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格爾遭“嗆聲”:中美關係風向標?
封麵話題
主持人/徐 波 《世界知識》編審
嘉 賓/朱成虎 國防大學教授、少將
牛 軍 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
袁 征 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
外交研究室主任
印象中,恐怕還沒有哪位外國高官像哈格爾這樣,在訪問中國時遭到如此令其尷尬的當麵嚴厲“嗆聲”。盡管中國對這位美國防長的來訪表現了最大的善意,讓他如願以償地參觀了中國惟一的航母,在中國最高軍事學府國防大學發表了演講,尤其還受到習近平主席接見,但全世界都同步聽到了中國對他的當麵批評。
4月8日,中國防長常萬全在與他會談後共同舉行的記者會上,直斥日本、菲律賓和美國的各種錯誤舉措,明言中國在領土主權問題上“不會妥協,不會退讓,不會交易,更不允許受到一絲一毫的侵犯”,隻要黨和人民需要,解放軍“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必勝”。還沒回過神來,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範長龍又對他麵斥:“你在與東盟防長的一些講話,在日本政界和一些媒體的講話,講話講得挺硬,態度也很鮮明,中國人民包括我個人看了以後,是不滿意。”甚至中國國防大學一位軍銜遠遠低於他的學員也對他直言質疑,稱美國在東海和南海問題上製造麻煩,遏製中國。媒體報道後,在中國民間激起強烈反響。“美國防長在中國挨了訓”一時街談巷議,國際上也議論紛紛。中國媒體曆數哈格爾此次離開五角大樓前來亞太一路上的種種表現:先是在夏威夷召集“美國—東盟防務論壇”,除泰國總理兼防長英拉因國內問題未能與會,其他東盟國家防長一水兒到會,盡管哈格爾重申美國“再平衡”戰略不為“遏製中國”,卻指責中國在該地區增強軍備、加速向海洋進軍,毫不掩飾地偏袒近期在南海花招迭出的菲律賓。接著到訪日本,聲稱《日美安保條約》適用於釣魚島,支持日本行使集體自衛權,同時聲稱中國應“負責任地利用其大國地位”,“尊重對中國在領土爭端中的姿態越來越感到擔憂的鄰國”,並就克裏米亞事件借題發揮,稱“不能依靠武力威逼和恫嚇,去侵犯其他國家的領土完整和主權”。如此種種,他應該預感到在中國將遭到何種待遇,一時間米歇爾一家三代來華訪問時的那種兩國間的融洽氣氛為之一變。
其實,越戰老兵哈格爾與兩個月前曾到中國訪問的國務卿克裏一樣,屬於美國政府中的溫和派,對華態度總的來說是比較積極的,美國這些立場人們也並不是第一次聽說。但哈格爾畢竟是五角大樓最高長官,又是美國“重返亞太”或“亞太再平衡”戰略的實際推行者,此時此刻,由他在亞太地區對此高調重申,不能不引起中國強烈關注和反彈。那麼,目前中美關係實際情況究竟怎樣?哈格爾這次在華“遭遇”,是中美關係的一個風向標嗎?
