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戀人(2 / 3)

????醫生連續向詩人要了三支煙。三支煙相繼燃盡之後,F說:“你認為像這樣的話非要說出來不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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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青年F已經把一生的話說了90%,餘下的話大致上隻屬於醫學了。

????在最後與N分手的那個夜晚,或者那些數不清的夜晚,F醫生隻是流淚,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不管N說什麼,怎麼說,求他無論如何開開口,都無濟於事……

????……我什麼都不怕,N說,不管別人說我什麼,不管他們怎麼看我,N說,我不都怕……N從窗邊,從夜風吹拂著的一盆無花的綠葉旁走過來,來一條對角線,走到F麵前……隻要你也不怕,N說,隻要你堅持,我相信我們沒什麼錯兒,如果我們是真心相愛,N說我們就什麼都不用怕……

????……N從那座古祭壇的石門旁轉過身,走過那盞路燈,走過明亮的燈光下翻動著的落葉,走過那棵老柏樹,抓住他的膝蓋蹲下與他麵對麵……我不想指責別人我尤其不願意傷害他們,你懂嗎我是說你的父母,N說我一向尊敬他們我多麼希望我能愛他們,但是……

????……N的腳步聲,N和F的腳步聲,響徹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傘,風把樹上的雨水一陣陣吹落,落在臉上也沒有感覺……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如果你曾經說你愛我那是真的,如果現在這還是真的,N說我記得我們互相說過,隻有愛,是從來不會錯的,N說,如果愛是真的愛就不可能錯,如果那是假的那根本就不是愛……

????……N沒有來。在車站上等她但是總不見她來。在那座古園裏走遍找遍也沒有她的蹤影。她的窗口黑著,她到哪兒去了呢?半夜回到家,F的書桌上,燈下,有N寄來的一封信

????……N說,要是我不知道我錯在了哪兒,要是我們並沒錯,我為什麼要放棄,我們憑什麼要分離……

????……N走在前麵,沿著那座古園荒圮的圍牆走在前麵,走在月光和牆影之間,淡藍色的頭巾以及攢動的肩膀時隱時現,然後她轉回身停下等他,等他走到她跟前,看著他也停下,看著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肩頭的那塊淒迷的月光上……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遍,N說,你曾經告訴我的,是不是真的?N說,請你告訴我,是不是出身可以使愛成為錯誤?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可以使愛成為錯誤?N說我不是指現實我是指邏輯,現實隨它去吧我隻是想求證……N走進星空下清冷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座被人遺忘的大銅鍾,一人多高,底部陷進了土裏身上爬滿了綠鏽,常有養蜂人在那兒逗留,在那兒布下蜂箱,搭起帳篷,N遠遠地望著那座大鍾的影子,坐在草叢中,等著他走來,等到聽見他在她身後站下,很久……N說我能夠承認現實,我也許不得不接受現實,N說,如果我父親的罪孽注定要剝奪我,N說至少我不想讓它再剝奪你,走吧你去蘇聯留學吧N說,我不想損害你父母為你安排的錦繡前程,但是我必須得知道這僅僅是現實這並不就是一切的證明……

????……N站起身,走開,走一條對角線,走向那盆如深夜一般寧靜的無花的綠葉,走到窗口旁……現在我想聽聽你怎麼想,你真實的想法是什麼,隻要是真實的那至少還是美的,你總得有一句確定的回答,我隻想證實這個世界上除了現實之外還沒有另外的什麼是真的,有還是沒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現實但我想知道它可不可以也是真的,我求你無論如何開開口好嗎?勞駕你,開開口行嗎……

????大概就是從那時起青年F開始明白世間的話並不都是能夠說的,或者並不都是為了說的。整個晚上他都像個孱弱的孩子抽抽噎噎地哭泣,肆無忌憚地用手背抹眼淚,哭得盡心盡意津津有味,仿佛萬事大吉他單是為了享受這最後的自由哭泣而來。N恨不能揍他。N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這句不甚通順的話,說不定碰巧是一句咒語或偶然與某種符咒同效,F立刻止住哭泣(他的眼淚至此終生告罄),定定地看了N足有半小時像是要把一篇碑文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然後他緩緩轉身,離開,再沒回頭。路上,他的頭發開始退色。

????F用眼淚所演算的一道難題是:如果他立刻宣布與N結婚,那麼他父母的心髒就可能立刻停止跳動;如果他想等到他父母的心髒停止跳動之後再與N結婚,那麼他父母的心髒可能還要跳上三十年。

