 - 鳥兒被元妮的嗓門給鎮住了。

元妮的嗓門其實壓根不是嗓門,而是一股氣流。那股氣在丹田裏生成的時候,原本溫厚敦仁,可是攀援過五髒六腑,一路撿拾了各樣的情緒,爬出舌尖的時候,已經成了一枚尖頭鐵釘,在人耳膜上紮出一個又一個的洞眼。

縣城的人,在收音機裏聽過才旦卓瑪穿雲裂帛的歌聲,也看過省城來的紅衛兵在縣革委機關舞台上載歌載舞的表演。可是那些聲音都是經過了擴音器的,被電線被鐵匣子濾過了一遍,總有些說不出來的隔心。而元妮的歌聲沒穿衣裳,雖然毛糙,卻是一種赤身裸體的貼心。縣城的人沒見過什麼世麵,縣城人覺得那就是天籟。

於是,院門外漸漸聚集了一撥人。

“別唱了,招狼啊,你。”

娘從屋裏走出來,擰了一把涼毛巾給元妮擦臉。

元妮拂開娘的手,一拐一拐地朝院門外走去。

“看什麼看!”

元妮站在台階上,吐痰一樣決絕地吐出了一句話。這句話把地砸了一個坑,濺出細細一縷飛塵。其實,這句話還有一個尾巴。這個尾巴,是一個更為決絕的“滾”字。這個字已經爬到了喉嚨口,眼看著就要被前頭的那半截話拽出舌尖,卻被元妮生生地咬斷了,咽回到肚腸裏。元妮知道,她剛剛唱的那首歌,是絕對不能跟這個字眼發生任何聯係的。她即便再糊塗,也知道有個邊界。

眾人吃了一大驚。

叫眾人吃驚的,不是元妮的話,而是元妮的臉。

縣城的人,那一段時間裏正經曆著前所未有的審美危機。先頭的玉環飛燕已經被打倒,踩入了泥裏塵裏,後來的柯湘賣花姑娘還正緩緩地行走在被孕育催生的路程中。就在這空前絕後的審美斷擋裏,元妮的臉出現了。不需要任何眼神交換,也不需要任何竊竊私語,門外聚集的那群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驚歎。

可是那聲長長的驚歎還沒來得及完全鋪展開來,就被院門夾斷了。元妮嘭的一聲踹上了門 – 用的是拐杖。門被踹疼了,嚶嚶嗡嗡地呻吟了半晌。門外的人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兒,才慢慢消化了震驚和不解,三三兩兩地散開了。

“可惜腿瘸了。”有人惋惜著。

“多好看的臉,怎麼就是不笑。”也有人感歎。

“妮啊,娘知道你心裏不舒坦,可再咋的,也比支邊強。你沒看你哥寫回來的信?還都沒敢明著說呢,那個苦,你受得了?”娘走過去,扶著元妮回到了院子裏。

娘說的是二哥,年初的時候支邊去了內蒙。

“好歹,你還有一份國營單位的工作。”

娘又把毛巾遞過去給元妮揩臉。毛巾已經涼了,蒙在臉上是一種滑滑膩膩的難受。裹著石膏的小腿上,仿佛有千百隻蟲子在蠕爬,卻又不能撓,癢得她起了一身的疙瘩,恨不得把一口牙咬碎。她忍不下那個煩躁,一搖頭,就把毛巾推開了。

“老七那天走,你也沒給他個好臉。”娘歎著氣,收起毛巾回了屋。

老七。哦,老七。

李家總共有七個兄弟姐妹,元妮是老六,底下還有個老七,是男孩。元妮和老七隻差一歲。元妮幾個月大,還趴在娘懷裏吃奶的時候,娘就已經懷上了老七。元妮嘴裏叼著娘的奶頭,手摸著娘日益豐腴起來的肚腹,還有肚腹裏那塊蜷成一團的軟肉。老七知道了,就伸出腳來輕輕地踢著元妮的手掌。元妮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已經隔著娘的肚皮,和老七說過話了。所以,在眾多的兄弟姐妹裏,元妮隻和老七最親。

都說父母輪到生幺兒的時候,大多已經耗盡了精血,可是在李家,老七的個子卻是最高最壯實的。老七十六歲就已經長到了一米九的個子,在學校裏打籃球,一抬手輕輕一跳就能摸到籃板,所以就被挑上當了體育兵。

元妮是在兩個星期以前接到弟弟參軍的喜訊的,那時她正在省歌舞團的排練場裏,排練即將參加八一建軍節演出的《洗衣舞》。

小學五年級那年,元妮被歌舞團挑上,到了省城,成為一名舞蹈演員。在學校裏,無論是勞動節兒童節國慶節元旦的文藝演出,老師都會找元妮上台,有時唱歌,有時跳舞,有時詩歌朗誦。但元妮永遠是混在一堆人裏的那一個,並不紮眼出眾。可是那一年,歌舞團的人來到學校,依個把宣傳隊的孩子們都看了一遍,那些比元妮唱得好跳得出色的女孩子,一個也沒留下,卻獨獨留下了元妮。進了歌舞團元妮才知道,她被挑上是因為自己異乎尋常的骨骼條件,還有無懈可擊的家庭出身。

到了歌舞團,元妮是最肯吃苦的那一個。別人早上五點半起床練功,她五點就已經到了排練場。老師要求早飯前壓一個小時的腿,她比別人多壓半個小時。別人吃了晚飯就成群結隊地出去逛街買零食,她天天呆在宿舍裏,一遍一遍地跟著收音機練標準普通話。可是跟在學校裏一樣,她依舊是混在一群人中間的那一個,永遠在場,卻從不出眾。

幾年熬下來,跟元妮一同進團的人,有的就熬成了鍋麵上漂浮的那層油,成為領舞領唱;有的熬不下去,沉到了鍋底,終於被倒了出去,到文衛係統的某個單位,做了一名普通工作人員。而元妮卻始終還在鍋麵和鍋底中間的那個位置裏,苦苦地煎熬掙紮著。元妮一天也沒敢懈怠,因為元妮知道,她是射出去了的那根箭,她沒有退路,她隻能閉著眼睛抵力向前。

終於有一天,機會來了。原先定為《洗衣舞》B角領舞的那個女演員,在一場演出中被一位部隊首長相中,隨軍去了天津。那個突然空缺出來的B角,就這樣毫無準備地落到了元妮身上。當然,毫無準備是團裏人的普遍說法,隻有元妮自己明白:她已經為這個機會,放上了身上每一絲一兩的氣力。

但是元妮沒有預料到,機會原來是一根塗了蠟的線,她的手不夠糙也不夠堅實,竟然還是讓它在她掌心裏滑溜走了。她到底,也沒能抓住那根線。

那天她正和B組的所有演員,參加樂隊的配器排練。那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排練,目的僅僅是達到舞步和音樂節奏的初步吻合。沒有人指望誰會在這樣一場排練中使上真刀真槍。

可是那一天,元妮叫所有的人吃了一驚。

那一天,元妮仿佛已經在冥冥之中得到了神諭,知曉了這將是自己一生中的最後一場舞蹈。

那一天,元妮的心似乎成了一個冒著氣泡的泉眼,有一些溫熱的汁液,正汩汩地流淌到她的指尖,腳尖和身體的每一寸筋骨肌膚。舞步和眼神在這樣的汁液裏浸潤過後,突然就異常鮮活了起來。沉睡了多年的舞魂,就在即將永遠沉淪的那一刻裏幡然猛醒,癲狂癡蠻熱烈地燃燒了起來。一半是水,一半是火,她的肢體在水和火的夾攻之中煉成了一片藍色的精靈。

那天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看懂了,這是一場李元妮的獨舞,所有其他的人不過是背景和陪襯。導演跟樂隊指揮輕輕咬了咬耳朵:“瘋了,這個人。”

就在這個時候,傳達室的值班老頭衝進排練場,大喊了一聲:“李元妮,家裏電報!”

元妮的爹娘,都是初小文化程度,認不了幾個字,一年到頭很少寫信給元妮,更別說是發電報。聽到“電報”兩個字,元妮心裏猛然一沉,眼一黑,就從一個雙腿劈叉高跳的動作上摔了下來,一頭栽到了台底下。

是右腿踝骨粉碎性骨折。

“至少需要三個月才能恢複。即使完全恢複,也不能再跳舞了,這隻腳吃不住力了。”醫生說。

在去醫院的途中,元妮才知道了電報的內容:“老七參軍,速歸。”

元妮被送回到家裏養傷,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夜,連弟弟走,也一直沒有開腔說話。

娘坐到她的床頭,拿著一杆熏黃了的老煙槍,噗嗤噗嗤地抽著煙。

“老天隻能給咱們老李家一樣好東西,給了你,就給不了老七。給了老七,就給不了你。你是個閨女,將來總能找個好人家嫁了。老七是男人,不能靠女人。你就認了吧,這是天意。”娘說。

元妮這才坐起來,趴在娘的腿上,放聲大哭。

三個月後,元妮終於養好了腿,從歌舞團的編製裏退下來,回到了縣城工作。

1968年7月3日,河北唐山豐潤縣

新華書店其實不過是個擺設,賣不了幾本書。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詩詞,毛主席肖像,魯迅文集,工業基礎知識手冊,農業基礎知識手冊,農村醫藥保健手冊 …… 那是一雙手十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的貨品。顧客屈指可數,於是,店裏的工作人員就個個閑得骨頭生出水來。

店裏總共有六個人 - 算上新來的李元妮。一個經理,一個會計,一個出納,三個售貨員。經理是唯一的男人,不抽煙也不喝酒,每天就是一杯茶加一份報紙度日。整個縣城裏,除了縣革委機關大院,也就數新華書店訂的報刊雜誌花樣最多了,可再多也不過六七份。店裏光線昏暗,經理趴在櫃台上,眉心和鼻子蹙成一個亂線團,近近地貼在髒兮兮的報紙上,那樣子象是在吃字。即便是一字不漏來來回回地看上幾遍,也還打發不了一個整天。於是,店裏便時常飛揚著一些細細碎碎的蚊蠅翅膀似的鼾聲。

剩下的人偶爾也翻翻報紙,看的大多是樣板戲裏的戲裝造型照片。餘下的時間裏,就聚在一起聊天。都是結過婚的女人,話題無非是張家長李家短。舌頭把丈夫孩子以及娘家婆家所有的親戚統統舔過一遍,也就到了下班的時辰了。

元妮遠遠地坐在一邊,在男人的鼾聲和女人的閑話聲中鉤著網兜。在家養傷的三個月裏,她學會了鉤針的技藝。縣城的百貨公司裏可以買到的線種類很少,隻有白的黑的和軍綠色的三樣。這三樣顏色,無論怎樣搭配,也是一個土氣。但她無所謂,那一針一線的,也無非是想從時間的胖身子上慢慢地片幾片肉而已。這幾個月裏她不知鉤成了多少個網兜,現在她爹她娘兩邊的所有親戚,幾乎人人都提著她鉤的網兜去市場買菜。

女人們的話題已經轉到了一些和床幃以及夜晚相關的事件上,語氣漸漸變得詭秘,笑聲肆無忌憚地飛散開來,將濃鬱的暑氣紮出一個一個篩孔 – 倒反更熱了。她的背上象爬了無數隻蟲子,濕濕濡濡地刺癢著。是汗,也不全是汗 – 她知道那是眾人看她的眼光。她不在乎。自從那天她看到那張X光片之後,她就知道,那一跤摔碎了的,不光是她的踝骨,還有她的心。她的心散成了無數個碎片,她就是一片一片全撿回來了,怕也拚不回來一整塊心了。人一沒了心,臉皮突然就厚實了 – 是一種天塌下來也無妨的不懍。

日頭已經高了,正正地照下來,水似地洗去了所有的顏色,樹,路,行人都成了白花花的一片。知了扯裂了嗓子,鋸子似地鋸著人的腦瓜仁子,肉屑飛了一地。

怎麼樣的一副嗓子啊。要是能把知了的聲帶割下來,安在人的喉嚨裏,那該是比才旦卓瑪還棒的女高音啊。元妮暗想。

這時候,街上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 是遊街的隊伍。隊伍其實稀稀拉拉的沒幾個人,卻有一束大大的尾巴 – 是跟在後頭看熱鬧的。隊伍最前頭是三五個戴著高帽掛著牌子的,其中有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顴骨上抹了兩塊猩紅的胭脂,脖子上掛了兩隻布鞋,胸前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妓女劉金香”。女人走幾步,敲一下手裏的銅鑼,喊一聲“我是破鞋”- 喊得倒是中規中矩的認真。身後跟著的那群人,有戴著草帽挑著擔子的,有推著自行車的,也有背著書包的,個個踮著腳尖,張著嘴,眼睛裏盛滿了沒見過世麵的急切和好奇。女人喊一聲,眾人哄哄地笑一陣,笑聲倒把那鑼聲和喊聲給淹沒了。那樣子,竟象是在歡歡喜喜地趕廟會看扭秧歌踩高蹺。縣城的運動遠沒有省城鬧得凶,所以縣城偶爾鬧個一回兩回,便是一街人眼裏的稀罕。

