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電影夢
中篇小說
作者:謝方兒
人性是複雜多變的,每個時代的人性都會留下時代的烙印。少年時的理想,隨著年齡的增長,特別是隨著生存狀態的變化,理想也會隨之而改變。
朱元璋曾經是一個熱愛電影的人,他從少年時期開始就有寫電影劇本拍電影的理想,但他的父親——一個從國營企業成長的廠領導,希望他的孩子繼續走的他人生之路。朱元璋拒絕了父親為他選擇的人生之路,自己選擇了自己想走的路,他高中畢業後考進一所中等職業學校做校工,並依然熱愛電影。後來,時代不同了,各種誘惑紛至遝來,特別是朱元璋放棄寂寞清苦的電影文學創作後,在仕途上卻越走越寬廣。朱元璋在學校當過辦公室主任、招生辦主任,後來他又當上了副校長,他的人生似乎一下子光輝燦爛起來。這個時候,朱元璋不再是以前的朱元璋了,他漸漸屈服於現實,內心複雜的人性也顯山露水,弄權術玩女人受賄賂等。
小說通過現實和過去交替敘述的手法,反映人性在不同時代的複雜性和多麵性。小說語言平實有張力,把一個原本沉重的現實題材,還原成了賦予心靈溫情的生活,顯露了人性積極向上的本色。
1
我快走到電腦城大門口時,感覺差點要發生意外了,一輛像螃蟹一樣的越野車幾乎把我擠到牆壁上。當時,我的心情雜亂無章,因為我的一個U盤死掉了,裏麵的幾十萬文字都成了密密麻麻的屍體。我有一個熟人在電腦城開店,或許他能拯救我的U盤。
這輛越野車開得很慢很穩,它是慢慢擠過來的,好像它是我的老朋友,擠上來想和我握手什麼的。我意識到大禍臨頭時,已經無路可逃了。我的右邊是厚實的牆壁,電腦城的外牆正在大張旗鼓地裝修,外麵砌起一堵臨時的圍牆。現在,我就貼在這堵圍牆上,看上去我不是一個人,像一隻驚惶失措的壁虎,我甚至聞到了我身上散發出來的死亡的氣息。
我驚叫起來,喂——喂——,你沒長眼睛看看呀,難道沒看到我這麼大的一個人!我舉起單薄的拳頭,拚命捶打越野車堅硬的車門。事實上,越野車已經停下來了,副駕駛位置上的窗玻璃像幕布一樣慢慢拉開來,我先是看到一頭秀發,然後是一張美麗的臉龐。這個美麗的女人沒有說話,我覺得她看著我含著一種偷笑。我大聲說,喂——你是怎麼開車的?要出人命了呢,亂彈琴。女人真的笑了,她的笑像鮮花盛開。女人說,車不是我開的,開車的人在那邊。女人轉過頭去說,你看你,把人家嚇得半死呢。
我不知道汽車的駕駛位在左邊還是右邊?因為我沒有汽車也不會開汽車,我也沒心思在坐車的時候牢記駕駛位在哪一邊。越野車裏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啊哈,鄭大作家,我是在給你創造體驗生活的機會呀。我驚訝地喘著氣,有種缺氧的感覺。我聽到車門嘭地一聲硬響,接著一個男人出現在車後麵,嗨,你居然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我的視力比較近視,但我配的眼鏡卻不到位,所以我的眼前總是灰蒙蒙的,像有一層薄薄的霧。舉個事例吧,有次在一個朋友家,發現雪白的牆壁上有個黑點,我以為是一隻蒼蠅,正要痛下殺手。我朋友看到了驚叫,喂——朋友,那是一個釘在牆上的釘子呢。所以這個男人站在我眼前,但他的臉龐還是有些朦朧的。
我說,你是誰?男人聽似激動地說,我是朱元璋呀,來,我們擁抱一下。男人這麼一說,我眼前的人確實是朱元璋了。我走到朱元璋麵前,他真的和我擁抱了一下,男人和男人擁抱真異樣。朱元璋說,鄭意外,好久不見你了,有時候真的想念你呀。我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我覺得有時候我確實也想念朱元璋的,我說,你放屁,想念我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朱元璋說,你也一樣呀。你去哪裏?我指指電腦城說,我的一個U盤死掉了,想去找個熟人修修。朱元璋拍拍我的肩膀說,你還是老樣子。我說,你也一樣呀。朱元璋說,我的車技不錯吧,像不像電影裏那些開車的高手。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朱元璋說電影了,現在聽了居然很親切。我說,朱元璋,你真是個混蛋,這種危險的玩笑你也敢開。難道生活是電影?
