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進毛烏素
散文百家
作者:劉誌成
目光所及的地方,就是夢想……燃燒的地方。
金箔的沙峰以蛇的姿勢蜿蜓。丘尖綠色葳蕤,直向汗水淋漓的我湧來,以一種令人心旌搖曳的沉迷,裹住了整個天空。陽光水一樣滑過丘尖,像我濕漉漉的心情。
一隻毛色斑斕的鳥帶著嘹亮的鳴叫飄入眼簾,繞著頭頂匆匆打了一個旋,在一聲歡呼中拍著矯捷的雙翅驚駭地滑向了遠方,不大一會兒又折回,劃出一個優美的半弧飄進綠林去了。
一隻灰兔默默地閃出綠林,深紅的眼睛如火焰的光芒,機警地環顧四周後,悄悄地溜進了那邊的豌豆林,忽兒抬頭看見有人窺視,便又飛快地竄出,幾個縱躍不見了。
一群牧羊懶懶地披著夕陽從綠林深處鑽出,像一朵朵白花綴在雋永的綠裏,組成一幅朦朧而又清晰的畫圖。忽而,羊們看見了那邊的村子,咩咩一聲,滾滾甩尾而去,隻留下震顫的音帶帶起漫天塵沙。
然而,這一景卻不存在,目光裏是混混沌沌的一片黃。黃昏掛在沙峰上,時間朝著一個方向拉大毛烏素與綠色與水的距離。毛烏素在一派死寂中猙獰地滑翔,湧向目不可及的遠天。沉思默坐的沙峰孤獨的如同我的內心。
蒼黃的顏色歿去了毛烏素多少傷痕?一派寂寂淹沒了毛烏素多少渴望?而我一聲歎息,又有多少分量?……沒有一個人真正進入過大漠,我們所謂的穿行,隻是抵達了它繡在胎衣上的幹燥。除了幹燥,我們還能收獲些什麼呢?而我們所謂的神秘,是建構在遠距離上的。靠得太近,毛烏素在我們腳步與目光的敲擊和探詢中除了不知所措,還能怎樣?
毛烏素是蒙語,其意是壞水。水呢?水在流淌。水在奔湧。沙地的深黃是水珠的光澤?聳起的丘峰是水在咆哮?從一個沙峰到另一個沙峰,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沙虎竄竄,穿心甲蠕蠕也是進化的水族?……水在翻滾。濃稠 的汁液像一鍋小米粥。起風了,濁浪排空,那是怎樣的一種顛覆乾坤之勢!那又是怎樣的一聲吞沒天地的呐喊呀!……大漠上,隻有我一雙憂鬱的眼睛。沙海已凝固,水的暴怒也已凝固。緘默得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緘默得沒有性格。幾片接踵飄過的雲朵,投下慘淡的影子。夕陽懨懨,無聲滑落。視野裏出現了一片鐵黑的樹樁。歲月的滄桑掩不住砍伐的斧痕……我完全能想象得出樹林在臨死前掙紮扭動的一幕,我清楚當斧頭把樹林變為像一片墓地上的墓碑時何其慘烈。樹樁上……盛滿了曆史的綠色。樹,曾經向往的高度,也是我寄托夢想和信仰的高度。目光裏嶙峋起伏著沙丘一樣的歲月……我成了一棵綠色參天的樹。我用見證了風雨滄桑的枝杆歌唱,用吸納了天地精華的葉片歌唱。我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向我們靠攏。
爸爸,你把樹砍了,土地該有多疼啊!小孩的童聲中有一種爛漫的憂鬱。
傻孩子,這是給你種下的樹,要是不砍,我的心才疼呢。拿斧頭的人古銅色的臉上慈愛搖曳。
我感到冰涼的斧刃切入身體……一滴淚漫過憂鬱的內心,觸目驚心的枯黑樹樁黑得壓抑,我快要喘不過氣來。
離樹樁不遠的丘尖上,還有一棵枯樹。那是怎樣的一棵樹呀!光禿的枝杆塗滿了寂寞的顏色。樹杆有五米多高,頂尖有折斷的痕跡,斷痕周圍是曾經努力伸向天空的枝杈。往下二寸開始,有胡子拉雜的根係垂下來,盤根錯節一直湧到地麵。樹杆下又被風旋出二尺多深的坑,坑內的樹杆上又有壓歪的枝條。樹的旁邊還有一些圓柱形的植物化石。那些化石和樹杆除了能為一塊沙地證明曾經盛過綠色,還能有什麼呢?可這株樹上頭粗,下頭細,該是什麼原因呢?我起先以為是哪個愛開玩笑的人把樹倒栽了。後來細細打量,才發現是風開的玩笑。在一場風中,一座沙丘穿過這株樹時,突然停了下來。正好埋住那個斷折的地方。樹梢嘎嚓一聲折斷了。但這株樹不甘心就這麼死了,從折斷的地方伸出些樹枝,企圖用綠色再次裹住天空。後來,這株樹死了。一個蓬勃的世界消逝了。再後來,在另一場風中,這座停下來的沙丘又被搬走。於是,這株樹就裸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