省城裏鬧運動,那是什麼氣派?軍綠色的卡車,軍綠色的喇叭筒,穿著軍綠色衣服的學生娃,袖子上箍著紅得晃眼的袖章。手一舉,整齊得象跳集體舞。口號一出口,那簡直是詩朗誦般的齊整。即便是被遊鬥的人,那高帽那牌子,上麵的字也是工工整整,方方正正的。

省城,天爺啊,省城。

一想起省城,元妮心裏就疼。不是那種穿心穿肺的巨疼,而是隱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鈍疼。她不怕巨疼 – 那是快刀斬亂麻的利落事,她怕的是鈍疼。鈍疼是混在血裏氣裏走的油星子,醒著睡著,呼著吸著,都是抹也抹不下去的難受。

此刻省城裏,歌舞團大概該進入《洗衣舞》的最後排練階段了。不知那個和班長搶衣簍子的藏族小姑娘梅朵,會是誰來扮演呢?三個月過去了,至今她還清晰地記著每一個舞步,每一個手勢和眼神,甚至音樂裏的每一個節拍每一個停頓。在睡夢裏,她不知把那隻舞蹈從頭到尾跳過了多少遍 – 一回也沒出過差錯。忘不了了,忘不了。那隻舞本是她的蠟燭她的明燈,她原以為它會長長遠遠地引照著她在舞台上的路,一直照到她老了跳不動了為止的。誰知道那光亮竟是如此靠不住啊,隻晃了一晃她的眼睛,就永久地滅了,把她丟棄在跟從前一樣的黑暗之中。可是,有過光的黑暗,是有過了破綻的黑暗,跟沒過光的黑暗不一樣。現在的黑暗比從前的黑暗更加難熬啊,隻因為她已經見識過了光。

不用踮著腳尖,也不用睜大眼睛,輕輕省省的,她就已經把她前頭的路看明白了。 縣城的日子,就是一條一眼就可以望到底的陋街窄巷。再過兩個月,她才滿十八歲。十八歲,那是稻穀揚花的時節啊,她卻已經預知了顆粒無收的結局。剩下的日子,該是何等的無望?哪怕她把全城的線都買下來,給世上所有的人都鉤一個網兜,她還是打發不了這一輩子的虛空啊。

這日子,實在是太長,太沒有指望了。

娘見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實在想不出哄她開心的花招,隻好和娘家婆家兩頭的親戚商量著給她找對象。其實娘一點也不想這麼早把她嫁出去,可是找個合適的人嫁出去,總比把她毀在家裏好。嫁了人,生下一兩個娃,忙得手慌腳亂,縱有天一樣高的心誌,到那時候恐怕也就淡了。

姑姑舅舅們還果真給她找了幾個後生相親。元妮跟著去了一兩回,坐在那兒隻是低頭喝茶吃瓜子,卻是一言不發。回家時娘追著她問,她咬牙切齒地說:“兩條窄巷合並在一塊兒,也成不了一條寬路。”娘就知道,元妮是打死也看不上縣城的人了。

後來二舅又提了一個人,是他大姨子的外甥,複員軍人,現在在唐山城裏的運輸段工作,家裏有兩間瓦房。初中畢業,見過世麵,比元妮大八歲。娘在元妮跟前碰過釘子了,娘不敢隨便回話。娘看了元妮一眼,隻見元妮的眼皮眨了一眨,娘就知道元妮有些鬆動了。元妮隻提了一個條件:介紹人和兩頭親戚誰也不許跟在身邊 - 她要跟那個人單獨見麵。

時間就定在今天下班之後,男人來書店接她。

八點過五分,毫厘不差,男人已經等在書店門口了。

男人開了單位的車來,是一輛解放牌大卡。男人跳下車來,見到元妮,愣了一愣。元妮見到男人,也愣了一愣。元妮愣,是因為元妮從來沒見過城裏也有這麼黑的人,黑得日頭一落山就找不見人了 – 倒也黑得不醜。男人沒說他為什麼愣,不過男人說不說元妮也明白 – 所有的男人見了元妮都會犯同樣的愣。

那個晚上男人開著大卡車拉著元妮兜風,兜過了整個縣城,又兜過了整個唐山城。男人把玻璃窗搖下來,風吹著元妮的頭發劈劈啪啪地打在臉上,很是愜意。男人又帶著元妮去了城裏最精致的一家館子,是江浙口味的。有一道菜叫鬆鼠魚,那魚鬆脆得剛到舌尖就化成了泥。

吃飯的時候,男人遞給元妮一個信封,說是從上海出差帶回來的。元妮打開來,是各式各樣的有機玻璃紐扣,紅的,黃的,綠的,藍的 …… 那些扣子躺在元妮的掌心,在燈影裏熠熠生輝。元妮沒見識過鑽石翡翠,連珍珠,也僅僅是聽說而已。那個晚上,那些紅黃藍綠就是她一生裏看過的最璀璨的珠寶了。

“拿回去,把你衣服上的,都換一換。”男人說。

男人話不多,煙癮卻很大,一根接一根地抽,後一根就直接接在前一根的屁股上,連火柴都省了。男人抽的是飛馬,味就不象爹抽的大豐收那麼辛辣割喉。

那天晚上,男人開著車一路把元妮送到了家。下車的時候,元妮對男人說:“要是你沒意見,就在國慶節辦了吧。”

元妮說這話的時候,盯著自己的鞋尖,卻沒有看男人。

那天讓元妮下了決心的,倒不是那尾到口就酥的魚,也不是那份大卡車兜風的刺激,更不是那一把閃閃發亮的有機玻璃紐扣。它們在元妮的心思裏都占著份,但是即便把它們都和在一處,也還不夠重,撬不動元妮的心元妮的口。真正叫元妮徹底動了心的,是男人的一句話。

男人說:“我們單位的廣播室缺一個播音員,隻要有國營編製,馬上就能調進來。”

1976年7月25日, 河北唐山

萬家的在一條街上挺招人恨的。

萬家的在戶口冊上的大名叫李元妮,可是在街坊嘴裏,她隻是那個“萬家的” - 因為她丈夫姓萬。街坊隻知道她丈夫姓萬,也沒幾個人知道他的全名,所以眾人隻稱呼他“萬師傅”。當然萬師傅隻是當麵的叫法,背後的叫法就很多樣化了。

萬師傅是長途貨運司機,大多跑京津唐一條線,有時也走幾趟京滬杭,一個月工資加上各樣補貼,能掙個七八十塊錢,比大學畢業的技術員還多出好些。萬師傅個子極為壯實,常年在路上奔走,曬得一臉黑皮。十天半個月回趟家,搬張小板凳在門口一坐,高高卷起褲腿,一邊搓腳丫子上的泥垢,一邊吧噠吧噠地抽悶煙,那樣子和耬草耙土的鄉下人也沒有太大區別。

別看萬師傅一副土老冒的樣子,他卻是一條街上見過最多世麵的人。萬師傅常年在大城市之間走車,大城市街角裏撿起來的一粒泥塵,帶回唐山來也就成了時新了。雖然萬師傅對自己很是苛省,萬師傅對老婆孩子,卻是極為大方的,每趟出車回來,總是帶回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物件。所以萬家無論是吃的穿的還是用的,和一條街上的人都有些格格不入。別家靠的是幾張可憐的肉票打牙祭,一個月也吃不上一兩頓油腥。可萬家的煤爐上,鍋蓋總是噗噗地跳著,隔三岔五就有肉味跑到街上來,連狗都知道爭著搶著去舔萬家丟出來的垃圾。別說是狗,就是人,也知道朝有油腥味的地方聚。萬家的兩個孩子走到街上,總有別家的孩子流著哈喇子跟在身後,逮著他們歡喜,涎著臉討兩顆大白兔奶糖吃。別家的爹娘看著再鬧心也沒用,有奶糖的和沒奶糖的,清清爽爽就是不在一個級別上。

萬家的招人恨,除了丈夫的原因,也還有她自己的原因。萬家的風騷,一街的人老早就看在眼裏了。那年娶進萬家的時候,雖是秋天,其實天也還沒真涼。新娘子穿了一件厚夾襖,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腰身腿腳都走了形。十月初辦的喜事,四月底生的孩子,生下的那個女兒壯得跟小牛犢似的,萬家的竟敢當著一街人的麵,臉不改色心不跳的說是早產。

同樣是人的媳婦人的媽,萬家的和街上那些媳婦那些媽卻很有些不同。萬家的頭發上,永遠別著一枚塑料發卡,有時是豔紅的,有時是明黃的,有時是翠綠的。那發卡將她的頭發在耳後攏成一個彎月型的弧度,襯著一張抹過雪花膏的臉,黑是黑,白是白。萬家的外套裏,常常會伸出一道淺色的襯衫領子,有時尖,有時圓,有時鎖著細碎的花邊。萬家的衣兜上,常常會縫著一顆桂圓色的或者磚紅色的有機玻璃鈕扣。萬家的穿著這樣的衣裳梳著這樣的頭發,一踮一踮地邁著芭蕾舞嬢的步法行雲流水似地走過一條滿是泥塵的窄街,隻覺得前胸背後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目光,冷的熱的都有。她眼皮也不抬一下 – 她早已習慣了活在別人的眼珠子裏舌頭尖上。

這一天是星期天,萬家院子裏很早就有了響動 - 是萬家的在唱歌。說句良心話,萬家的女人歌唱得不賴,可惜唱來唱去,就是一首洗衣歌,街坊鄰居的耳朵,已經聽得起了老繭。萬家的歌聲象是有了劃痕的舊唱機,一遍一遍地轉著圈循環著。

溫暖的太陽啊翻過雪哦山

雅魯藏布江水哦金光閃閃啊啊啊

金光閃閃,金光閃閃……

街坊便猜著是萬師傅回家了。隻有萬師傅在家的日子裏,萬家的“那個”才會起得這麼早。果然,萬家的唱機還沒轉完一圈,屋裏就響起一陣滾雷似的咳嗽,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 那是萬師傅常年抽煙造下的破毛病。萬師傅呸的一聲吐出一塊濃厚的痰,連聲喊著他的一雙兒女:“小登小達,再不起來我和你媽就走了。”這天萬家四口人是盤算好了去娘家的。萬家的,也就是李元妮,有個幺弟在東海艦隊當了好幾年的兵,新近提了幹,這幾天趕回家來歇探親假,元妮和幾個兄弟姐妹約好了,一起在娘家聚一聚。

小登小達卻一點也沒有動靜。昨晚天熱得有些邪乎,兩個孩子撓了一夜的痱子,到下半夜才眯糊著了,這會兒睡得正死。元妮走過去,看見小登手腳攤得開開的,蛤蟆似地趴在床上,一條腿壓在小達的腰上。小達的腦袋磕在膝蓋上,身子蜷成圓圓的一團,仿佛是一個縮在娘肚裏等待出生的胎兒。元妮罵了聲丫頭忒霸道,就將小登的腿撥開了。

小登是個女孩,小達是個男孩,兩個是龍鳳胎,都是七歲。其實小登隻比小達大十五分鍾,可就是大一分鍾也算是個姐姐。小登一鑽出娘胎,哭聲就驚天動地的,震得一個屋子都顫顫地抖。一隻小手抓住接生婆的小拇指頭,半天都掰不開 – 是個極為壯實的丫頭。小達生下來,隻是不哭。接生婆倒提在手裏,狠狠拍打了半晌,才有了些咿咿呀呀的微弱聲響,像是一頭被人踩著了尾巴的田鼠。

洗過了包好,放在兩張小床上,一個大,一個小,一個紅,一個青,怎麼看都不象是雙胞胎。養了兩日,那紅的越發地紅了,那青的就越發地青了。到了一周,那青的竟氣若遊絲了。萬師傅不在家,元妮的娘在女兒家幫著料理月子,見了這副樣子,就說怕是不行了。元妮歎了口氣,說娘你把那小的抱過去再見一見大的,也算是告個別了,到底是一路同來的。元妮的娘果真就把小達抱過去放在小登邊上。誰知小登一見小達,呼地伸出一隻手來,搭在了小達的肩上。小達吃了一驚,眼睛就啪地睜開了,氣頓時喘得粗大起來,臉上竟有了紅暈。元妮的娘頓著小腳連連稱奇,說小登把元氣送過去給小達了 - 姐姐這是在救弟弟呢。

從那以後小達就一直和小登睡一張床上,果真借著些小登的元氣,漸漸地就長壯實了。小達似乎知道自己的命原是小登給的,所以從小對小登在諸事上就是百般忍讓,不象是小登的弟弟,倒更象是小登的哥哥。

這天早晨,元妮撥弄了半天,也弄不醒兩個孩子,卻看見兩人的頭底下都枕著個書包,便忍不住笑。那書包是孩子他爸出車經過北京時買回來的,一式一樣的兩個,綠帆布底子,上麵印著天安門和首都北京的字樣。孩子們名都報上了,隻等著九月就上小學了。昨晚吃飯的時候他爸把書包拿出來,兩個孩子見了就再也不肯撒手,一晚都背在身上。元妮去抽書包,一抽兩個孩子就同時醒了,倏地坐了起來,兩眼睜得如銅鈴。

