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十一年的冬天來得早，十月十三下了頭場大雪，之後天老爺陰著的臉就再也沒放晴。
十一月初七，趙構向金人稱臣，將淮河以北全部劃歸完顏氏，每年供奉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
這一天也是大地主王金蓴的六十整壽。熱熱鬧鬧的宴席壓不住西北風整日的哀號，厚厚的烏雲在大宅院上頭沒完沒了的過，堵得老壽星的胸口像噎了塊冷窩頭。直到賓客散去，再抬眼看到斷續的藍，才籲了口氣，排解了許多。笑意再不用刻意的擠出，由剛做了江山縣丞的兒子親自攙著，去後堂撿視這一天送來的壽禮。
笑意來的輕巧去的也隨意，剛轉過回廊就不見了，見著的是門邊兒幾個仆從歪斜倒了一地。王金蓴終是比兒子有閱曆的，剛消失在視線裏的烏雲原來潛進了心底，此刻攢足了勢力猛地把那跳動頂到了嗓子眼兒——哼唧一聲‘糟了！’撇開了手哆哆嗦嗦衝了進去。
縣丞大人正自盤算：宋金這次議和像是真的，以後可是好撈的了，正月老母壽辰再來這麼一下，買官的銀子大概就能回來個大半——‘啊呀！咣當！噗通！’難分先後的傳來，這才晃過神兒，變了音兒地喚人一邊咋著手奔到屋裏。隻見老父親仰麵倒在地上，兩眼翻白，牙縫兒絲絲不停，像是要把剛剛籲出的那一口氣兒全本翻利的吸回來。喜紅桌上隻剩壽桃壽麵，聚寶銅盆倚在牆邊兒，闊口空空如彌勒佛笑嗬嗬的大嘴，對著地上一顆血淋淋的狗頭。燈燭後的白壁映著殷紅的大字：不義之財嶽寒取走不做好官便如此狗嶽霆聽爹說過每個貪官老財都養著狗，他們門下的爪牙惡仆就是替他們做壞事的狗。
嶽霆聽爹說過財主家的狗養來就為了咬窮苦人，最應該殺了吃肉。
嶽霆聽爹說過黃狗肉最好吃。
王金蓴家的狗是黃狗。
嶽霆夢裏都聞到了肉香，揉開眼睛，爹就坐在床邊微笑的看著他：“醒了？”
“嗯。”嶽霆挺了個懶腰。
“起來吃狗肉。”嶽寒捏著兒子臉蛋兒。
“嗯。”嶽霆答應著起身穿衣洗臉，到廳上見爹已經把碳盆挪了出來，清湯狗肉滿滿兩大碗在桌子上正冒著熱氣兒。給爹斟好酒，盛了米飯坐下咂咂有聲的吃了起來，一邊咕囔著“好吃！”。
“慢些、燙呢，”看著兒子狼吞虎咽的可愛勁兒，無限疼愛都浮上嶽寒的眼底心頭。
“嗯，爹也吃。”嶽霆含糊不清的說，矮下頭滋滋溜溜地溜著湯邊兒“嗯，真香！”吧嗒兩下小嘴兒，把爹夾過來的肉就著米飯咀嚼吞咽：“可惜大雙兒小雙兒吃不到這麼好吃的狗肉。”
“想她們了？”嶽寒再不添酒，端過碗陪兒子吃飯。
“嗯，還有二伯、二娘。”
嶽寒微笑著給他添飯：“多吃點兒。”
“那縣丞以後肯定不敢再做壞事了，嗬嗬”嶽霆睡的足吃得香，精神頭起了說個沒完“上次在烏溪，那個縣令被爹教訓過後，第二天就主動放糧賑災。”
“那晚盜金錠還多虧了霆兒機靈。”嶽寒道。
“嘿嘿，挑鄱陽鬼寨也有霆兒的功勞。”嶽霆仰著臉兒笑著：“等見了冬兒雪兒得好好跟她們講講。”
嶽寒連連點頭：“嗯，還有富春江上畫畫的、黃山雲海日出，她們一定都沒見過”嶽霆搶道：“還有在景德鎮逼鄭通嫁女，還有還有，王家集偷黃狗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門外有人跟著笑，聲音像拿著塊石頭在銅缽裏刮出來的。嶽霆跟爹經曆的多了，也不驚奇，依舊吃喝。眼角斜睨，屋裏已多了個頭陀，鋼箍勒著稀疏的兩縷長發，直垂到腰。額頭扁平，鼻孔上翻滲著油亮，臉皮也油油亮亮，湊在一起，像拔光毛的雞屁股粘在拔光毛的豬屁股上；弊衲衣也很油亮，大概每天用來擦了臉皮鼻子；賊眼被擠成了縫兒透著油亮，說不出的討厭。哈哈哈哈不斷，呲著一口黃牙竟然也是那般油亮：“哈哈哈哈狗肉啊，哈哈哈讓灑家也嚐個腥兒，哈哈哈，哈哈哈——”大刺刺往下一坐卻坐了個空，凳子已被嶽寒左腳毫無聲響撐起移開。忙提腰力，卻被嶽霆踹中腳跟最不穩的當口兒，再也把持不住，高大的身軀‘騰’地跌得山響，震得狗肉清湯一陣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