車上的女人伸出腦袋說,朱元璋,你快點呀,還有事呢,是不是又想談你的電影了。朱元璋對女人說,你下來。女人說,我下不來。朱元璋說,你從後麵下來。女人真的彎著腰從車後門下來了。朱元璋說,她是我的朋友,叫陸曼,不是徐誌摩的老婆陸小曼哦。陸曼說,朱元璋,你真無聊。朱元璋說,陸曼,我給你介紹一位作家,他是我的老同學,也是老鄰居老朋友,他叫鄭意外。女人驚喜地說,啊,真意外,你就是鄭意外,我喜歡讀你的小說。我說,你不要聽朱元璋亂說,我不是作家,我隻是一個業餘作者。朱元璋說,你們相見恨晚了是不是?下次有時間你們好好聊吧。朱元璋拉著女人爬上越野車,居然一踩油門無影無蹤了。我站在電腦城門口憤怒地罵起來,朱元璋,你這個瘋子!
想起來,大約有兩年多沒見到朱元璋了。上次開同學會,我和朱元璋都去了,他很活躍,又敬酒又說黃段子,後來又唱又跳,有些玩瘋了的味道。同學會快結束時,有個同學告訴我,朱元璋和一個曾經是他的女學生好上了。我說,所以他有這麼開心。同學說,他不開心,他心裏一定很煩悶。我剛想問得具體一點,同學會結束了。
回來的路上,我和他搭一個同學的車,想到他和一個他的女學生好上了,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他,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但我們的關係遠不如以前了,事實上,我們已經很少往來。我試探著說,朱元璋,說真的,別的同學不來往我無所謂,你不一樣,這麼多年的交情了,真的舍不得。朱元璋閉著眼睛,聽了我的話笑了笑,但眼睛還是閉著的,沒說一句話,像在睡夢中一樣。當時,我的肺都要氣炸了,他這是在侮辱我。開車的同學說,他醉了。
2
以前的時候,我家和朱元璋家是近鄰,居住在同一條鋪著青石板的小巷裏。這條小巷又窄又長,像一條柔軟而濕滑的黃蟮。我和朱元璋從小學開始就同學,一直同學到高中畢業。朱元璋的父母都是國營企業的工人階級,這在小巷裏是屈指可數的光榮。朱元璋的父親叫朱家人,意思是他和朱家皇帝是一家人,他在國營新華印刷廠上班,雖然隻是一個排字工,但這個工種是個有文化的工種。小巷裏的大人們都知道他的原名叫朱阿四,朱阿四做了幾年排字工後,不聲不響地改名朱家人了。後來,朱家人把剛剛出生的兒子取名朱元璋,朱元璋的媽媽說,用一個死皇帝的名字給兒子不吉利呢。朱家人說,女人,懂什麼?