元妮在各人腦勺上拍了一巴掌,說快快,早飯都裝飯盒裏了,邊走邊吃。太陽這個毒,趕早不趕晚。說著就和萬師傅去推自行車。萬家有兩輛自行車,一輛是二十八寸的永久,是萬師傅騎的,一輛是二十六寸的鳳凰,是元妮騎的。雖都是舊車,元妮天天用丈夫帶回來的舊棉絲擦了又擦,擦完了再上一層油,兩個鋼圈油光錚亮的,很是精神。

元妮的娘家雖然住得不算太遠,可是騎車也得一兩個小時。大清早出門,太陽已經曬得一地花白,路上暑汽蒸騰,樹葉紋絲不動,知了扯開了嗓子聲嘶力竭地叫喊,嚷得人兩耳嚶嗡作響。萬師傅的車子最沉,車頭的鐵筐裏裝的是果脯茯苓餅山楂膏,那都是從北京捎回來孝敬丈母娘的。後頭的車架上坐著兒子小達,兒子手裏還提著一個網兜,兜裏是兩條過濾嘴的鳳凰煙,那是給老丈人的。元妮的車子就輕多了,車梁上隻掛了小小一個水壺,後架上坐著女兒小登。兒子是叉著兩腿騎在後車架上的,女兒懂事了,知道女孩子不該那樣,就並攏兩腿偏著身子坐在單側。一家人風風火火光光鮮鮮地一路騎過,惹得一街人指指戳戳的 - 卻是不管不顧的。

那天萬師傅戴的是一頂藍布工作帽,原是為遮陽的,結果攢了一頭一腦的汗。那汗順著眉毛一路掛下來,反倒迷了眼。索性就將帽子取下來,一邊當扇子扇著,一邊就問元妮要不把老七接家來住幾日?孩子們跟老舅最親。元妮說好倒是好,隻是住哪兒?萬師傅說反正我明天出車,先去天津,再去北京,轉一圈回來,也得一個星期。老七來了,跟小達搭鋪,小登跟你睡,不就妥了?

小達在車後踢蹬了一下腿,說我不嘛。元妮就罵,怎麼啦你,不是成天說等老舅來了教你打槍的嗎?小達哼了一聲,說我還是跟姐睡,你跟舅睡。萬師傅聽了嘿嘿嘿地笑,說娃他娘,你看看,你看看,別家的孩子總扯皮打架,我們家這兩個是掰都掰不開呀。

騎了兩三刻鍾,就漸漸地出了城,天地就很是開闊起來,太陽也越發無遮無攔了。小達直嚷渴,元妮遞過水壺,讓小達喝過了,又問小登喝不?小登不喝,卻說餓了。元妮說飯盒裏有昨天剩下的饅頭,自己拿著吃吧。小登說誰要吃饅頭呢?我要吃茯苓餅。元妮就罵,說這丫頭什麼個刁嘴,那是給你姥姥的,哪就輪到你了?小登的臉就黑了下來,哼了一聲,說那我就等著餓死。萬師傅聽不得這話,就對元妮說不就一個茯苓餅嗎?兩大盒的,哪就缺她那一張了?元妮刀子似地剜了萬師傅一眼,說那還是你閨女嗎?我看都寵成你祖奶奶了。兩個孩子就在後頭吃吃地笑。

便找了一片略大些的樹蔭,將車停下了。元妮從盒子最上頭小心翼翼地抽了兩張茯苓餅,一張給小登,一張給小達。小登撕了一小塊慢慢地嚼著,一股甜味在舌尖清涼地流淌開來。突然,她停了下來,那股來不及疏散的甜味,在喉嚨口集聚成了一聲驚惶的呼喊。

她看見路邊有一些黑色的圓球,排著長長的隊列,旁若無人地爬行著。後麵的咬著前麵的尾巴,前麵的咬著更前麵的尾巴,看不出從哪裏開始,也看不見在哪裏結束,歪歪扭扭地一路延伸至原野深處。

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些圓球是老鼠。

“媽!”

小登嗓子一啞,身子就癱坐在了地上。小登天不怕地不怕,一腳能踩死一條蜈蚣,兩個指頭敢捏死一隻毛毛蟲,可是小登獨獨怕老鼠。小登一見到老鼠,就軟成一灘稀屎。

元妮捂住小登的眼睛,說別看了別看了,過完了我告訴你。

萬師傅一邊剔著牙花,一邊搖頭:“這陣子,也不知怎麼了,老有稀奇古怪的事。我們單位的老王,前天出車,就看見路邊的井汩汩的往上冒水,一兩尺高,跟噴泉似的。聽說有人算過命了,今年是個大凶年 ……”

“呸!”李元妮狠狠啐了一口。“都什麼年代了,這樣的話你也信?”

“走完了嗎,老鼠?”小登被元妮捂出一臉的汗,忍不住嚷了起來。

“完了,總算走完了。”元妮鬆開小登,又找了條毛巾給她擦汗。“瞧你這副慫樣子,將來嫁了人,誰跟你過去給你蒙眼睛?”

“姐嫁哪兒,我也嫁哪兒。”小達說。

萬家的兩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

萬小登對這個晚上的記憶有些部分是極為清晰的,清晰到幾乎可以想得起每一個細節的每一道紋理。而對另外一些部分卻又是極為模糊的,模糊到似乎隻有一個邊緣混淆的大致輪廓。很多年後,她還在懷疑,她對那天晚上的回憶,是否是因為看過了太多的紀實文獻之後產生的一種幻覺。她甚至覺得,她生命中也許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一個夜晚。

那夜很熱。其實世上的夏夜大體都是熱的,隻是那個夏夜熱得有些離譜。天象是一口烤了一整天的大瓦缸,整個地倒扣在地上,沒有一線裂縫,可以漏進哪怕細細一絲的風來。熱昏了的不僅是人,還有狗。狗汪汪地從街頭咬到街尾,滿街都是連綿不斷的狂吠。

萬家原來是有一架電風扇的,那是萬師傅用了廠裏的舊材料自己裝搭的。可是這架電風扇已經在晝夜不停的行使中燒壞了機芯,所以萬家那晚和所有沒有電風扇的鄰裏們一樣,隻能苦苦地幹熬著。

母親李元妮這晚一個人睡一張床。父親出車了,兩個孩子和小舅擠在另一張床上。母親和舅舅不停地翻著身,蒲扇劈劈啪啪地拍打在身上,聲若爆竹。

“老七呀,上海那地方,吃的跟咱們這地方不一樣吧?”母親問對過床上的小舅–小舅的部隊駐紮在上海郊區。

“什麼都是小小的一碗,看著都不敢下筷子,怕一口給吃沒了。倒是做得精細,酸甜味。”

母親嘖嘖地羨慕著,說難怪南方那些女子細皮嫩肉的,人家是什麼吃法?咱是什麼吃法? 聽說南邊天氣也好,冬天夏天都沒咱這兒難熬吧?

“人家是海洋性氣候,四季分明。冬天比咱們這兒暖和多了,夏天白日也熱,到了晚上就涼快了,好睡覺呢。”

“這一輩子,你姐就是個井底蛙啊。真想哪一天,也能到大城市看看。”母親說。

小舅沉默了一會兒,才嚅嚅地說:“姐,都是我害了你。要不是那封電報,你該生活在省城的……”

母親打斷了小舅的話:“那都是命,誰強得過命?沒有那封電報,也會出別的事,天爺不待見我。”

小舅啪地一聲拍死了一隻叮在胳膊上的大蚊子,又把一掌的蚊血抹到了枕巾上:“姐,將來小達大了,我帶他去上海讀書,也算圓了你的夢。”

小達咚地跺了一下床板,說姐不去,我也不去。

黑暗中母親的床上有了些窸窸窣窣的響動,小登知道是母親在脫衣服。母親從來不敞懷睡覺的,可是這幾天母親實在熬不住了。

“七啊,今年是不是熱得有些邪乎? 你看看小登小達身上的痱子,都抓得化了膿,他爸回來見了那個心疼啊。”

小舅就嘿嘿地笑,說我姐夫平日見了誰都是個黑臉,可就是見了這兩個小祖宗,一點脾氣也沒有。

母親也笑,說你還沒見過他爺爺奶奶的樣子呢。你姐夫家三個兒子,才有小達這麼一個孫子,他爺爺奶奶恨不得把小達放在手掌心上當菩薩供起來呢。

小舅摸了摸小達的腿,瘦瘦的,卻很是結實,沒動靜,大約是睡著了。“這孩子身子骨倒是長好了呢,性情也好,是個招人疼的樣子。不過我看你和姐夫,倒是更寵小登些呢。”

“閨女長大了是爹娘的貼身棉襖嘛,不過小登這孩子的脾氣,唉,愛記仇。”母親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說七你睡吧,這兩個冤家纏你講了一夜的話,也倦了。

舅舅嗯了一聲,蒲扇聲就漸漸地遲緩低落了下去,間隙裏響起了些細細碎碎的鼻鼾。小登的眼皮也黏耷了起來,卻覺得濕黏黏的席子上,有一萬隻蟲子在蠕動齧咬著。她聽見母親摸摸索索地下了床,黑暗中不知撞著了什麼物什,哎喲地呼了一聲痛。小登知道母親是要摸到院裏去小解的。從前母親都是用屋裏的痰盂解手的,這幾天實在太熱,解在屋裏味太濃,母親才出門去的。母親終於踢踢趿趿地走到了院子裏,小登依稀聽見母親在窗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天爺,這天咋就亮得這麼……”突然間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把母親的半截話刀一樣地生生切斷了。

小登的記憶也在這裏被生生切斷,成為一片空白。但空白也不是全然的空白,還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塵粒,在中間飛舞閃爍,如同舊式電影膠片的片頭和片尾部分。後來小登努力想把這些塵粒一一收集起來,填補這一段的缺失,卻一直勞而無益 – 那是後話。

等她重新記事的時候,她隻感覺到了黑暗。不是夜裏關燈之後的那種黑暗,因為夜裏的黑暗是有窟窿的。窗簾縫,門縫,牆縫,任何一條縫隙都可以將黑暗撕出隱約的破綻。可是那天小登遭遇的黑暗是沒有任何破綻的,如同一條完全沒有接縫的厚棉被,將她劈頭蓋臉地蒙住了。剛開始時,黑暗對她來說隻是一種顏色和一些泥塵的氣味,後來黑暗漸漸地有了重量,她覺出黑暗將她的兩個額角擠得扁扁的,眼睛仿佛要從額上暴裂而出。

她聽見頭頂有些紛至遝來的腳步聲,有人在喊蘇修扔原子彈了。那聲音裏有許多條裂縫,每一條裂縫裏都塞滿了恐惶。她也隱隱聽見了母親含混沉悶的呻吟聲,如一根即將斷裂的胡琴弦,在一個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的地方斷斷續續地嚶嗡著。她想轉身,卻發現全身隻有右手的三個指頭還能動彈。她將那三個手指前後左右地撥拉著,就撥著了一件軟綿綿的東西,是一隻手,卻不是母親的手 - 母親的手比這個大很多。小,小達。她想叫,她的聲音歪歪扭扭地在喉嚨裏爬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斷在了舌尖上。

一陣嘩啦的瓦礫聲之後,母親的聲音突然清晰了起來。

“七,七,找件衣服,羞死人了。”

“救人要緊,還管這個。”這是小舅的聲音。

母親似乎被提醒,忽然淒厲地喊了起來: “小登啊小達……”母親那天的呼喊如一把尖銳的挫刀,在小登的耳膜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修複的劃痕。

小達突然鬆開了小登的手,劇烈地掙動起來,砰砰地砸著黑暗中堅固無比的四壁。小登看不見小達的動作,隻覺得他象陷在泥潭裏的一尾魚,拚死也要跳出那一潭的泥。小登動了動右手,發現似乎有些鬆動,就把全身的力都押在那隻手上,猛力往上一頂,突然,她看見了一線天。天極小,小得像針眼,從針眼裏望出去,她看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女人隻穿了一件褲衩,胸前一顫一顫地墜著兩個裹滿了灰泥的圓球。

“媽,媽!”