????他一路慢慢地走,憑習慣邁動著腳步,心中再無所念,但回到家時已是兩鬢斑白。他的母親看見他,先是問:“喂,這位同誌您找誰?”繼爾大驚失色地喊道:“天哪你這是怎麼啦?快看看你的頭發!”他一言不發,走進臥室納頭便睡,鼾聲如雷直到天明。前半宿,他的母親、父親、姐姐和妹妹差不多每隔半小時就來看他一次,每一次都驚訝地發現他的白發又添了許多。後半宿,全家人就圍定在他的床邊一籌莫展地看著他,流著淚,屏住呼吸,看著他的頭發分分秒秒地變化,竟以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在變白。就這樣,一夜之間青年F的一頭烏發蹤影不留。黑夜開始消退時F醒來,一家人從他的床邊緩緩散開,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貼牆根站下,心驚膽戰地看著那一團白發,不知它最終還會變成什麼。F起床、穿衣、下地,黎明在那一團遊動的白色四周無聲地擴展。母親最先看出那變化已經結束,至少已經告一段落,便慢慢地退向牆角試圖把鏡子擋住。F從大夥的神色中知道必是自己的頭上出了什麼問題,他請母親讓開。鏡子裏,F的滿頭銀絲如霜如雪晶瑩閃亮,在黑夜與白晝的銜接處像一團自由燦爛的冰淩。

????窗外的晨烏像往日一樣聲聲啼哈。窗外的晨光像往日一樣,從寂暗中壯大,漸漸地喧囂。而在這座城市裏在這個世界上N再也見不到往日的F了——那一頭茂盛的白發呀,“縱使相逢應不識”!F鎮定得如同換了一個人,對著鏡子把那頭白發翻看了一遍,仿佛對它們白得如此徹底感到滿意。“孩子,”母親終於說,“你是不是去看看醫生?”“不用了父母大人,我就是醫生,”F說,“有時候頭發和心髒一樣都不是一個醫學問題。”父母愣愣地站著,好像並沒有聽懂他的話。F又說:“不過你們的賬我已經還清,以後你們再犯心髒病那就隻是個醫學問題,與我的前程無關了。”說罷,他梳理一下滿頭的白發,有條不紊地走出家門。從此F醫生的血液漸漸平靜,他不僅沒去蘇聯留學,以後的二十多年裏除去有病人的地方他哪兒都不去,二十多年中他就像一條流量均勻的小河,任兩岸喧鬧抑或荒疏,無喜無怨不驚不廢一年四季以同樣的速度耐心地流淌,流經在醫院與家之間。不久之後他搬出了父母家——大約就是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吧,我想——有了自己的家。他自己也以為他的生命中不再會起什麼波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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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一個城市裏居住,但自分手後F再沒見過N,非常奇怪二十多年裏竟連一次偶然相遇的機會也沒有,但他沒有一天不想起她。一天當中總有閑下來的時候,一個手術做完了或是一頓飯吃過了,總會有暫短的閑暇,他就會想起她:N此刻在哪兒?N正在做什麼?N今年多少歲了?她已經發胖了還是永遠都不會發胖?她有些老了嗎?她也會老嗎?她老了是什麼樣子?想象不出。在他的眼前,N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子,衣著簡樸大方,身材健美,臉上找不到一絲皺紋。在上班的路上,在下班的路上,或是讀一份病曆的間歇,聽一場無聊的報告的時候,以及無論為了什麼事必須擠在人群中無所作為之際,心裏忽然會有一塊不大的空隙,F想起N:她不至於忽發奇想改了名字吧?她還是在老地方住嗎?從她的窗口望出去,有什麼?有一排樹,有一條路,那條路的西端是堵死的,有一盞高而暗的路燈。那盞燈被風吹得搖搖欲墜,地上的人影和樹影便無聲地移動。從樹葉稀疏之處能看見她的窗口,站在那些晃晃蕩蕩的影子裏就像站在一葉漂泊的小船上。他曾多少次站在那兒,看見她的窗開著或是關著,看見那兒有燈光或是沒有燈光,或是黑洞洞的窗口忽然間光芒四射……