我讀小學的時候,我爸爸是教書的“臭老九”,當然,說我爸爸是“臭老九”是朱元璋說的。我不明白這個“臭老九”的意思,但有個臭字的肯定不是個好東西。我說,朱元璋,你在罵我爸爸?朱元璋一臉冤屈地說,沒有呀,我是聽我爸爸說的。我一點都不覺得我爸爸和我身上有臭氣,當然,朱元璋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他願意和我在一起玩耍。
有一次,我在朱元璋家碰到下班回家的朱家人,朱家人摸著朱元璋的頭說,鄭意外,你知道朱元璋是誰嗎?我指指眼前的朱元璋說,就是他。朱家人哈哈大笑說,小家夥,你錯了,朱元璋是皇帝。我吃驚地說,你騙我,朱元璋是你兒子。朱家人說,你不信?你回家問你爸爸去。
我回家問我爸爸,爸爸,朱元璋的爸爸說,朱元璋是皇帝。我爸爸說,是呀,朱元璋是皇帝呀。我又吃驚了,我說,朱元璋如果真是皇帝,他怎麼可能會和我們一起讀書呢?我爸爸先是愣了愣,然後笑著說,兒子,我們被朱家人搞糊塗了,你的同學朱元璋不是曆史上的皇帝朱元璋。我說,曆史上有皇帝叫朱元璋嗎?我爸爸說,是的,不過這個朱元璋死了幾百年,是個死皇帝。
後來,我又碰到了朱家人,朱家人問我,鄭意外,你問過你爸爸了嗎?我想了想說,什麼事呀?朱家人說,朱元璋是不是皇帝的事呀。我說,這個事,我早問過我爸爸了,我爸爸說,朱元璋是皇帝,不過他已經死了幾百年,是個死皇帝。朱家人的臉色變了,他很生氣地說,鄭意外,你爸爸真是個惡毒的臭老九,亂說些什麼呀!
朱家人離開的時候,臉色還氣急敗壞,像受到了莫大的屈辱。朱元璋埋怨我,鄭意外,你怎麼能對我爸爸說這種話,告訴你,你得罪了我爸爸你要倒黴的,還有你爸爸也要倒黴。我說,朱元璋,我沒說什麼呀,我爸爸是教書的,他肯定比你爸爸懂曆史,怎麼會亂說呢。朱元璋說,你看看我爸爸的臉色,你就知道他心裏有多生氣了。現在,我爸爸做了排字車間主任,他的脾氣比以前大多了。
朱元璋沒說錯,可能我確實得罪了朱家人,所以接下來我和我爸爸真的都倒黴了。那天上學,學校通知全校師生到大禮堂開會,校長宣布我們學校進駐了“工宣隊”,隊長就是坐在主席台正中的朱家人,但校長介紹說,我們學校的工宣隊隊長叫朱向陽。我吃驚地問坐在身邊的朱元璋,朱元璋,這個工宣隊隊長不是你爸爸嗎?他怎麼會是朱向陽呢。朱元璋咬牙切齒地說,鄭意外,從今天開始,你不能再叫我朱元璋了,我改名朱東風了。
自從來了工宣隊後,學校通知我,減免的學費不能再減免了。我爸爸在學校也被調整到總務科,一天到晚幹些雜七雜八的瑣碎事。朱東風的優越感突然顯山露水了,他同時穿著紅綠藍三件棉毛衫,三種顏色的高領在他的脖子上一層層地翻開來,看上去很像一隻色彩油亮的大公雞。朱東風雖然成了我們學校的“紅人”,但他還是願意和我一起玩耍,許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朱元璋願意和我在一起玩耍,是因為他佩服我從小能背誦唐詩。我從小能背誦唐詩是事實,朱元璋也確實和別人這麼說了。