小達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小登說不出話來, 小達是兩個人共同的聲音。小達喊了很久, 小達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難受啊,姐。”小達沉默了,仿佛知道了自己的無望。

“天爺,小,小達在這底下。來,來人啊。”那是母親的呼叫。母親那天的聲音一點兒也不象是母親,母親的聲音更象是一股脫離了母親的身體自行其是的氣流,在空氣中犀利地橫衝直撞,將一切攔截它的東西切割成碎片。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那一線天空消失了 – 大約是有人趴在地上聽。

“在這,這裏。”小達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接著是母親狼一樣的咆哮喘息聲,小登猜想是母親在扒土。

“大姐,沒用,孩子是壓在一塊水泥板底下的,隻能拿家夥撬,刨是刨不開的。”

又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有人說家夥來了,大姐你讓開。幾聲叮當之後,便又停了下來。有一個聲音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塊水泥板,是橫壓著的,撬,橇了這頭,就朝那頭倒。

兩個孩子,一個壓在這頭,一個壓在那頭。

四周是死一樣的寂靜。

“姐,你說話,救哪一個。”是小舅在說話。

母親的額頭嘭嘭地撞著地,說天爺,天爺啊。一陣撕扯聲之後,母親的哭聲就低了下來。小登聽見小舅厲聲喝斥著母親:“姐你再不說話,兩個都沒了。”

在似乎無限冗長的沉默之後,母親終於開了口。

母親的聲音非常柔弱,旁邊的人幾乎是靠猜測揣摩出來的。可是小登和小達卻都準確無誤地聽到了那兩個音節,以及音節之間的一個細微停頓。

母親石破天驚的那句話是:

小……達。

小達一下子拽緊了小登的手。小登期待著小達說一句話,可是小達什麼也沒有說。頭頂上響起了一陣滾雷一樣的聲音, 小登覺得有人在她的腦殼上凶猛地砸了一錘。

“姐哦,姐。”

這是小登陷入萬劫不複的沉睡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終於漸漸地亮了起來。那天的天相極醜,遍天都堆滿了破棉絮似的雲。大地還在斷斷續續地顫抖著,已經夷為平地的城市突然間開闊了起來,一眼幾乎可以看到地平線。失去了建築物,天和地之間不再有明顯的界限,隻剩了一片混混沌沌的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到何結束的瓦礫。

那天,人們在一棵半倒的大槐樹旁邊,發現了一個仰天躺著的小女孩 – 是剛剛挖掘出來還來不及轉移的屍體。女孩一側額角上有一大片血跡,身體其他部位幾乎沒有外傷。可是女孩的眼睛鼻孔嘴巴裏,卻糊滿了泥塵 – 顯然是窒息而死的。女孩身上穿的那件粉紅色的小汗衫,已經破成了碎片。女孩幾乎赤裸的身體上,卻背著一個近乎完好的印著天安門圖像的軍綠書包。

“多俊的丫頭啊。”

有人惋惜地歎著氣,卻沒有人停下腳步來。一路上他們看見了太多這樣的屍體。一路上他們還將看到更多這樣的屍體。那天他們正用按秒計算的速度來考慮活人的事。那天和那天以後很長的日子裏,他們都沒有時間來顧及死人。

後來天下起了雨。雨攜裹著太多的飛塵和故事,雨就有了顏色和重量。雨點打在小女孩的臉上,綻開一朵又一朵絢爛的泥花。後來泥花就漸漸地清淡了起來,一滴在女孩的眼皮上駐留了很久的水珠,突然顫了一顫,滾落了下來 - 女孩睜開了眼睛。

女孩坐起來,茫然地看著完全失去了參照物的四野。後來女孩的目光落在了身上的那隻書包上,散落成粉粒的記憶漸漸聚集成團,女孩想起了一些似乎很是久遠的事情。女孩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撕扯著身上的書包帶。書包帶很結實,女孩撕不開。女孩就彎下腰來咬。女孩的牙齒尖利如小獸,經緯交織的布片在女孩的牙齒之間發出淒涼的呻吟。布帶斷了,女孩將書包團在手裏,象扔皮球一樣狠命地扔了出去。書包在空中飛了幾個不太漂亮的弧旋,最後掛在了那棵半倒的槐樹上。

女孩隻剩了一隻鞋子。女孩用隻有一隻鞋子的腳,尋找著一條並不是路的路。女孩蹣蹣跚跚地走了一陣子,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她走過的那條路。隻見她扔的那個書包如同一隻被獵人射中了的老鷂,在樹杈上搭聳著半拉肮髒的翅膀。

此刻,這個叫萬小登的女孩子還沒有意識到,這就是她關於童年的最後記憶。

2005年12月24日,多倫多

門鈴叮咚一聲,將王小燈嚇了一跳。

謝天謝地,總算回來了。

小燈捂著胸口,朝樓下跑去,可是丈夫楊陽已經搶在她前頭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隊穿著束腰緊身長裙和紅披風的女子,手裏各拿著一本樂譜 – 是救世軍的聖誕唱詩班。

為首的那個女子將提琴輕輕一抖,一陣音樂水似地淌了出來:

以馬內利,懇求降臨!

救贖被虜以色列民;

淪落異邦,寂寞傷心,

引頸渴望神子降臨。

小燈收住腳步,閉著眼睛捂住耳朵,坐在樓梯拐角的那片黑暗之中。她知道此時窗台上的那棵聖誕樹正在一閃一閃地發著金色和銀色的光,路上的積雪已經被街燈塗抹得五彩斑斕。她知道此刻風中正揚著一團一團的笑語歡聲,唱歌的女人腕上有一些鈴鐺在叮啷作響。她知道這是一年裏一個不眠的夜晚,可是這些色彩這些聲響似乎與她完全無關,今天她受不了這樣的張揚。

歡欣!歡欣!

以色列民,以馬內利定要降臨!

小燈的腦殼又開始疼了起來。

小燈的頭疼由來已久。X光,腦電圖,CT掃描,核磁共振。她做過世上科學所能提供的任何一項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多年來她試過中藥西藥針灸按摩等等的止疼方法,甚至去印地安部落尋過偏方,可是一直沒有效果。她曾經參加過一個有名的醫學院舉辦的疼痛治理實驗,一位研究成果斐然的醫學專家讓病人一一描述自己的疼痛感覺。有人說針紮。有人說蟲咬。有人說錐釘。有人刀砍。有人說繩勒。

輪到小燈時,小燈想了很久,才說是一把重磅的榔頭在砸 – 是建築工人或者鐵匠使用的那種長柄方臉的大榔頭。不是直接砸下來的,而是墊了好幾層被褥之後的那種砸法。所以疼也不是尖銳的小麵積的刺疼,卻是一種擴散了的,沉悶的,帶著巨大回聲的鈍疼。仿佛她的腦殼是一隻鬆軟的質地低劣的皮球,每一錘砸下去,很久才能反彈回來。砸下來時是一重疼,反彈回去時是另外一重疼。所以她的疼是雙重的。專家聽完了她的描述,沉默許久,才問:你是小說家嗎?

她的頭疼經常來得毫無預兆,幾乎完全沒有過渡。一分鍾之前還是一個各種感覺完全正常的人,一分鍾之後可能已經疼得手腳蜷曲,甚至喪失行動能力。為此她不能勝任任何一件需要持續地與人打交道的職業,於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丟失了一些聽上去很不錯的工作,比如教授,比如圖書管理員,再比如法庭翻譯。她不僅丟失了許多工作機會,到後來她甚至不能開車外出。有時她覺得是她的頭疼症間接地成全了她的寫作生涯。別人的思維程序是平和而具有持續性的,而她的思維卻被一陣又一陣的頭疼剁成許多互不連貫的碎片。她失去了平和,卻有了衝動。她失去了延續的韌性,卻有了突兀的爆發力。當別人還躺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慣性中昏昏欲睡時,她卻隻能在一場場頭疼之間的空隙裏,清醒而慌亂地撿拾著思維的碎片。她隻有兩種生存狀態:疼和不疼。疼是不疼的終止,不疼是疼的初始。這樣的初始和終結象一個又一個細密的鐵環,鐐銬似地鎖住了她的一生。從那鐵環裏擠出來的一丁點情緒,如同一管水壓極大而出口極小的龍頭,竟有了出其不意的尖銳和力度。除了成為作家,她不知道該拿這樣的衝力來做何用。

即使捂著耳朵,小燈也聽得見樓下混亂的“聖誕快樂”聲,那是楊陽在和唱詩班的女人們道別。小燈猜得出他正摸摸索索地在口袋裏尋找合適的零錢 – 那些女人聖誕夜到街上來唱詩,是給救世軍籌款的。自從小燈和楊陽在六年前搬到這條街以來,幾乎年年都是如此。

可是今年的聖誕和往年不一樣。

因為今年他們沒有蘇西。

蘇西是小燈和楊陽的女兒。蘇西昨天出走了。

其實這不是蘇西第一次出走。蘇西從九歲開始,就有了出走的記錄。不過基本上都是那種走到半路又拐回來,或者走到公園裏,在樹蔭底下發一會兒呆就回家的小把戲。導致蘇西出走的原因很多,有時是因為一縷染成紫色的頭發,有時是因為一件露出肚臍眼的上裝,有時是因為一張不太出色的成績報告單。蘇西脾氣不怎麼好,蘇西可以為小燈任何一句內容或語氣不太合宜的話而生氣。可是蘇西的脾氣如熱天的雷陣雨,來得極是迅猛,去得也極是迅猛。在小燈的記憶中,蘇西不是個記仇的孩子。

可是這一次的出走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因為這次蘇西沒有回家過夜。小燈給蘇西所有的同學朋友都打過電話,沒有人知道蘇西的行蹤。當然,小燈也給警察局打過電話。節假日裏這樣的出走案子很多,警察局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四十八小時沒消息再來報警,就將小燈掛了。

我真傻,怎麼會是蘇西呢。蘇西有鑰匙,蘇西絕對不會撳門鈴的。小燈喃喃自語。

楊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上了樓,坐到了小燈身邊。

其實昨天下午見到蘇西的時候,小燈就知道蘇西這回是來真格的了。當時小燈正趴在蘇西的電腦上,一頁一頁地查看著蘇西的網絡聊天記錄 – 蘇西和同學約好去溜冰場了。小燈看著看著就入了神,竟忘掉了時間。後來覺出背上有些燙,回頭一看,原來是蘇西。蘇西的眼睛一動不動的,就把小燈的脊背看出了兩個洞。小燈的表情在經曆了多種變換之後,最後定格在嘲諷和質問中間的那個地帶。

“誰是羅伯特?你從來沒有和你自己的母親說過這麼多話。”小燈冷冷地說。

蘇西的臉色唰地變了,血液如潮水驟然退下,隻剩下嶙嶙峋峋的蒼白。蘇西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噔,噔,噔,噔,她的腳板擦過的每一寸地板都在嗤嗤地冒著煙。

你,去,把她追回來。

小燈的大腦在對小燈的身體說。可是小燈的大腦指揮不了小燈的舌頭,也指揮不了小燈的腿。小燈如一條抽了筋剃了骨的魚,耳聽著蘇西的腳步咚咚地響過樓梯,響過門廳,最後消失在門外,卻軟軟地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小燈,也許,你用不著管她管得那麼緊的。”楊陽遲遲疑疑地對坐在樓梯口的妻子說。

“你是說,我也管你太緊,是嗎?”小燈陡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楊陽。楊陽不敢接那樣的目光,楊陽垂下了頭。

“你讓她在你眼皮底下犯點小錯,也總比你看不見她好。她才十三歲,別忘了咱們自己十三歲的時候……”

小燈被戳著了痛處,彈簧一樣地跳了起來,眼睛似乎要爆出眼框。小燈逼得近近的,唾沫星子涼涼地飛到楊陽的鼻尖上。

“對你不了解的事情, 請你最好閉嘴。我比十三歲小很多的時候,就已經是大人了。你別拿女兒做由頭,我知道你是要我不管你,你就好和你那個說不清是哪門子的學生,有足夠的私人空間,是不是?”

