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人群(2 / 3)

????現在我想,Z很可能是我的中學同學。現在我感到,我在中學時代一定不可避免地見過他。Z那時也是個中學生,至少這一點無可非議。

????甚至,畫家動曾經就與我同班,這也說不定。

????寫作之夜,空間和時間中的真實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印象。

????Z留了一級,在我進入那所中學時,他不得不與我同班再上一回初中一年級。坐在我身後的一個早熟的少年,坐在第七排最後一個位子上的那個任性的留級生,在我的印象裏他就是畫家Z。Z留級的原因是:政治、英語兩門不及格。但其它科目他都學得好。他極愛讀書,所讀的書盡是我那時聞所未聞的名目。上英語課時他在下麵偷偷地讀《詩經》,讀《紅樓夢》,讀唐詩、宋詞以及各種外國小說。上政治課時他讀《東周列國》、《史記》、《世界通史》。而真正到了上曆史課的時候,他以不屑的神氣望著老師,在我耳後吹毛求疵地糾正老師的口誤,然後大讀其黑格爾、費爾巴哈和馬克思。自習課上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作業便開始吟詩作畫。他最心愛的是他那幾隻廉價的毛筆,津津樂道並心懷向往的是榮寶齋裏漂亮但是昂貴的筆墨紙硯。那時他不畫油畫,油彩太貴,畫布畫框也資,家境貧寒他隻畫水墨畫,從借來的畫冊上去臨摩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吳昌碩的山水,畫些頗近八大山人的遠山近水、瘦樹枯石。他把隨處撿來的紙張揉皺、搓毛,在上麵落墨自信有生宣的效果:“你看,你看看,筆鋒尤見其蒼健了吧?”(因而“文化革命”開始後,我記得他之所以偶爾還在學校裏露麵,隻是為了尋一些寫大字報的筆墨紙張據為己有,悄悄帶回家。)無論老師們怎樣對他的功課操心,為他的前程憂慮,他一概以閉目養神作答。但自從他不慎留了一級之後,他對各門功課都稍稍多用了一點兒心思,不再使任何一次的考試成績低於60分,他知道他必得把這乏味的中學讀完,既然非讀不可就不如快些讀完它,尤其不能再讓母親多為他付一年學費了。母親常常為此歎氣連聲,黯然神傷。十幾年後我才對少年Z的行徑略有所悟:必是WR的遭遇給了他啟示。十幾年後我猜想,Z那時必曾啟發式地勸慰過母親:“您以為我的功課好到什麼程度才能考上大學?”十幾年後我才明白,當WR的道路使我害怕使我虔誠地祈望做一個好孩子的時候,z已經看破世態,看穿無論什麼大學都與自己無緣,畫家Z已經發現了自己的才能並義無反顧地為自己選定了出路。雖然他相信自己也有不錯的音樂感受力,但紙和筆畢竟比一架鋼琴更可能得到,而且不像一位鋼琴教師那般挑剔。他讀了斯湯達、巴爾紮克、托爾斯泰、契訶夫以及當時能夠找到的所有文學名著,自信未必不可以也成為一個作家,但他對曆代的文字獄已有了解,不想再立誌去做一個冤鬼。所以他選擇了美術。紛紜的世界就在你眼前喚起你的欲望和想象,隻要你真正有才能,道法自然,自然就是你的老師,天地之間任你馳騁,任你創造。而且美術,不是隨便什麼蠢貨都能看懂的,你可以對他們作各種無稽的解釋,使他們對你放心,那樣,你就是把他們畫成猶大畫成撒旦畫成流氓,他們也會榮幸地把它掛在牆上,扭捏或者興奮地對來訪者說“那是我”,好像掛在牆上的就一定不是笨蛋。Z對母親說:“您何必總盼著我上那個大學呢?博士又怎麼樣,天才有幾個?十之八九是蠢才一輩子作個教書匠。高官厚祿帝王公侯又怎麼樣?‘荒塚一堆草沒了’。”

????繼父在枕邊對母親說:“你這個兒子非比尋常。”

????母親說:“這麼說你喜歡他?”

????繼父說:“說不準我倒是有點兒怕他呢。”

????“他?他不過是個孩子嘛。”

????“就因為他還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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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還能看見初中生Z一跳一跳地用嘴去接拋起在空中的炒黃豆的情景。住宿生Z,我記得他的繼父是一家大醫院的清潔班長,我記得他有一個異父異母的姐姐,然後又有了一個異父同母的弟弟。Z的母親每月隻能給他十元夥食費和三角零花錢。Z雖然非同尋常,但至少有一次他像一般的少年一樣渴望有一身運動衣。他羨慕地望那些穿著色彩鮮豔的運動衣在操場上跑步的同學,目光癡迷得仿佛一位小小的戀人。是那跳動的色彩對未來的畫家有著不同尋常的誘惑吧,可是那樣一身運動衣恰恰與他一個月的夥食等值。但他性格裏的堅韌不拔已經誕生。從他下定決心也要有一身漂亮的運動衣開始,他每月把母親給他的夥食費儲存一半,另外的五元買了麵粉和黃豆,把麵粉和黃豆炒熟,同學們都去食堂進餐時,他便滿懷希望地在宿舍裏吃他的開水沏炒麵和炒黃豆,聲稱那是世界上最為明智的食譜。他快樂地把炒黃豆一顆顆拋向空中,然後用嘴接住,嚼得嘭然有聲。一群同樣快樂的少年為他喝彩。有個局級幹部的兒子說:“喂,你要能連續接住一百次,我這一個月的飯票都輸給你。”“真的?”少年Z的眼睛瞪得發亮,仿佛看見那身運動衣已經在工廠裏織成了。他當然沒贏,但他輸得很精彩,一整袋黃豆他都是以這種方式吃掉的,一個月當中他至少有七次接近了成功。那一回少年Z生性敏感的心並未沾染一絲一毫的屈辱,那確實不過是一次少年們無邪的遊戲;況且,大家,包括我和那個局級幹部的兒子,都從中感受了Z的非凡意誌。Z那時仍不失為一個天真純潔的少年。Z那時仍是一個善良快樂的初中住宿生。