我和朱東風升入初中時,朱東風又改名朱元璋,朱元璋的爸爸朱向陽也改為原來的朱家人了。我問朱元璋,你怎麼又改成朱元璋了?朱元璋摸了摸頭皮說,我爸爸說,他不做工宣隊隊長了,工宣隊撤銷了。我興奮地說,朱元璋,工宣隊走了,我的學費是不是又可以減免了?朱元璋說,你這麼大了,你還有臉說這種話?我說,我又沒參加工作,我媽媽也沒正式工作,我弟弟妹妹都要讀書,我家哪來這麼多錢。朱元璋看著我說,鄭意外,沒想到你家這麼窮呀。這樣吧,你的學費我借你。我說,你借我,我還不出怎麼辦?朱元璋認真地說,還不出就算了,不過你不能對我爸爸說,他知道了以後就不給我錢了。我很感動,跑回家把朱元璋的話告訴我爸爸媽媽,我爸爸說,朱元璋和他爸爸確實不一樣,不過我們最窮,也要保證你們讀書。
3
我的U盤又死掉了,這個U盤我隻用了半年多。上次死掉時,我送到電腦城的熟人那兒,他動員我說,這個U盤好換掉了。我想他一定是在搞促銷,所以修好後我沒有買新的。現在,這個U盤舊病複發了。
我心裏很懊惱,正想存點東西,可它無緣無故地死掉了。我恨不得把這個U盤摔在地上,朱元璋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給我的。我說,喂,你是誰?朱元璋說,鄭意外呀鄭意外,你真不是人,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了。我說,你才不是人呢,是人的聲音我會聽不出來。朱元璋說,喲,口氣蠻大嘛,出來消消火吧,我在“迪歐咖啡”等你。我終於聽出這是朱元璋的聲音,我說,我有事,我不去。朱元璋說,鄭意外,我檢討,那天我有急事,真的,騙你是小狗,我真的有急事。你總不會為了那天的事,像怨婦一樣斷了我們的情誼,快過來吧。開頭我聽不懂朱元璋在說什麼,後來才想到那天電腦城門口的事。想到了那天的事,我真有一股火氣湧上來,我說,朱元璋,還說我們有情誼,你他媽的車上坐個女人就不要老朋友了。朱元璋說,是我錯,是我錯,我深刻檢討,行了吧。你快來,我真有事。朱元璋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走進“迪歐咖啡”,感覺燈光的朦朧和我視力的朦朧疊加在一起了,我迷失了方向。朱元璋在喊我,鄭意外,我在這兒,靠窗走過來。我慢慢靠近朱元璋的聲音,看到靠窗的位置上有一隻手在揮動,揮手的這個人就是朱元璋。朱元璋手裏夾著一支煙一個人坐著,煙灰缸裏有五六個煙蒂,估計他已經坐了一些時光。我說,沒別人了?朱元璋說,就我們倆個,坐吧。我坐下來說,你的那個陸曼沒來?我一臉壞笑地看著他,朱元璋說,你對她印象不錯吧?我說,是的,陸曼很有氣質,我是說像陸曼這種類型的女人,男人看了都喜歡。朱元璋扔給我一根煙說,鄭意外,我告訴你,你死了這條心吧。我說,唉,朱元璋,我有什麼心呀?我隻是說說而已,我知道陸曼是你的女人。朱元璋說,你屁都不知道,算了算了,別說這種事,煩。他又扔給我兩隻盒子說,給你的,兩隻大容量的U盤。我驚喜地說,朱元璋,你怎麼知道我的U盤死掉了?朱元璋說,上次你說的,這種東西你有用,我多得用不完,用得好,我再給你幾個。
我把盒子裏的U盤挖出來放進口袋,這個朱元璋畢竟是從小一起玩大的老同學。我摸著口袋裏的U盤說,你還在做學校的辦公室主任?兩年多沒有朱元璋的確切消息了,他的許多事我都不知道。唯一關於他的消息,就是上次同學會時一個同學說的,朱元璋和一個曾經是他的女學生好上了。我懷疑陸曼就是朱元璋好上的這個女學生。朱元璋說,早就不做了,做辦公室主任太煩瑣,現在做校長助理兼招生辦主任舒服。我說,啊,你又升官了,要請客呀。朱元璋說,等我做了副校長請客吧。我說,朱元璋,我等著你做皇帝呢。
