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作者:殳俏

身邊的多位西方朋友,來中國認識的第一個漢字都是“串”。可不是嘛,雖說漢字全部都象形,但最讓人一目了然的還是關於食物的,更何況大街小巷賣串串的攤檔都會挑出一個用小燈泡圍聚成的歪歪扭扭的“串”字,兩塊食物,中間串著一根簽子,經常在漆黑的夜裏發出雖黯淡卻異樣的光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炭火的嗆味。我的那些朋友都說,從中國回國後,最想念的食物,竟然就是這最平民的各種串串。

但是,在西方不也有串烤的食物麼?用鐵簽子串的肉類、蔬菜什麼的,也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我每每這麼發問,西方朋友就會解釋說:這可不一樣,我們的串,是種烹飪方法,將食材分為幾塊來串烤,求的是肉質柔嫩多汁;你們的串,當然也有烹飪上的考慮,但更多的,則是種飲食文化。你沒看到中國的串串除了烤的之外,也有油炸的,鐵板的,燉煮的,醃製的嗎。所以西方人的串,歸根結底是要扒下來再切成塊才可以開吃的,而中國人的串,可以抓一把在手裏,現做現吃,邊走邊吃,哭著吃笑著吃,更有樂趣的是,吃完後還有一個結賬數串的步驟,通常是麵孔沒好氣的服務員走到你麵前,用手指在一堆殘存的禿串中撥弄幾下,便已經飛快地得出了總數,而你還疑心著他會不會多算了幾根,不服氣地嘟囔著,想用一己之力再數一遍。這時候的光景若被描述,可真是一部慘絕人寰的小說:隻見一個被肉塞得半飽,被酒灌得半醉的人,拿起一堆油乎乎的竹簽子,神誌不清地掰著,數著,像是在嘮叨著自己半生中經曆過的所有糗事,而桌子底下掉了一地的瓶蓋、牙簽、食物殘渣,也恰似他人生的一片狼藉。

在我小時候,一直覺得串是來自北方的食物。因為直到我小學三四年級,才第一次被大膽的親戚帶去吃了羊肉串。那時的羊肉串小販大多踩一輛破破爛爛的“永久”牌自行車,把車後座的書包架改裝成一個長方形的炭火槽,車在哪兒停下,便在哪兒生起火來,單靠一把破蒲扇就能煽得煙火喧天。用來串羊肉的不鏽鋼簽子吃完要回收,所以親戚囑咐我吃的時候要記著數簽子,我便靜心地邊吃邊記數字。第一次吃羊肉串的紀錄我至今還記得,一共18串,說出這個數字來之後,我不免有點沾沾自喜。當然,那時候的羊肉串比起現在的普遍分量來說要小,但在夜晚的煙氣繚繞中,背著爸媽偷偷出門,還猛吃了18串違禁的食物,於是這串的味道一直夾雜著叛逆留在我的美好記憶裏。並且當時還總琢磨,什麼時候可以想吃多少串,就有多少串呢?事隔多年,看到一幅非常豪氣的烤羊肉串的照片,圖中人掘地為灶,挖了不知有多長的一條,然後在裏麵放上炭火,上方則整整齊齊排列著不計其數的羊肉串,看上去簡直有好幾頭羊的分量了。畫麵裏同樣是煙氣繚繞,羊肉串的香味幾乎就要透過照片飄到真實的情境中來,而在那一刻,我心裏嘀咕著:別說18串,現在的我大概連8串都吃不下去了。

永遠都別問串串是不是衛生,如果它是潔淨而雅致的食物的代表,你就不會看到在夏夜的小胡同裏,甚至就離公共廁所不遠,那些光著膀子的男人守著整箱的國產啤酒肆意地吃著串的畫麵。有個北京朋友告訴我,北京話裏有個詞組叫“糙啤髒串”,意味著極其草根的生活方式。在真實的串串文化中,根本沒有人在乎烤串的火候對不對,煮串的鹵汁好不好,撒在串上的調料夠不夠,與之最配的也就是幾塊錢的啤酒。但糙啤髒串的好處是,你在那一刹那可以把自己放得很低。吃串原本就是這麼一種文化,可以最輕鬆地拿起,又放下,甚至是扔到桌子底下。而吃串的意義就在於,無論你是吃相難看,還是處世狼狽,所有人生的酸甜苦辣,都可以因了濃重的煙火氣和過量的調味料,在這一刻味覺失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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