????但是有一天。有一天他在盥洗室裏洗他那身鮮紅的或者濃綠的運動衣,那個局級幹部的兒子甩給他一件內衣:“喂,順便幫我洗一件行嗎?”“可--以!”Z吹著口哨漫不經意地回答。但幾乎與此同時,盥洗室裏有一道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目光開始轉向他。局級幹部的兒子走後,Z覺得後背上不時地粘上兩隻眼睛,就像一對發情的蒼蠅在那兒翻上滾下尋歡作樂。畫家的感覺生來很少出錯。不久,那雙眼睛終於耐不住從角落裏轉到他麵前,在非常貼近他的地方停下,得承認那是一雙挺秀氣而且營養狀況非常好的眼睛,但是——美,而且冷;鼻子的結構也相當合理但是——美而且傲慢。想必是嘴發出了聲音:“還是為了一個月的飯票嗎?”那嘴,線條未免欲望太露。“你說什麼?”Z沒能馬上聽懂他的話。那雙眼睛以及下麵的嘴,以及整個麵部便開始輕蔑地笑:“小市民,局級算什麼稀罕!你這麼願意給他洗臭褲權嗎?”當少年z終於聽懂這些話時,可惜那副嘴臉已經不見了。事過很久,他才弄清了局級的含義,他才了解到,那副嘴險的所有者也是一個高幹的兒子,那雙美而且冷的眼睛以及那副嘴臉是由一對級別更高的男女製造的。Z本想找機會當眾在那張高級的臉上吐一口唾沫,或者響亮地拍一記耳光,即便為此遭到加倍的報複也完全值得,但他不想為母親惹事不想再看到母親為他歎氣連聲。他忍了又忍,最終是貝多芬那句高傲的名言救了他,使他從此棄絕了少年的魯莽——“世上的爵爺有的是,但貝多芬卻隻有一個!”

????我想,那身運動衣很可能不是紅色也不是綠色,而是向日葵一般濃烈的黃色。在那雙蔑笑著的眼睛消失後,很可能隻剩Z一人留在那間過於安靜的盥洗室裏,很可能向日葵一般濃烈的黃色在那一刻彌漫得過於深遠,勾起他全部童年的記憶,南方的細雨芭蕉和母親孤獨的期待、北方老家的田野、叔叔的忠告、還有他自降生人世便聽說的那條船那條沉沒在汪洋大海上的輪船……他心中那根柔軟飄蓬的羽毛本來也許會隨著光陰的進展而消解,但現在又被猛烈地觸動了,再度於靜寂之中喧囂動蕩起來。小市民與野孩子。少年Z敏感而強悍的心,頃刻間從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從那條冬天夜晚回家的小街,一直串聯起畫家Z對未來不甘人下的憧憬。料必那是一個禮拜日的中午,他留在學校裏沒有回家,樓道裏的歌聲斷續、遊移,窗外的操場上空無一人,向日葵般濃烈的黃色在Z眼裏漸漸地燃燒。我猜想,就是從那時開始,Z眼睛裏的那一場燃燒再沒熄滅過,但在畫家Z的調色板上卻永遠地驅逐了那種顏色。(也許我終於為Z的畫作中永遠不出現金光燦爛的色彩找到了原因。當然也可能並非如此並非這麼簡單。任何現象,都比我們看到或想到的複雜千培。)

????有一年的家長會(每年一次的家長會)時,操場上停了好幾輛高級轎車,我們——我和六七個同學但沒有動圍著那群轎車看:伏爾加、老奔馳、吉姆、紅旗……我們遠遠地看,又走近去看,很想走到跟前去摸一摸,但不敢,汽車裏不苟言笑地坐著司機或警衛。那次家長會上,Z的母親也來了。可以感到Z的母親曾經很漂亮,舉提談吐間殘留著舊時的禮節,但她的麵容憔悴、疲憊,缺少血色,目光中藏著膽怯,手指上一道道黑色的皸裂草草地貼了膠布,腳上的鞋是自家做的。(她讓我想起那座美麗房子裏的阿姨,就是那個操著南方口音呱呱不休的保姆。)也許那是我第一次見到Z的母親,也許不是,也許我見過她很多次了,但現在我記得當時我輕聲問Z,輕聲,但仍可能流露了一點兒驚詫:“噢,她就是你的母親嗎?”Z沒有回答,也許是沒聽見。Z一聲不響地望著母親離去。那母親,雖已不再年輕,但仍依稀可見當年的風韻,雖步履匆匆但步態依然文雅,一身整潔的衣衫明顯是出門時才穿的,提著的一隻菜籃搖擺著搖擺著直至消失在遠處。Z望著母親的背影,目光裏曾一度全部是愛。但忽然我看見,他轉過身來盯著我看,看了好一會兒,恨便在那目光中長大,在他的眼眶裏漸漸大過了愛,像淚水一樣在那裏淹沒了一個少年。然後他的嘴角忽然彎上去,透出令人發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