朱元璋看著我沒說話,我發現他的眼神是飄渺的。朱元璋和我一樣,高中畢業進單位後,二十多年如一日,在同一個單位愛崗敬業,從來沒有動過喜新厭舊的念頭。朱元璋所在的學校開始是一所技工學校,後來成了中等專業學校,再後來升格為專科性質的學院了。我說,朱元璋,我看你有心事?朱元璋說,知我者,鄭意外也。朱元璋的事一定是難事或者麻煩事,因為一般的事對他來說不算事。我笑笑說,什麼事?你說出來我聽聽,看我有沒有能力為你排憂解難。我嘴裏說得輕飄飄,但心裏想到了朱元璋曾經說過的話,你的學費我借你。現在,我依然被朱元璋的這句話感動著。
朱元璋說,鄭意外,我們是兄弟,我從小佩服你。我說,朱元璋,是兄弟你別轉彎抹角了,有事直說吧。朱元璋還是猶猶豫豫的樣子,感覺不像原來的那個朱元璋了。最後,他從包裏抽出一張紙,再摸索出一支筆,看著我沒有說話。我悄悄說,你和你女學生的爛事——麻煩大了。朱元璋說,不是的,你錯了。我想你幫我個忙,就是——想請你給我打張借條,我有急用。我聽了朱元璋的話莫明其妙,我說,我給你打張借條?朱元璋說,是的,我想了好幾天,覺得這個事隻有你鄭意外能幫我。當然,你打了借條是拿不到錢的,就這個事。
我的嘴巴艱難地張了張,然後動了動又合上了,感覺嘴裏想說的話粘在舌頭上。朱元璋說,你放心,過些日子我會把你的借條送還給你的。我的眼神有些蒼白,因為我的眼皮像白癡一樣翻動了幾下。我說,朱元璋,你是說,我給你打一張借錢的條子,但事實上我沒有拿到你給我的錢,是不是這樣的?朱元璋說,對,就是這樣的。我說,多少數字?朱元璋說,兄弟,這隻是一張空頭借條,就寫十萬這個數吧。我跳起來說,媽呀,我的朱皇帝,你這不是要我的小命嗎。朱元璋說,你別激動,你聽我說。這隻是借條上寫寫的,沒有實際的作用,你要相信我。
現在,我沉默了,朱元璋要我的借條有什麼用呢?這其中有太多的“萬一”讓我提心吊膽。朱元璋抽了幾根煙,見我還像個死人沒聲音,他說,鄭意外,我知道你不放心我,當然,如果換了我也會不放心。我說,朱元璋,這個事是大事,涉及到十萬塊錢的事,而且你說得這麼突然,所以,我得和我老婆商量商量。
朱元璋看著我從包裏又抽出一張紙說,這樣吧,鄭意外,我也給你打一張借你十萬的條子,這樣行了吧。我愣了愣說,朱元璋,你的意思是,我給你打一張借十萬的條子,你也給我打一張借十萬的條子,但實際上我們拿著的借條都是一文不值的,是這樣的嗎?朱元璋說,對,就是這樣的。如果你還不放心,我可以給你打二十萬的借條,比你打給我的數字多一倍。
我終於算明白了,這是一樁空頭買賣,所以我膽大放心地說,行,朱元璋,我們成交,不過我不要你二十萬,你也寫十萬就行了。朱元璋先給我寫好借條,然後從包裏摸出印泥按上手印,整個過程弄得很像模像樣。我接過朱元璋的筆照樣畫葫蘆,寫完借條也按上手印。朱元璋把我的借條收起來放進包裏說,鄭意外,這個事你要給我絕對保密,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包括你老婆和我老婆。我笑笑說,我努力做到吧。朱元璋說,不,你要保證做到。我說,好的,我保證做到。朱元璋,你能透露透露這張借條有什麼用嗎?朱元璋說,這個不能告訴你,這是我的隱私。我說,你是不是玩女人惹上麻煩了?朱元璋收拾好東西說,走吧,鄭意外,你不要猜想了,以後你會知道的。朱元璋背起包走了,我衝他的背影說,朱元璋,你說的以後是什麼時候?朱元璋頭也不回地說,你別急,我拍的電影裏會告訴你的。我說,你做夢去吧。