“請你,不要扯上別人。你自己是影子,所以你隻能在別人身上找影子。”

楊陽轉身慢慢地朝樓下走去。楊陽走路的樣子很古怪,兩個褲腳在地上低低地拖著,仿佛被截去了雙腳。

“別人都是影子,隻有她是陽光。可惜……”

小燈的話還沒說完,楊陽卻已經走遠了。楊陽走到大門口,又回過頭來,說王小燈你要是有本事就把天底下的人都拴到你的腰上管著。

門咣的一聲帶上了,窗玻璃在嚶嗡地顫動。小燈很想抓住一樣東西狠狠地摔到牆上,摸來摸去,身邊竟沒有一樣可抓的,隻好把指頭緊緊地捏在手心,聽憑指甲釘子似地紮進肉裏,身子卻格格地發起抖來。

靠不住啊,這世上沒有一樣狗東西是靠得住的。小燈恨恨地想。

她知道,這個聖誕節她隻能是一個人過了。

2005年12月25日, 多倫多

擴音器的聲音將楊陽猛然驚醒,他看了看車廂裏的電子顯示牌,是淩晨兩點零八分,也就是說,這趟車已經載著他,走過了昨天和今天的分水嶺。

長長的車廂裏,隻有他一個乘客。他不知道這趟車已經來來回回行走了多少遍,他隻記得,他似乎是一靠到椅背上就沉沉地睡過去了。這段睡眠中間沒有一絲接頭,一塊補丁,從頭到尾完美無缺嚴絲合縫。他抹去了嘴角的一絲口涎,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很久,很久,他都沒有這樣放鬆地睡過了。

這些年裏,他的神經一直繃得很緊,一頭繞在小燈手裏,另一頭繞在蘇西手裏。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牽扯戰中,她倆已經磨合出了一種獨特的默契:這頭扯得很緊的時候,那頭略微放一放;那頭扯得很緊的時候,這頭稍稍鬆一鬆。他象舊式鍾表的發條一樣,被她倆時時刻刻地上著弦 - 有時是她,有時是她,卻很少是一起。

可是,就在昨天,那個多年的默契被打破了,她和她同時互不相讓地放上了各自所有的力量。

昨晚臨出門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小燈,說:“我的神經,斷了。”

小燈蜷曲在樓梯拐彎處,抬頭看了他一眼,眸子裏是一種他不熟悉的眼神 – 是受傷了的狗仰望路人的眼神:柔弱,淒惶,無奈,甚至還有隱隱一絲的哀求。

刹那間,他幾乎決定轉回身去,抱住她,對她說:“燈,你有病,我們一起來治病。”

但是,還沒容他開口,她就打斷了他。

“這算什麼?我的神經,很早以前就斷了。”她說。

這句話本身並不算太冷,冷的是說這句話的語氣。這句話披上了這樣的語氣,象一顆堅硬冰冷的子彈,瞬間打飛了他所有的幻想。他暗暗嘲笑自己:哀憐這一類的情緒,即使再過一萬年,也不會出現在這個叫王小燈的女人身上。

他毅然走出了家門。

蘇西,哦,蘇西。

這一刻蘇西,他唯一的蘇西,在哪裏?一整天他已經走遍了所有可能找到她的地方,卻都沒有找到她。豈止沒找到她,甚至沒有找到一絲一毫關於她的線索,仿佛她從來就不曾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他的蘇西突然變成了河水,趟過之後竟然不留任何痕跡。人遇到小災小禍,免不了大呼大喊 - 那是還有指望的氣憤。人真遇到天塌地陷的大災禍,反倒沉默了 – 那是無計可施的麻木。活到四十,他終於大徹大悟,原來絕望也能讓人放鬆,是那種僅次於死亡的,卸下了一切重擔的放鬆。

今晚他不想開車。開車出門,他需要辛苦地找路。而今晚,他就是不想費這個心神。他寧願象海上的飄木那樣,任由一陣風一排浪隨意把他推到哪塊陸地。最好是長長遠遠地飄著,永不著岸。

他真是,倦了。所以他出門就進了地鐵。

可是,這是最後一班車了,他必須下車,別無選擇。

他看了一眼站台上的標牌:“綠木站”,他的心咚的跳了一跳。這是一個很小的站。這趟隨意跳上不知去向的車,竟然會如此巧合地把他領到向前的家去。

天意啊。天意。

出了站,他一眼就看見了深黑的夜空。雪已經停了,漫天的星子冷冷地看著他,街深處傳來一兩聲懵懵懂懂的狗吠聲。他從來沒在這個時候正麵遭遇過這個城市。這些年來,他的腳和他的車軲轆不知丈量過這個城市多少個來回了,可是沒有一回,他用上過他的心。他忙。每一天,他都在想著怎樣從那些難纏的家長的口袋裏,拽出一張張支票,再把那一張張支票,化成蘇西的教育基金,他和小燈的退休基金,家中屋頂上的新瓦,客廳裏的新硬木地板 ……

他實在太忙了,他顧不上這個城市,他甚至顧不上他自己。

可是這個夜晚突然給了他機會。夜把白天的煩惱還給了白天,夜意想不到地清空了他的心,他終於可以細細地打量此刻這個卸下了一切防備的城。

這本來是個喜慶的夜晚。今天世界上差不多每一個國家,都有人在紀念著一個人的誕生。這個人成了很多人的安慰和希望。世上諸多的戰爭,都是借了他的名展開的。世上諸多的爭端,也是因了他而愈合的。當然,這都是後來的事。而在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這個叫耶穌的人,不過是個生在馬槽裏躺在幹草上的貧苦男嬰而已。

可是這時的聖誕燈飾都已經滅了,家家戶戶窗後的夜燈,也早已暗去,隻剩下街邊幾盞昏黃的路燈,半明不暗地照出了一個城市隻有在熟睡時才有可能顯出的倦容。一年裏最喜慶的這個夜晚,也終於到了落幕的時候。夜象清空他的心一樣地清空了他的城。清空了的城,竟然是如此的蒼老疲憊,滿臉皺紋。

楊陽突然感到,他與這個城市竟有一份同病相憐的依屬。

寒冷如千百隻尖嘴硬殼蟲子,漸漸咬穿他的大衣和皮靴,越來越深地咬進他的肌膚。呼吸突然有了重壓 – 那是潮氣在他的鼻孔裏結成的厚霜。他開始顫抖。最先是四肢不可抑製地發顫,後來他聽見了上下排牙齒的響亮撞擊聲。風象長了鐵刺的舌頭,嗚嗚地朝他撲來,舔得他隻剩下一身光禿禿的骨架,再也沒有肉。他知道,他要是繼續在這個零下三十度的嚴寒裏行走下去,他就會成為那個賣火柴小女孩的現代版本。

他終於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號碼。手僵了,撥了幾次才撥通。接電話的那個聲音異常警醒寧靜,沒有絲毫的驚訝,仿佛已經為這個電話守候了一世一生。

“你在哪裏?”向前問。

“家門口,你的。”他說。

樓上啪地亮起了一盞燈,把黑暗剪出一個邊角模糊的洞眼。洞眼裏出現了一個影子,皮影戲似地尖厲誇張。

她沒說話。沉默不是沒有內容,沉默僅僅是沒有形式而已。沉默是剝去了形式的疑問 - 向前從來都是以這種方式發問。

“雯雯睡了嗎?”他隻能以他的問題來製約她的發問。

雯雯是向前的女兒,今年十一歲。

“這個時候,除了我,還有誰是醒著的?”

“還有,我。”他說。

她輕輕地笑了。隔著手機的麥克風,他覺得她的笑象一絲輕風拂過他的耳朵。耳朵有點疼 – 是耳膜在化霜。

門開了,向前捂在一件厚睡袍裏,站在門洞裏迎他。

為了不吵醒雯雯,她沒有開樓梯燈。黑暗中他失去了重心,險些絆了一跤。她伸出手來,領著他一級一級地上了樓。她的手碩大堅實粗糙,幹裂的毛刺如蒺藜,拉得他掌心隱隱生疼。這樣的手不象是畫家,更象是常年在烈日狂風裏勞作的泥瓦匠。

她點起了一支聖誕蠟燭,和他在客廳的地毯上麵對麵地坐了下來。他不想坐沙發,她也不想 - 沙發有一種和這個夜晚不相宜的冷漠和疏隔。桔黃色的燭光在她的臉上灑下一層古銅,這一刻的她仿佛是一幅古董商店裏放了多年的舊油畫。

“這個時候還不睡,在幹什麼?”他問。

“想,你。”她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這個叫向前的女人和他的妻子王小燈真是一條直線上離得最遠的兩個點啊。楊陽忍不住暗歎。一個永遠用最強大的聲音示弱,而另一個則永遠用最微弱的聲音示強。

“蘇西,離家出走了。”他低下頭來 - 他接不動她那樣直那樣重的目光。

“哦。”她眉毛輕輕挑了一挑。他知道這就是她表示驚訝的最極致方式了 - 她很少大呼小叫。

“天亮了,我們就去找大衛 . 劉。記得嗎?就是上次得了社區畫作一等獎的那個學生。他父親是警察局的警官,他會幫忙。”

她靜靜地說,仿佛在講一樁無關痛癢的小事。

這個女人,永遠能在亂線團一樣的迷局裏找出一個最清晰的方向。在她手裏,似乎沒有解救不了的危難。楊陽的心,一下子濕了。他很想站起來,走過去,摟住她,把他沉重的頭,搭在她厚實的肩上。不,不,他更願意她站起來,把他擁在懷裏,用她柔軟卻結實的胸脯和腹肌,包圍住他,讓他象未出母腹的胎兒那樣,享受遠離塵世的安然 – 哪怕就一個夜晚。

可是他沒有站起來。她也沒有。

燭蕊高了,發出細細的爆響,燭光開始搖曳,在她臉上投下稀疏的暗影。

“你認識好的醫生嗎?我是說,心理醫生。”

這句話在他在心裏咀嚼了一路,吐出來的時候,早已不成形狀。

“是蘇西嗎?”她問。

“不是,是她的母親。”

她的眉毛又挑了一挑。咚的一聲,有一件東西被打碎了,滿屋都是嚶嚶嗡嗡的回響。

那是他們中間多年養成的一樣默契。

自從他們在伊頓商場擺畫攤結識以來,這麼多年,大至曆史哲學文學藝術,小至考車牌找生意淘便宜貨,他們幾乎無話不談 - 除了兩件事:她在中國的丈夫,還有他近在身邊的妻子。每當話題朝著這塊礁石漸漸逼近的時候,總有一陣風一簇浪,有意無意間把它輕輕地推到安全的距離。

可是今天晚上,他們終於撞上了這塊礁石。

“有用嗎?那些巫醫?”沉默了許久,她終於問。

“沒有別的選擇。她真的,不能這樣下去了。她要毀了蘇西。”

“還有你。”她說。

他無語。

燭蕊更高了,劈劈啪啪地結著燈花,青煙在屋裏飛來飛去,象一縷不肯散去的鬼魂。

“你能和她的母親,我是說,你的嶽母,好好談一談嗎?有時候,你解不開的結,她的母親也許能。”

“她沒有母親,親媽和繼母,都不在了。”

她哦了一聲,又問:“父親呢?也不能談嗎?”

“她跟她繼父,從不聯係。我們不能涉及這個話題,一說她馬上翻臉,哪怕是一句話。”

她頓了一頓,半晌,才問:“楊陽,你到底了解她,多少?”

他怔住了。這是第一次,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他認識小燈已經二十餘年了,他人生差不多有一半的日子,是和她一起度過的。最早的時候,他是前景,她是他的背景 – 她用仰慕的眼神看著他,甘心情願地做著他的陪襯。但這樣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他從前景漸漸退為她的背景。這十年裏,他的生活是圍繞著她鋪陳展開的。她是坐標,他是360度地圍繞著坐標行走的一條圓弧線。他自認為他已經看清了坐標每一個角度的每一片光亮或陰影,清晰至它們的細節紋理。可是,他忘了,在她和他相識之前,他們各自都走過了一段各自的路 - 他對她的那段路幾乎一無所知。

他真的,了解她嗎?

他搜腸刮肚,竟然找不出一句話來回答向前。沉默如山,橫亙在他們中間,壓得他的筋骨格格作響。

他終於忍不下那樣的重量,站起來,說:“送我回去吧,麻煩你。”

她默默地進屋換上衣服,拿著車鑰匙出了門。她沒有挽留他,也沒有問他為什麼要走 – 就象她沒有問他為什麼要來一樣。

北方的冬夜很長,天穹依舊還是黑沉沉的,絲毫沒有破曉的跡象。車胎碾過結成了堅冰的積雪,嘎啦嘎啦的聲響把城市蘇醒之前的最後一段寧靜粗野地撕爛。睡意毫無預兆地襲來,他感覺他的眼皮上仿佛抹了厚厚一層的蜂蜜 – 他怎麼樣睜不開眼睛。

“對不起。”他說。

“沒事。你知道,我從來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退。”她朝他看了一眼,幽幽地說。

他沒說話,卻在椅座上砸了一拳。這一拳砸得很狠,她嚇了一跳,卻噗嗤笑出了聲:“至於嗎,這麼經不起一句笑話。想好了嗎,回去怎麼解釋,這不歸的一夜?”

他沉吟半晌,才說:“我采用第五修正案。”

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了起來 – 這是一句好萊塢法警片裏經常出現的台詞,指被控方有權保持沉默。

下了車,楊陽走進門洞時,一腳絆在一樣軟乎乎的東西上,幾乎摔倒。他一把揪住門把手,才站穩了。那東西簌簌地動了起來,慢慢變高 – 原來是個人。借著昏黃的路燈,楊陽看見了一張蓬頭垢麵的臉孔。

“天哪,蘇西,你 …… ”楊陽驚叫了起來。

蘇西的嘴唇凍僵了,哆嗦了很久,才哆嗦出一句話來:“我不想,回家,又沒地方,好去。”

有一樣東西刀刃似地紮進了楊陽的心,他疼得抽成了一團。可是他不能拔 – 拔出來隻會更疼。

他緊緊地抱住了蘇西:

“孩子,爸爸,也一樣。”

他別過臉去,不讓蘇西看見自己的眼淚。

1976年7月30日,大連 海港醫院

手術室的醫生護士最近幾天都吃住在醫院。唐山天津轉移來的傷員源源不斷,外科病房的每一個床位都已經占滿,走廊上又加出了許多臨時床位。從主任醫生到新上任的小護士,所有的人都難免露出些手忙腳亂的神情。雖然備戰備荒是一句熟到睡夢裏都可以脫口而出的口號,落到實處才知道應急的本事原本不是一天裏練就的。

“醒了,醒了!”