????……當我~~還沒來~~到你的麵前,你千萬~~

????要把我呀記在心~

????~間,要耐心~~地等待我耐心地等待我,姑—~

????娘!我心像東方初

????升的紅太陽~~嗚喂~~,sin-sin-SO-,sin-sin

????-so-,風兒

????呀吹~~動我的船帆~~,姑娘嗬我~~要同你見

????麵~~,向你訴~

????~說心中的思念~~,sin-sin-so-,sin-sin—so

????那曾經多麼近而如今多麼遠的歌呀……不,這麼多年了,F想,N肯定已經搬了家。那麼她現在住在哪兒?他要是想知道,那其實很容易,不必費太多力氣就能打聽到,但是他不想。他知道,空冥的猜想可以負載任意的夢景,而實在的答案便會限定出其確的痛苦。他以為詩人L總在為實現夢想而百折不撓,實在與詩人的邏輯不符。他把這歸咎為詩人的年輕。在F看來,夢是自己作的,並且僅僅是作給自己的,與他人無關,就像詩其實僅僅是寫給自己的沒道理發表或朗誦一樣。如果上帝並不允許一個人把他的夢統統忘掉得幹淨,那麼最好讓夢停留在最美麗的位置,在那兒畫一個句號,或是一行刪節號。所謂最美麗的位置,F醫生以為,並不一定是指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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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有時候我懷疑:F不斷地想起N,未必一定是思念,那更像是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生活所養成的習慣,是他平靜河流上的一個擺渡,或者更像是一種枯寂的消遣,最多是略帶憂傷略帶溫馨的欣賞——就像是集郵,把往日的收藏拿出來看一看,無論是引出快樂還是引出痛苦,都益於時光的流逝,然後依舊把它們收藏起來,不讓它們為非作歹打破一條河流的通暢,包括不讓往事把今天弄得臉色慘白。很長的一段時期內,我被這樣的懷疑搞得沮喪。直要等到有一天,F醫生已不在人世,詩人L也不再年輕,等到詩人L多年的夢想就要實現或者永遠地破滅之時,那時詩人才能對我說:你錯了,錯了,真的你理解錯了,你還不懂得什麼是幸福的位置。

????詩人說:一個幸福的位置,其實就因為它是一個美麗的位置。

????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從赤誠相見退回到彬彬有禮的位置。

????一個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心血枯焦卻被輕描淡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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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的晚些時候,F醫生結了婚。

????N見了F的婚禮。是見了,不是參加。那完全是巧遇。

????那天,N與一群大學時的同學在一家餐館裏聚會。席間自然是互相詢問著畢業後的經曆,詢問著未能與會的同學都在何方,在幹什麼,結婚了沒有或是有了兒子還是有了女兒,自然很是熱鬧。僅隔壁似乎更熱鬧,哄笑聲不斷,一浪高過一浪總是壓倒這邊。

????“那邊在幹嘛哪?”

????“結婚的,這你還聽不出來嗎?”

????“不是新郎就是新娘,家裏肯定不一般。”

????“何以見得?”

????“你們沒見門外的轎車?好幾輛,有兩輛‘伏爾加’,還有一輛‘吉姆’。”

????大夥都對新郎新娘的樣子發生興趣,也許是對新郎或新娘的父母抱了好奇,輪流出去看,在那婚筵的門前走個來回。

????隻有N一言不發,呆坐不動。自打一入席N就聽見隔壁的喧鬧中有個非常熟悉的嗓音,不久她就聽出,那不僅是F而且是新郎F。

????出去的人有的看清了,有的沒看清。看清了的人回來調侃說,新娘容貌平平,新郎倒是文質彬彬儀表不俗,他未必不能找到一個更好的。N的味覺幾近麻痹,嘴裏機械地嚼著和咽著,耳朵裏則塞滿了隔壁的陣陣哄笑。

????終於,她還是借口去方便一下而離席。

????她不敢在隔壁的門前停留,走過那兒時竟不敢側目。她走到院中,在一棵大樹的影子裏獨自站了一會兒,舒一口氣,不想回去但還是得回去,總不能就這樣不辭而別。回來時她不經意地走進盥洗間,在那兒偶然發現了一個極恰當的角度:盥洗間的門半開著,從穿衣鏡裏剛好可以望到那個貼了喜字的房門。她在那地磨蹭了很久,終於等見新郎和新娘從那門裏出來送客。那當然是他,是F,一點兒沒變(事實上F隻是在新婚前夜才把白發染黑,此後再沒染過)。N一動不動站在那麵穿衣鏡前,看著那對新郎新娘,看著他們與客人不疼不癢地道別,滿臉堆笑著送客人出去。N以為F不可能發現她,但是鏡子裏送客回來的F忽然停住腳步,神情驚詫;新娘並未發覺,從他身旁走過獨自回屋去了。走廊裏隻剩下F愣愣地站著,朝N這邊佇望,那表情毫無疑問是發現了她。N低下頭擺弄一會兒衣裳,再抬頭,F仍然站在原地朝她這邊望,鏡子裏四目相對。N和F,在那鏡子裏互相望著,不說話,很久,也都沒有表情。那情景就像是在美術館裏,他或者她,麵對一幅畫,一幅寫真的肖像,寫真的他或者她,看得忘記了自已也忘記了那幅畫。直到新娘出來對新郎說了句什麼,F才猛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