4
初中快畢業時,我擔心我會升不上高中,因為升學率隻有一半。就是說,如果我能爭取到升高中,我爸爸就會給我出學費;如果我升不上高中,十六歲的我就成了一隻半生半熟的爛蘋果,將被扔進洶湧澎湃的大社會。在升高中的事上,對朱元璋來說不算什麼事,就算他升不上高中,他也能進國營新華印刷廠做工人階級。
有一天,朱元璋說,鄭意外,我升高中的事已經定了。你呢?我說,我不知道。朱元璋說,你想升高中嗎?我不好意思地說,我當然想升高中,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升?朱元璋想了想說,你一定要升高中,這樣我們就能繼續同學。我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你替我想想,我怎麼樣才能升高中呢?朱元璋說,我升高中的事是我爸爸找了劉校長,你爸爸是教師,他一定也認識劉校長,你叫你爸爸去找劉校長吧。
我覺得朱元璋說得有道理,晚飯後我對我爸爸說,爸爸,我想升高中。我爸爸說,好呀,你想讀上去我支持你。我說,你去找劉校長說說,朱元璋說,他能升高中,是因為他爸爸找了劉校長。我爸爸說,意外,你不要學朱元璋,他做什麼事都要靠他爸爸,這種人將來沒用的,你要靠自己靠成績。我感覺身子一陣發冷,嘀咕說,升高中的名額是評出來的,你不去找劉校長,我怎麼會評得上呢?我爸爸說,我不相信你們升高中的同學,都是靠找劉校長找出來的。
其實,我爸爸隻是一個小學教師,也就是說他或許根本不認識朱元璋說的劉校長。我把我找我爸爸的事告訴了朱元璋,朱元璋說,你爸爸真沒用,找到劉校長說一聲不就完了嗎?我說,不是我爸爸沒用,是我爸爸沒當過工宣隊隊長,他可能不認識劉校長。朱元璋驚訝地看著我,我以為他要生氣了,結果他說,你說得對,我爸爸認識劉校長,確實是因為他當過工宣隊隊長,這是我爸爸親口說的。
我迷茫了,感覺自己的前途已經一塌糊塗。朱元璋透過我的臉色看到了我內心的悲傷,他鼓勵我說,鄭意外,你別灰心喪氣,辦法總是會有的。對了,學校不是要評勞動積極分子了嗎?你多積點肥送到學校去,明天開始我幫你到河裏撈水草,好不好?朱元璋的腦袋就是比我好使喚,我怎麼沒想到爭取做勞動積極分子呢。我們學校每個學期結束前,都要評勞動積極分子,除了學工學農表現好,積極積肥也是一個重要的評比標準。我欣喜地說,等我評上勞動積極分子,我就有理由要求升高中了。
第二天放學,我發現朱元璋不見了,我隻好一個人到河裏撈水草,撈了兩竹籃我不想撈了,我覺得想靠這點肥料升高中是癡心妄想。晚上我找到朱元璋說,我不想撈水草了。朱元璋說,你傻呀,我明天一定幫你撈水草。可是到了撈水草的時候,朱元璋的人又不見了,我再次一個人到河裏撈水草,撈了兩竹籃我又不想撈了,我覺得這樣撈水草積肥和竹籃打水一場空沒什麼區別。