一個剛剛獨立當班的年輕護士飛快地從病房裏跑出來,衝進了值班室。

三個值班的護士一起抬起頭來,異口同聲地“哦”了一聲 – 聲音裏都有一絲抑製不住的驚喜。不用問,她們都知道她嘴裏那個醒了的,是11號床的萬小達。

“醒了”“死了”是這幾天她們之間最頻繁的話題,尋常得就象是說“吃飯”“睡覺”一樣,沒有人會為此一驚一咋。尋常歲月裏耗其一生才能參透的生死奧秘,一次天災輕輕一捅就露出了真相,再無新奇可言。從敏感脆弱到麻木不仁,中間其實隻經過了一場地震。在這之前,她們從來不知道,她們的心居然能磨出如此粗糙堅實的老繭。但總還有那麼一兩處的肉,是長在死角裏,老繭爬來爬去永遠也夠不到的。那些肉在心最深最底裏處,不小心碰著了,依舊連筋連骨地疼。

萬小達就是在不經意間碰著了她們心尖上的那塊肉的。

萬小達送到醫院的時候,整個右半邊身子都打著繃帶,也看不出傷勢輕重。輾轉的旅途中他一直昏睡著。當護士把他從救護車上抬下來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他的長相。他的皮膚白若凝脂,看不見一個毛孔。睫毛如兩把細齒的梳子,密密地覆蓋在眼皮之上。嘴角上有兩個淺淺的漩窩,似乎永遠在微笑。頭發有些微微的卷曲,在汗濕的額角上堆成一個個小小的圓圈。在她們極為有限的審美詞彙裏,還沒有出現米開朗奇羅和大衛之類的字眼,她們隻是驚訝唐山城裏竟然會存在這樣一個俊秀的孩子 – 當時她們都把他誤認為女孩。後來她們看見他睜開了眼睛。當她們看見他的眼睛時,她們才意識到其實她們的驚訝在那時才真正開始。

後來她們拆開了他的繃帶,才發現他的右手從肩膀之下都已經被砸成了肉泥,肘部的骨頭裸露在外。在完全沒有使用鎮痛藥物的情況下,他一直沒有哭。哭的反而是護士 - 在外科醫生還沒到來之前,她們就已經知道截肢是唯一的方案了。美麗她們見識過,殘缺她們也見識過,隻是把這樣的殘缺安置在這樣的美麗之上,卻是一種她們無法容忍的殘酷。

推入手術室時,小達突然醒了過來,是一種不知身為何處的茫然。護士撫摸著他汗濕的頭發,說乖啊,你再睡一會兒,醒來就好受了。小達像離了水的魚似地翕動了一下嘴巴,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什麼話。護士貼得很近,卻聽不真切,似乎在叫媽,又似乎在叫姐。護士悄悄地問旁邊的人這一家活了幾口,卻沒有人知曉。這是護士們這幾天接收新傷員時最經常問的一個問題,隻是問到小達時,不知怎的,她們不約而同地換了一種問法。她們問的是活了幾口,而不是死了幾口。

小達截肢手術之後兩天裏一直持續高燒,昏迷不醒。使用了多種抗菌素,並在病床周圍放置了許多冰塊物理降溫,卻都沒有效果。早上主治醫生來查房的時候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得隨時能擰出水來。護士們就都明白這孩子怕是沒指望了。

沒想到這天中午小達卻突然毫無預兆地醒了過來。

小達醒過來,隻見陽光炸出一屋的白光,空氣裏飛舞著無數金色和銀色的塵粒。滿屋都是穿著白大褂的人,風一樣地閃進來,風一樣地閃出去,話語聲卻細如蚊蠅嚶嗡飛行。身邊的床鋪上,有一個精瘦的老漢正咚咚地砸著自己的腦殼,天爺啊天爺地喊著。小達隻覺得有一線奇癢,如細細一隊的蟲蟻,正沿著他的手掌心,一路蜿蜒地爬到了肩膀。

小達忍不住嗷地叫一聲。

兩件白大褂雲一樣地落在他的床前,一老一少兩張臉同時綻開一朵碩大的驚喜。“孩子啊,你到底醒了。疼嗎?”

“癢,手。”小達有氣無力地說。小護士坐下來,將他的手攤在自己的腿上,輕輕地撓了起來。小達覺得小護士的腿仿佛是一垛新棉,落上去就立時陷進了一團無底的柔軟。

小達忍了一會兒,沒忍住,終於搖了搖頭,說阿姨,是那隻手。

小達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能讓小護士淚流滿臉。

老護士歎了口氣,對小護士說你去吧,把他媽推過來。小達的母親李元妮是和小達同批送來的,就住在隔壁的女病房。元妮的傷在腿上。地震時,元妮及時從院子裏跑出去了,隻受了點輕微的擦傷,後來為了找一床席子而爬進殘存的半間屋裏。席子都拖出屋來了,卻遇上了餘震,一塊碎石砸下來,砸成了大腿骨折。

小護士跑進病房的時候,元妮直直地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單一路拉到鼻子上,隻露出兩隻眼睛,卻是緊閉著的,也不知是睡是醒,頭發上有些光亮閃爍不定。小護士走近了,隱隱聽見一些唦唦的聲響,如飽足的蠶在緩慢地爬過桑葉,又如種籽在雨後的清晨裏破土生芽。小護士呆立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那是白頭發在生長 - 二十五歲的元妮一夜之間白了頭。

小護士叫了兩聲,元妮才睜開眼睛,小護士一眼看見了兩口枯井一樣的黑洞,不見底,也不見波紋。

“李元妮,你兒子醒了,燒退下去了。”

一絲風吹過,波紋漾起,井裏微微地有了水的印記。

小護士推著元妮去了隔壁的病房。進了門,母子兩人見過,一個叫了聲小達,一個叫了聲媽,聲音都有些嘶啞。半晌,小達才說媽我的右手沒了。

說這話的時候小達嘴邊的兩個小窩跳了一跳,臉上蕩漾開隱隱一絲的笑意。

小護士的眼圈又紅了。老護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蹲下身來,輕輕抓起小達的左手,說孩子啊世界上有好多人都用左手工作的,你出院就該進學校了,正好從頭開始學左手寫字呢。

“你爸從小就是左撇子,往後你就跟你爸學。”

說這話的時候,元妮並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世上了。萬師傅是在途中的一家招待所裏遭遇地震的,一層樓整個塌陷,他和同房間的兩個同事無一生還。隻是噩耗還需要幾天才能傳到萬家母子耳中。

“媽,是你,把姐姐,弄丟的。”

突然,小達直直地看著元妮,一字一頓地說。

小達的話如一根鋼針,戳破了一個剛剛有些鼓漲起來的氣囊,元妮的身子一下子軟了下去。

“你姐她,連片遮蓋的也沒有啊……”元妮泣不成聲。

老護士歎息著,對小護士說:“她女兒,刨出來就死了。她想找張席子給蓋上,一轉身,屍體就讓人抬走了,也不知抬到哪兒去了。”

1976年初秋, 河北唐山 某軍駐地

那個夜晚是一個異常陰鬱的夜晚,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捅得著,雲如吸滿了水的舊棉絮,任何一陣風隨意吹過,都能刮出幾滴髒雨來。

窩棚裏有一些索索的聲響 – 那是紙,剪子和手指相撞時發出的聲音。

先把紙裁成小方塊,再把五層方塊紙疊在一起,折成長條,中間用繩子紮起來。再把長條紙的兩頭剪成尖角或者圓角,然後一層一層剝開。

幾個戰士在教孩子做紙花。尖瓣的,圓瓣的。當然,都是白顏色的。

大人們在回避著彼此的目光。此時任何一次不經意的目光相遇,都能引發出一聲不經意的歎息。而任何一聲不經意的歎息,都能引發出一場驚天動地的哭號。

孩子們已經哭了一天了。

他們認為永遠不會死的那個人,卻死了。那枚永遠不落的紅太陽,竟然墜落了。

地陷的時候,也驚惶,卻總覺得還有天蓋著。有天蓋著的地,怎麼也還是地。可是等天也塌下來了,地就徹底沒有了指望。孩子們在這短短的一個多月裏已經經曆了天塌地陷,孩子們哭過了太多的回合。孩子們的生命如同一首開壞了頭的歌,不知將來還能不能唱回到正調上來。大人們不知道。大人們隻是舍不得再讓他們哭了,所以大人隻有自己隱忍著。

“怎麼用這隻手?你這孩子。”

一個戰士發現角落裏有個孩子在用左手使剪子。那個孩子低著頭,眼睛近近地湊在紙上,劉海隨著鼻息在額上一起一落。那個孩子使剪子的姿勢還很生疏,剪出來的紙上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毛邊。戰士把那個孩子左手裏的那把剪子拿下來,塞進右手,說你趕緊換過來,養成習慣就難改了。那個孩子果真便用右手來剪紙,剪了幾下,剪子咣當一聲落到了地上。

“我的手,斷了。”那個孩子說。

戰士嚇了一大跳。這幾個孩子是還沒有來得及安置的孤兒,暫時收留在這裏,都經過身體檢查。戰士在這一兩個月的救護中多少學會了些醫務常識,戰士把那個孩子的右手抻直了,前後左右地甩了幾下,硬硬的很有勁道。於是戰士說話的語氣就有些嚴肅起來:“你的手好好的,從今天開始,再也不許用左手。”

那個孩子撿起剪子 – 用的依舊是左手,也不抬頭看戰士,卻低聲地說:“你又不是X光,你怎麼看得出我的手沒斷。”周圍的孩子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眼淚的廢墟上毫無過渡地生出了快樂的綠意。“叔叔她有神經病。”一個男孩趴在戰士耳邊說。

那個孩子咚地一聲扔了剪子,倏地站起來,飛也似地跑了出去。戰士忍不住對旁邊的另一個戰士說這孩子真怪,今天多少人都哭了,就她不哭。另外那個戰士說豈止是今天不哭,我從來就沒見她哭過。醫療站的人說她是腦震蕩後遺症,全記不得地震以前的事了。先頭的那個戰士就說:“聽指導員說有一對夫妻要來認領一個孩子,我看把那個孩子給他們最好 - 不記得從前的事,正好培養感情。”

戰士口裏的那個孩子其實是一個代名詞。這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孩子,所有的人隻好用“那個孩子”這樣一個籠統的稱呼暫時作為她的名字。

她是在震後的第三天被一個戰士找到的。當時她蜷成一個小團,老鼠似地睡在一輛軍車的座位底下。沒有人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爬上來的,也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座位底下藏了多久。她身上披著一塊滿是破洞的塑料布,頭發結成一條一條蚯蚓似的泥繩。她一側額角上有一片傷口,不深,卻麵積很大。當戰士把她從車裏抱出來的時候,她在戰士身上燙燙地撒了一泡尿 – 她的神智已經模糊了。

後來戰士喂她喝了半個水果罐頭,她就清醒過來了。問叫什麼名字,她不說話。問父母叫什麼名字?她還是不說話。又問家住哪裏?她依舊不說話,卻突然緊緊拽住右手,說手斷了,我的手斷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疼得渾身顫抖,額上冒出泥黃的汗珠。戰士急急地將她送到了急救站,醫生作了全身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骨傷。

失憶症加上受害妄想症。大災禍之後的常見病。醫生說。

醫生清理包紮了頭傷,就把她送到了駐地暫時收養。一兩個月過去了,她一直記不起自己的名字和家庭,也沒有任何親人來駐地認領她,於是她就被歸類在等待領養或是送往育紅孤兒學校的那群孩子裏麵。

那個孩子總體來說是個容易管教的孩子,話很少,也從不和大人做對。隻是她看人的時候眼睛總是定定的,仿佛要把人看出兩個洞來,沒有人敢接那樣的目光。她的沉默是一條繩索 – 經過地震的孩子都記得那種圈在某處廢墟之上的繩索。繩索本身並不具備任何威懾力,真正讓人心存恐懼的,是繩索所代表的那個符號。所以那個孩子在這一群孩子中間盡管沒有朋友,卻也沒有明顯的敵人 – 沒有人敢欺負她。

過了幾天駐地來了一對中年夫妻,要見那個孩子。指導員把她叫出來,說王叔叔和董阿姨要和你說話。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樣子都很佝僂,帶著劫後餘生的驚魂未定。夫妻兩人穿的都是一個顏色一個式樣的顯然是從某個救災倉庫裏發出來的工作服,女的戴了一副斷了一隻腳的寬邊眼鏡。見了她,都有些慌張,男人嗬嗬地咳嗽著,女人用衣袖嗤嗤地抹著清鼻涕。兩人都用目光將她上上下下地舔了許多遍。目光不會說話,目光又說了許多的話。目光如蘸過溫水的絲棉,擦去了她身上厚重的汙垢,在他們的目光裏她感覺清爽和暖。

半晌,女人顫顫地叫了她一聲“娃呀,”眼裏竟有了淚光。

等男人和女人走了,指導員才說王叔叔和董阿姨沒有孩子,想領你去他們家,你願意嗎?其實她已經完全記不得那對夫妻的樣子了,隻依稀記得那女人的唇邊有一顆形狀模糊的黑痣,那顆痣隨著女人的表情飄蕩浮遊著,使得女人的臉看上去有些生動親近。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那個孩子就搬入了王家的窩棚,成為王家的養女。王家的女人拉著那個孩子的手,問你真的,不記得你的親娘了?那個孩子定定地看著王家的女人,說你就是,我的娘了。王家的女人又哭了起來,這回是歡喜的哭。

女孩站在王家夫婦跟前,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鞋尖。 女孩任由王家的女人哭成一個淚人,始終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等王家的女人終於哭完了,女孩才抬頭,輕輕地問:“多久?”

王家女人問什麼多久?女孩的目光,從王家女人的臉上,移到王家男人的臉上,又從王家男人的臉上,移回到王家女人的臉上。半晌,才一字一頓地說:“你們,收留我,多久?”

“一輩子,我們一輩子,都跟你在一起。”

王家的男人和女人同時緊緊地抱住了這個女孩,泣不成聲。

在後來辦理領養手續的過程中,王家夫婦非常民主平等地和那個孩子商量起名字的事。當時供選的名字有王小玨,王小苓,王小巍,王小硯,王小雅。王家的女人是教書的,起的都是溫文雅致的名字。那個孩子呆呆地聽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過了半晌,才說小,小燈,好嗎?王家的女人問是哪個deng,登山的登嗎?那個孩子愣了一愣,又連連搖頭,說不啊,不是,是電燈的燈。王家的女人拍案叫絕,說好一個小燈啊,你就是我們家的燈。

於是王家的戶口本上,就有了一個叫王小燈的女兒。

1977年2月17日(除夕), 河北唐山 某簡易住房區

熊熊的爐火上,鍋蓋噗噗地跳動著,內容不多,卻聲勢很響 – 是半鍋的白菜豆腐湯。盛上湯,坐下來,王家的女人鬆開了棉襖的領扣,喊了一聲:“吃飯了!”一天裏隻有生火做飯的時候,屋裏才有些稀薄的熱氣。

董心琴為這頓飯,已經操了很久的心。一兩個月前,就象老鼠搬家似地開始囤積她的小貨倉。鹵鴨蛋,蘑菇燉粉條,金針炒筍幹,蒜台木耳 …… 雖然都是清寡的菜,盤碗擺開來,也是大半拉桌子了。最重磅的炸彈,是桌子中央那個蓋得嚴嚴實實的砂鍋。掀開蓋子,還沒見著東西,一股香氣先轟的噴出來,幾欲把人掀翻在地上。砂鍋裏是一塊巴掌大小的豬肘子 - 是單位發的春節慰問品。為燉這塊肘子,董心琴耗費了半個下午的時間和好幾塊煤餅。現在終於燉得稀爛了,醬油進了味,肉皮上紅燦燦的象塗了一層蠟。

心琴用筷子把肘子拆爛了,撿了一塊大的,放進小燈的碗裏;又撿了一塊略小些的,放到丈夫王德清的碗裏,自己挑了塊骨頭啃了起來。油水順著她的指頭流下來,她舍不得擦,便一舌頭一舌頭地舔著。德清夾起肉來,扔給小燈,說:“爸爸還是喜歡吃白菜豆腐。”心琴瞟了一眼丈夫,沒說話。

今天晚上,左鄰右舍家家戶戶多多少少都有這樣的一頓飯,可是別家的飯和王家的飯,卻滋味極是不同。一場天災,把別人的全家福照片撕出了血淋淋的一個大口子。別人家圍著桌子吃這頓飯的時候,想的是不在了的人。可是王家的桌子上,今年沒有缺人。非但沒有缺人,還多出了一口人。王家的全家福照片是正正好好完完美美的一張。想到自己的全家福原來是拿了別人全家福的碎片補上的,心琴心裏就有些愧疚。可是愧疚歸愧疚,她還是忍不下心裏暗自的那份歡喜。看著小燈油花花的嘴唇,心琴隻覺得歡喜太滿太多,心裏裝不下了,便汩汩地往外淌,淌了一桌子,又溢了一地。

“你們新來的那個小孫老師,人怎麼樣?”心琴問小燈。

小孫老師是子弟學校新來的老師,接替地震中遇難的老孫老師,做了一年級的班主任。

“還好。”小燈說。

“我看她說話有些結巴。”

“嗯,有點。”

心琴巴巴地看著小燈,兩隻眼睛掙得大大的,仿佛是兩個敞著口的木桶,隨時想接住從小燈嘴裏落下來的話。可是小燈的嘴如同築了堤的河,壩很高,卻看不見水。

她隻好把目光移到丈夫身上。

“德清,小孫老師說咱們家小燈,有當作家的天分。”

“作家?禍從筆出,你還沒看透?咱們小燈決不能幹這個營生。還是象我這樣撥算盤珠子最穩當。燈,你說是不是?”

德清用肘子撞了撞小燈的胳膊,小燈的頭微微動了一動,卻看不出是點頭還是搖頭。

“鼠目寸光。”心琴斜了丈夫一眼。“如今當權派都換過一撥了,政策肯定要大變。再說,作家這個行業,也不是誰想幹就幹得了的,那是要有天分的。小孫老師說咱燈就是有文學天分,要我們好好培養。”

“小孫老師才教了燈幾天啊?咱閨女識的字還不夠半篇紙呢,怎麼就作家上了?”

“三歲看老。上個星期語文課,小孫老師要全班學生看圖說話 – 是小朋友做好事的連環畫。別人講的都是小朋友怎麼怎麼樣,老大爺怎麼怎麼樣,又怎麼怎麼樣推車。可是咱燈開頭一句話就是‘早晨,紅澄澄的太陽從東方升起。’小孫老師都聽傻了,說很少有這個年齡的孩子,沒人教她,一開始就會使用場景描寫的。”

德清說燈呀,那圖片有顏色嗎?你是怎麼想得出來那個‘紅澄澄’的呀?小燈搖搖頭,說閉上眼睛,顏色就出來了。心琴一把揪住丈夫的袖子,說你聽聽,這就叫想象力,你懂嗎?德清嘿嘿地笑,說不懂,我隻知道從古到今,算盤一響,黃金萬兩。心琴說算了,不跟你說,對牛彈琴,你就是一頭蠢 ……

心琴話沒說完,隻聽見屋外傳來嘭的一聲巨響。片刻的沉靜之後,有人嚷了一聲:“地震啦!”這聲音被恐懼壓彎了,象一隻鐵鉤一下子捅到了人心裏。劫後餘生的心太薄太軟,經不起捅,一下子就散了。刹那間,滿街便都是紛遝的腳步聲。

德清唰的摔了筷子,一手抓住小燈,一手抓住心琴,飛也似地朝屋外跑去。跑得太急,小燈一腳絆在門檻上,哎喲了一聲,便米袋似地倒了下去。德清拽不動,便吆喝妻子過來,兩人一個拽手,一個拽腳,終於把小燈拽到了街上。

簡易房之間的空地上,已經黑壓壓地聚了一群人。受了驚的狗從人群中鑽來鑽去,先是發出一兩聲試試探探的嗚咽,那嗚咽在風裏抖了幾抖,很快就抖成了一片連綿不斷驚天動地的狂吠。夜風幾口就把灶火帶來的熱氣咬得千瘡百孔,眾人把手抄在棉襖的袖子裏,一蹦一跳地取著暖。有個老人站不住了,嚎了一聲“天爺啊,”就咚地癱坐在地上。

“震死我算了,省得天天擔驚受怕。我活膩了,不活了啊!”

這哭聲象是一場傳染病,一忽兒的工夫,人群裏到處便都是響亮的擤鼻聲。

有個漢子聽不下去了,大聲嚷了起來:“是哪個狗日的放炮仗了?年夜飯也不讓人吃個痛快?下回要是讓我抓住,立馬送你蹲監獄,現行反革命!”

眾人這才漸漸散了。

回了屋才發現,小燈的額頭上磕出了杏子大小的一個包。心琴擰了一條熱毛巾給小燈捂上,忍不住歎氣:“這天天狼來了的日子,什麼時候到頭啊?”

德清把涼了的菜一樣一樣又放到鍋裏熱,搖頭歎息:“下回再聽見狼來了,咱們就不動窩了。要真是地震,那是天塌地陷的事,屋裏屋外還不一樣都是死?咱一家三口死在一處,也就值了。”

心琴呸了一聲,說大過年的,不許說這樣的喪氣話。

三人便重新坐下來吃飯 – 卻沒了先前的興頭。草草地吃完了,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心琴就打了一盆熱水,讓小燈脫了鞋洗腳。

小燈的棉鞋是從部隊駐地帶回來的,新是全新,隻是大了兩號,穿了兩雙厚襪子,前頭再塞一塊布,才勉強合腳。小燈坐在凳子上脫襪子,脫了半天也脫不下去 – 是凍瘡。小燈的腳趾頭和腳踝上,密密麻麻地長了一排凍瘡。屋裏稍一暖和,那凍瘡就軟成了一包水,輕輕一磕就破。破了再結成痂,就粘在了襪子上。終於把襪子扒下來了,卻早已是血跡斑斑。

心琴把小燈的腳擱在自己的大腿上,蘸著碘酒給小燈清理血水,擦一下,小燈蹙著眉頭噝一聲,心琴的眼圈就紅了。

“居民樓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蓋成,這種房子,就跟紙糊似的,大人就算了,孩子怎麼過得了冬啊?”

德清點了一支煙,蹲在地上慢慢地抽了起來。煙霧蛇似地從他的鼻孔裏緩緩地鑽出來,有氣無力地往上爬了半天,才一頭撞死在天花板上。

“燈她媽,要不,我就答應調往石家莊?那頭至少有正常的取暖設施,孩子上學,師資力量也強些。先前我們主任問過我的意思,我沒吭聲,是怕你去了那邊找不到合適的接收單位。”

“現在到處缺英語老師,去了再想辦法吧 - 隻能是這樣了。”

爐火漸漸地黯淡了,卻又沒到添新煤的時候。在兩爐煤中間的那個空擋裏,小燈醒了。她蓋的是家裏最厚的那床棉被,被子上還壓了她自己的棉襖棉褲。可是,她的身子骨太小了,她敵不過唐山漫漫的冬夜。寒冷是一條極細極小的蟲子,卻長了千百張的嘴,它在人的身上臉上手上腳上甚至耳朵眼裏隨意地下著嘴,人覺得疼,卻看不見捉不住 – 她隻是冷啊。

她不敢翻身。她的肌膚和床鋪接觸得久了,多少會磨合出那麼一兩絲的暖意。她知道她隻要略微挪動一下身體,就會打破和床鋪達成的那點可憐默契,失去那最後一丁點已經細得不成縷了的暖意。

可是,枕頭太高了,脖子有些落枕 - 她知道那是因為枕頭底下壓的那兩樣,哦不,三樣東西。那三樣東西是臨睡前董心琴放進去的。

“明天早上起床,就換上。”她吩咐小燈。

那是一件紫紅色的棉襖罩衫,一條黑燈芯絨褲子 – 都是全新的。心琴把家裏剩下的全部布票,都派到了這個用場。燈芯絨褲子的口袋裏,藏著一個紅紙糊的小信封,裏邊裝的是壓歲錢。小燈偷偷地捏過這個信封了,是折成了幾折的紙幣,或許一元,或許兩元,或許五元,謎底要等到天亮才能揭曉。

突然,她聽見了屋裏的某個角落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耳朵在夜裏警醒得象獵犬,任何一絲細微的響動聽起來都驚天動地。起先她以為是老鼠,渾身的汗毛唰的一下豎成了一片森林。再仔細聽了聽,才發覺這聲響來自布簾後邊 – 是她養父母的床上。

呼哧,呼哧。是她養母在喘氣。她從來沒聽過這樣的喘氣法,象是身上壓了一樣山一樣重的東西。床東一下西一下毫無章法地嗥叫了起來 – 是養母在翻身,仿佛奮力要掀翻壓在她身上的那樣東西。

“累了一天了,歇了吧。”她聽見她說。那聲音上仿佛也壓了東西,很低,很扁,扁得幾乎要擠出隱隱一絲怨氣。

黑暗中傳來一聲不情願的歎息 – 是男人的聲音。

“一年到頭也不給一回,總說是累。”

片刻的沉靜之後,床又響了起來,這回不再東一下西一下,而是有了明顯的節奏:吱扭,吱扭,吱吱扭扭。小燈耳朵裏的那副眼睛猝然睜開,看見她養母的身體被碾過來,碾過去,擠壓成一張薄餅,一灘肉泥。一股肉泥從她的嘴裏鼻孔裏冒出來,流成一條斷斷續續的呻吟。

小燈緊緊地捏住拳頭。她覺出了疼 – 那是指甲在肉裏掐出的印記。

過了半晌,床終於安靜了下來,空氣裏傳來一粗一細兩股呼吸。漸漸地,那細的就被那粗的全然蓋住了,而那粗的就化成了滾雷似的一陣呼嚕,震得房子開始顫抖,房頂的油氈嘩啦嘩啦地往下掉著渣子。

“德清,德清!”她聽見她養母在推她的養父。

“嗯?”呼嚕短暫地停了一停,男人半睡半醒地哼了一聲。

“你說我們燈,為什麼總跟我們不親呢?”