晚上我又去找朱元璋,我想告訴他,我真的不願再撈水草積肥了。這次朱元璋不在家,朱家人陰著臉坐在昏暗的客堂。我倚在門口說,朱元璋爸爸,朱元璋在家嗎?朱家人說,他出去了。我說,他什麼時候回來?朱家人站起來說,什麼時候回來他沒說。我想,朱元璋說話不算數,像放屁一樣。我的心裏有些憤憤起來,所以扭頭就走。朱家人從屋子裏追出來說,喂——鄭意外,你等等,我有事問你。我吃驚地看著朱家人說,什麼事?朱家人的臉上露出了笑,我覺得他的笑臉也是和藹可親。他說,鄭意外,我問你,最近朱元璋每天都在學校讀書嗎?我說,是呀,我們還沒畢業,當然每天都在學校讀書。朱家人抬頭哦了一聲,我希望他能繼續說些什麼,但朱家人像隻呆頭鵝伸長脖子對著天空發呆。我突然想到要請朱家人幫幫我,就是請他給我找劉校長說說。我想到這個事臉發燒心狂跳,仿佛就要下手做賊了。這個時候,朱家人說話了,鄭意外,你怎麼還沒走呀?我一心一意在想自己的好事,沒想到朱家人這個時候說話了,我驚惶失措地說,我——我馬上走了。
第二天,我對朱元璋說,昨晚你去哪裏了?朱元璋似乎不高興了,說,你以後不要再去我家找我了!朱元璋的話讓我傻了一會兒,等我明白過來後,我惡狠狠地說,不去就不去,以後你也不要到我家來找我。朱元璋居然笑笑說,我說過我會幫你撈水草的,我說到一定做到,你不用急著每天晚上去找我。我說,我不要你幫我撈水草,撈水草積肥沒用的。朱元璋說,我爸爸說什麼了?我說,你不在沒什麼好說的,他像一隻呆頭鵝。朱元璋說,你爸爸才是呆頭鵝,我爸爸是精怪呢。
我幾天沒去找朱元璋,但我每天都撈兩竹籃水草到學校,班主任看到我連續幾天拎著兩竹籃滴水的鮮嫩水草,終於被感動了,她說,鄭意外,你的勞動熱情真高漲,是個好學生。我抹著額頭的汗說,我想好了,我要把我家邊上的那條河裏的水草都撈光,爭取做個勞動積極分子。第二天,班主任在教室裏大張旗鼓地表揚了我,朱元璋笑著對我說,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吧,等我有空再幫你撈水草。
快到評勞動積極分子的時候,我家邊上的那條河裏的水草還有很多,站在河邊望下去,躺在河水中的水草像大風吹過的樹林。我心急如焚,可我放學後最多隻能撈兩竹籃水草。就在這時,朱家人突然來找我了。那天也是個晚上,初夏的蟲子都在低唱淺呤,我站在月光下想像著我忽暗忽明的未來。朱家人推開我家小園子的門時,木門清脆地嘎吱響了一下。我以為朱元璋來了,以前他都會在這個時候來找我玩。朱家人推門就看到了我,他說,喲,意外,你在家呀。朱家人的臉上披著一層厚實的笑,仿佛碰到了他久別的親人。我吃驚地說,朱元璋爸爸你有事嗎?朱家人說,當然有,我是專門來找你的。我的心突然又狂跳起來。朱家人又說,意外,我想問問你,朱元璋在學校有沒有要好的女同學?你們從小在一起,關係這麼好,你一定知道的。我想了想,確實想到了一個朱元璋要好的女同學,但我不能對朱家人說,如果我說出來了,朱元璋一定要怨恨我的。我說,這個事——這個事我不知道,他好像沒有要好的女同學。朱家人說,意外,如果你對我說真話,我送你一本《現代漢語詞典》。這樣也可以的,你到新華印刷廠來,看到想要的書你自己拿吧。
朱家人說的話誘惑力很強,但升不上高中書有什麼用呢?我故意說,我真不知道。朱家人從襯衣口袋裏摸出一張照片,遞到我麵前說,你看看,這個人你認識嗎?我沒有接過照片,隻是側過頭去看了看,照片上的人我確實認識,她是我們隔壁班級的女同學,叫張好沁。其實,我的心思不在朱家人給我看的照片上,也不在站在我麵前的朱家人上,而在我不認識的劉校長上。我突然控製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想都沒多想就說,朱元璋爸爸,我想請你找劉校長說說,我要升高中讀書。等著我指認照片上女生的朱家人愣了愣說,這個事好辦,我過幾天就去找劉校長。不過,你要說說照片上的人是誰?我說,她叫張好沁,是我們隔壁班級的。