“嗯 ……”瞌睡太重,男人的力氣隻夠張一張嘴,便又睡了回去。呼嚕聲重新響起,排山倒海般地勢不可擋。

“但願,再過些日子,就好了 ……”

女人自言自語地起身下了床,摸摸索索地捅開了爐子。接著是一陣鐵家夥相互撞擊的聲音 – 是女人在添新煤。

火舌噝噝地舔了上來,屋裏很快有了些稀薄的熱氣。小燈終於翻了個身,和床鋪開始了新一輪的磨合。身子暖了一些,也鬆了一些,漸漸地,床鋪的感覺變了,變成了席子 – 一床被不同人的汗水染得油光錚亮的竹席子。

床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個人,在床尾。她踹了他一腳,他也踹了她一腳,都是輕輕的相互試探。可就是那麼輕輕的一碰,她就知道了:她認識這隻腳。她抬起身來,想看一看那張臉,可是屋裏太暗了,她的眼力穿不透那樣堅厚的黑牆。

她伸出腳來,他也伸出腳來,兩隻腳在空中相遇,腳心貼著腳心。從腳趾到腳跟,每一寸皮肉都嚴絲合縫。這是一隻和她一模一樣的腳啊,象得如同是一麵彼此的鏡子。她的腳輕輕推了推他的,他也輕輕推了回來,兩隻腳在半空中打了一會兒太極拳。後來她累了,他也累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放下了腳,卻依舊腳心挨著腳心。

突然轟的一聲,房頂裂開了,她一下子看到了天。她從沒見過這麼亮的天,象是長了十個百個的日頭和月亮。她還沒來得及眨一下眼睛,天就裂了,裂得象摔在地上的瓷碗。從天的裂縫裏,她又看見了一層天 – 依舊雪亮。這層天沒撐住,也裂得象摔碎了的瓷碗。天一層一層地裂著,地就離天越來越遠。她慌了,滿床找那隻腳,可是床空了,腳不見了,她的身子鷂子似地飄在半空。她伸出手來,想抓一樣東西,隨便哪樣,可是上下左右,竟然沒有一樣東西,能掛得住她的身體 ……

“小,小達!”

小燈猝然坐起來,心跳得猶如萬馬奔騰。

心琴披上棉襖,踢踢踏踏地跑過來,一把抱住小燈。

“燈,你做了什麼夢,怎麼一身的冷汗?”

她脫下棉襖,把小燈緊緊地裹在懷裏。小燈的臉一貼上心琴的胸脯,就知道那不是母親的胸脯,它不曾被乳汁充盈浸潤過,它象兩團發死了的麵,平板幹澀,沒有彈性。小燈的頭枕在那片瘦骨嶙嶙的胸前,身子禁不住顫顫地抖了起來。

“頭,頭疼 ……”她呢喃地說。

2006年2月14日, 多倫多 聖麥克醫院

當王小燈走進沃爾佛醫生的診所時,秘書凱西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探討家居生活方式的婦女雜誌。凱西對其中一則做草莓蛋糕的配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所以一點也沒有聽見門響。後來在眼角的餘光裏她依稀掃到了一抹模糊的紅雲,抬起眼睛才發現是小燈。

小燈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桃紅色的圍巾,大衣底下露出長長一截桃紅色的裙裾。裙裾隨著腳步窸窸窣窣地挪移著,在地板上開出一簇又一簇燦爛的桃花。

佛要金裝。凱西突然想起了小燈《神洲夢》裏一個篇章的名字。

“公車晚到 …… 路滑 …… 塞車……”小燈的聲音很是疲弱,凱西把神經網眼繃到最細的那一號,才勉強兜住了幾個字。

“沃爾佛醫生要去蒙特利爾開會,五點半的飛機,你還有四十五分鍾。”

小燈推開診療室的門,一眼就看見沃爾佛醫生的辦公桌上擺著一束玫瑰。玫瑰是白色的,花瓣裹得緊緊的,離盛開似乎還有一段路程。大約是剛送到的,塑料紙還沒有揭開。塑料紙是透明的,層層交疊著,上麵星星點點地印著些粉紅色的星星。

“生日嗎?”小燈問。

“你沒有嗎?今天全城所有的人都應該擁有一朵。”

小燈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節,就低低一笑,說沃爾佛醫生,我就是全城唯一的那個例外,否則我為什麼要穿越大半個城市來看你呢?

沃爾佛醫生也嗬嗬地笑了,說叫我亨利就好。其實,不一定非得要等別人送你一朵,你若能送給別人一朵也是不錯的。

“那你呢,亨利,你的花是送人的,還是人送的?”

這女人有點厲害,至少在嘴上。沃爾佛醫生心想。

“上周的睡眠情況怎樣?”

小燈從皮包裏取出一疊紙來,遞給沃爾佛醫生。

2月7日 全日睡眠大約2小時45分種。日間占30分鍾,夜間分兩三段,2:00到6:00之間。 多夢。

2月8日 全日睡眠大約3小時,在夜間,1點以後,斷斷續續,多夢。

2月9日 全日睡眠3小時,白天1小時,夜晚2小時,大致4:00至6:00;還算完整。有夢。

2月10日 全日睡眠3小時,在夜間,1:00以後,分兩三段,有一些夢,但不多。

2月11日 全日睡眠5小時!!!白天1小時,夜間從11:00左右至3:00,中間完全沒有間斷。有夢。這是服新藥以來入睡最早睡得最好的一天。

2月12日 全日睡眠4小時,全在夜間,12:30以後入睡,有一些間斷。夢少。

2月13日 全日睡眠再次達到5小時,全在夜間,有間斷。多夢。

安慰劑開始起作用。沃爾佛醫生在病曆上寫道。

“講講你的夢。什麼內容?”

“還是那些窗,一扇套著一扇的,很多扇。其實也不完全是在夢裏出現,有時閉上眼睛就能看見。”

“窗是什麼顏色的?”

“都是灰色的,上麵蓋滿了土,像棉絨一樣厚的塵土。”

“最後的那一扇,你推開了嗎?”

“推不開。怎麼也推不開。”小燈的額角開始滲出細細的汗珠。

“想一想,是為什麼?是重量嗎?是時間不夠嗎?”

小燈想了很久,才遲疑地說:“鐵鏽,好像是鏽住了。”

沃爾佛醫生撫案而起,連說:“好極了,好極了。小燈,以後再見到這些窗戶,就提醒自己,除鏽。除鏽。一定要除鏽。記住,每一次都這樣提醒自己。每一次。”

“這段時間,哭過嗎?”

小燈搖了搖頭,神情如同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可是亨利,我試過,我真的試過。今天,我以為我今天一定會哭的,可是我沒有。”

“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小燈不說話,卻一下一下地揪著圍巾上的綴子,揪得一手都是紅線頭。

“亨利,有沒有一種淚腺堵塞的病?我想哭的時候太多了,可就是流不出眼淚來。水管,就象是水管,在出口的地方堵住了。”

“小燈,也許堵塞的地方不在出口,而在根源。有一些事,有一些情緒,象常年堆積的垃圾,堵截了你正常的感覺流通管道。那一扇窗,記得嗎?那最後的一扇窗,堵住了你的一切感覺。哪一天,你把那扇窗推開了,你能夠哭了,你的病就好了。”

“亨利,我離好,大概還很遠。”小燈幽幽地歎息。

“我,今天,搬出去住了。我們剛從律師樓出來,簽了分居協議。”

“為什麼選擇情人節,來做這件事?”

“我們都沒有想起來,今天是情人節。我們已經很多年,沒過這個節日了。”

“情人節裏辦分居,諷刺啊,真是一種諷刺。”沃爾佛醫生用鋼筆輕輕地敲擊著桌子。“女兒呢,怎麼辦?”

“暫時跟他,等我好些了再商量。”

“是你,還是他,提出分居的?”

“是我提的,因為我知道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兒了。他有一個學生,也是同事,一直很崇拜他。”

“那麼他呢?他也喜歡她嗎?”

“不知道,他從來不提。”

“那你怎麼知道,他的心在她那裏?”

“因為,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所以,你要搶在他之前,把話說出來。這樣,感覺上是你在控製局麵。你一直都是控製局麵的那個人,是嗎?”

小燈吃了一驚。

“亨利,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是你可以永久保存的。你以為你擁有了一樣東西,其實,還沒等你把這樣東西捏暖和了,它就從你指頭縫裏溜走了。”

“可是,你為什麼非要捏住它呢?也許,捏不是一個太好的方法?”

“不管怎麼做,都沒有用。亨利,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是你能留得住的。”

“也許,愛情不能。可是,友誼呢?親情呢?”

“沒有,亨利,一樣也沒有。包括友誼,包括親情。”

“可是,你為什麼還要穿得那麼漂亮,今天?潛意識裏,你是不是還想,留住他?”

小燈又吃了一驚。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說:“我隻是,想讓他記住,我的樣子,好的時候的樣子。”

“那麼,小燈,今天我們可不可以順著這個話題,來談一談你的婚姻?”

1988年暮夏–1989年秋,上海 複旦大學

有一陣子,當蘇西還處在願意黏黏乎乎地跟在小燈身後的年齡時,小燈曾經對蘇西講過1988年8月29日發生的一些事情。這天的經曆小燈對蘇西講過多遍,每一遍都出現了一些細節上的差異。記憶如一塊蛀滿了蟲眼的木頭,歲月在上麵流過,隨意地填補上一些灰泥和油漆。日子一久,便漸漸地分不清什麼是木頭本身,什麼是蟲眼上的填補之物。好在蘇西並不在意細節。蘇西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問:媽媽,如果那天你碰到的不是爸爸,我會出生在誰家?對這個充滿了哲學意味的問題小燈沒有答案。小燈隻覺得那天是造就蘇西生命的一個契機,那天也是老天敲在她身上的一個印記。那個印記之下,她後來的生活軌道已經無可更改地形成了 - 隻是那時她還不知情而已。

1988年夏天,她以河北省外語類第二名的成績,通過了高考。8月29日,她到了上海報到。

在那次旅途之前,她一直以為她對上海已經相當熟稔了。她的母親董心琴是六年前患癌症去世的。心琴生前曾經在上海進修過半年。回來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心琴的話題依舊還是關於上海的。上海的吃。上海的穿。上海的花園洋房。上海的男人。上海的女人。小燈想象中那個模糊的上海輪廓被心琴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述說修正剪切著,漸漸地準確而清晰起來。然而在六年之後,當小燈自己坐上了南下的火車,真正向上海行進的時候,她才突然意識到,她對上海的所有認知,其實都是從養母那裏得來的間接經驗,沒有一點是真正屬於她自己的。

火車漸漸地向南方深入,窗外土壤和植被的顏色也漸漸地變得濃鬱起來,停靠站賣小吃的吆喝聲中已經有了她所不熟悉的口音。小燈心中那個一度很是清晰的上海形象卻一磚一瓦地塌陷下去,越來越模糊殘缺了。當她提著一個大箱子從車裏下來,踏上那片被太陽曬得發軟的柏油馬路時,她終於明白了,她其實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

那天在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流陌生的方言中她很快丟失了方向,她象一隻落入了蜘蛛網的昆蟲一樣徒勞愚笨地尋找著一條出路。經過了似乎無限冗長的找車換車過程之後,她終於在接近傍黑的時候找到了複旦大學。旅途的疲憊如水,衝淡了她見到這所名校時的激動。尿意在穿越大半個城市的旅途中漸漸醞釀囤積,此時正尖銳地尋求著突破口。當她在外文係新生接待處的牌子前放下她的行李時,她已經憋得滿臉通紅。她不安地扭動著兩腿,顧不得羞恥,急切地問:廁所在哪裏?

接待站的工作人員勞累了一天,神情十分疲憊,印著複旦字眼的綠色T恤杉上蔓延著一片地圖似的汗跡。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驗過了她的證件和入學通知書,又讓她填了一張表格,然後才對身邊的另一個人說:大楊你把她帶去9號樓,106室。

那個被人稱作大楊的男人站起來,扛起她的行李,就領她上了路。男人極高也極壯實,她的大箱子放在他的肩上輕若草籃。男人三步兩步就和她拉開了距離,她小跑著才勉強看得見他的頭。男人的頭浮遊在嘈雜的人群之上,後腦勺上有一縷翹起的頭發在隨著腳步一蹦一蹦地跳動著。男人的襯衫很髒了,有一條一條的泥印,大約是扛行李之故 – 小燈猜想他是個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