朱家人滿意地摸摸我的頭說,好,鄭意外,我來找你的事你不要和朱元璋說。我說,我說的事,你也不要和朱元璋說。朱家人說,你升高中的事我會處理好,朱元璋可以不升高中,你一定要升高中的。我說話算數。我疑惑地說,這是為什麼?朱家人把照片插進襯衫口袋,認真地說,你和朱元璋兩個人有點不一樣,我能看到你們的未來。
5
朱元璋打給我的借條我放在哪裏都不放心。開始藏在抽屜底下,過了幾天,我把它挖出來夾到一本書裏麵。後來,我覺得夾在書裏也不保險,因為長時間不看看借條說不定哪天會忘記。當然,如果經常偷看它也會有危險,萬一我老婆發現了這張借條,這就是我隱藏十萬私房錢的鐵證。
這張空頭借條折磨得我心煩意亂,我想把借條藏到單位的抽屜裏,或許藏在單位要比藏在家裏安全。我的心剛剛踏實下來,我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就是朱元璋為什麼要我打借條呢?我帶著許多問題上班了,我先把朱元璋打給我的借條藏到寫字台的抽屜下。昨天晚上我甚至想到,萬一有一天我意外死亡了,朱元璋就可以拿著我打給他的借條,理直氣壯地向我老婆討要十萬塊錢,而藏在這裏的這張借條卻和我一起死掉了。
我的悲傷微微擴散開來,走廊上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請問鄭意外在哪間辦公室?我在文化館工作,是個默默無聞的老創作員,從來沒有擔任過職務受到過表彰,更沒有光榮地加入組織。三十歲以前,我也打過申請報告向組織要求過,可領導說我的表現離黨員標準太遙遠。那個時候,朱元璋已經加入組織三四年了,他向我列舉加入組織的種種好處,開導我要加倍努力,爭取早日也加入組織。我心裏明白,像我這種自由散漫不思進取的懶人,恐怕努力到死,組織也不會讓我進門的。所以,我至今還在做一個胡思亂想的創作員。
我聽到我們文化館的張畫家說,你找鄭老師呀,他在前麵的408室。我趕緊走到門口,看到一個女人已經站在我麵前了。這個女人居然是朱元璋的老婆,她叫孫翠珍,我們有好多年沒見麵了。孫翠珍看到我,還用她的大嗓門說,啊呀,鄭意外,你是越活越年輕了,做男人真好。
孫翠珍除了嗓門沒變,別的都有變化了,白頭發有了,皺紋明顯了,原來隱藏的土氣也都透出來了。我吃驚地說,孫翠珍,你是來找我的?孫翠珍說,當然呀,我不找你鄭意外,難道我來文化館找相好?我顫抖了一下說,你說什麼話呀,快進來坐。我趕緊把孫翠珍請進來,孫翠珍看看書櫥裏的書說,你的書比朱元璋多,以前我到你家裏去的時候,你的書已經比朱元璋多了。我說,書多沒用,隻是喜歡買。孫翠珍說,既然知道書沒用,你還買,傻呀。我說,喜歡讀書的人都傻。孫翠珍看著我說,我知道你在說反話,朱元璋也經常和我這樣說話的。像你這種人會傻嗎?像朱元璋這種人會傻嗎?壞透了,壞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