——編者手記
中國為什麼要“感謝”美國
朱成虎
我覺得,哈格爾的一係列言論,加上美國近期對華對亞洲的一係列行為,再次說明了一個問題:在東亞地區的領土爭端上,美國的政策由過去的模糊變得清晰了。我認為這是美國在有關東亞領土爭端政策上的一個重大調整,並且顯然是針對中國的。這還涉及美國在整個這個地區這幾年來的戰略調整。
美國為什麼會實行戰略調整,我認為原因可能是多方麵的。一,美國多年陷於阿富汗和伊拉克兩場戰爭,而東亞一些盟國對美國的離心傾向非常明顯。二,這一地區是世界經濟的火車頭,是支撐世界經濟發展的重要動力。三,美國在外交上對這一地區重視不夠,該地區一些國家越來越傾向於與中國發展關係,特別是經濟關係。這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美國在亞太地區的領導地位。不久前我在美國布魯金斯學會這樣對他們說過:你們不要真的相信中國不會挑戰美國的霸權。中國發展起來而挑戰美國的霸權是必然的,問題是挑戰有兩種:一種是客觀的挑戰,中國經濟強大了,東亞國家會自然而然地向你靠攏,因為它對你的依存度增加了。這種挑戰是不可阻撓的、無法避免的。還有一種是刻意地去挑戰美國的霸主地位,比如要把美國從朝鮮半島趕走、從日本趕走。中國沒有意圖對美國進行這種挑戰,就算有也沒法實現。
美國最近幾年實行戰略調整,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對中國發展的判斷。過去幾十年,美國認為中國的發展是積極的、符合美國利益的。在冷戰時期,中美實際上建立了一種準同盟性質的關係,兩家共同對抗蘇聯。冷戰結束後,中國的改革開放為美國創造了大量的就業機會,更重要的是中國廉價的商品為美國老百姓維持高標準的生活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那時中國軍事實力不強大,在世界經濟份額中所占的比重也有限,也沒有提出要改變現行的國際秩序。
但這幾年不一樣了。一是中國的經濟實力增強了,吸引了很多小夥伴跟著中國一起跑,尤其是周邊國家,包括韓國和日本。二是中國的軍事實力在發展。我跟美國人講,中國軍事實力的發展其實是美國人造成的。我說,作為一個即將退役的將軍,我非常“感謝”你們美國:“感謝”你們給台灣提供軍火,讓我們有理由增加軍費開支;“感謝”你們炸我們的大使館,這一炸把中國人炸醒了;“感謝”你們給李登輝提供簽證,讓中國人看到了台灣從中國分離出去的危險;“感謝”你們加強在中國周邊的軍事同盟,讓中國人感受到美國不僅自己想折騰我們,還想連著其他狐朋狗友一起折騰我們;“感謝”你們對我們進行高頻率的抵近偵察,說明你們在踏踏實實地做著與我們打仗的準備;“感謝”你們針對我們的大規模軍事演習,讓我們看到你們在把我們當敵人看,你們確實對我們構成現實威脅了;“感謝”你們的軍事禁運,讓我們中國走上獨立自主地發展武器裝備的道路。我這麼說的目的絕無羞辱美國朋友的意思,隻是真誠地希望五角大樓能夠重新評估其對華政策。
現在中國發展了、強大了,在世界上的參與和介入越來越多:我們的海軍去亞丁灣護航;我們不僅向聯合國框架下的維和行動派出觀察員,還在派作戰部隊;在利比亞發生動亂後,兩三萬人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能撤出來;我們的海軍到公海上去舉行演習。這些行動在美國人看來是咄咄逼人的,讓他們感到擔心。更重要的是,我們還采取了一係列的戰略性行動,比如反導試驗等等。可能這也是美國戰略發生變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美國對中國發展的判斷發生了變化,美國的政策在進行調整。但是,對中國的發展,美國應該怎麼看?有的學者指出,你把中國看作朋友,那中國肯定是一個忠實的朋友;你把中國看作夥伴,中國肯定是一個非常合作的夥伴;你如果把中國看作敵人,那中國肯定認認真真地做準備,要做一個合格的敵人。
這個判斷是非常重要的,實際上是在左右中美關係朝什麼樣的方向發展。
袁征
對哈格爾的種種言行,我一點都不感到奇怪。其實哈格爾在美國政府中與不久前來華的國務卿克裏一樣都屬於溫和派,在對華方麵總體來講態度還是比較積極的,並且在對外動武問題上相對比較謹慎。這次哈格爾似乎是在突然之間以國防部長身份講出這些狠話來,自己是這麼高的位階,跟奧巴馬的關係又非同一般,在這個時候講這話,必定有其原因。在我看來,這主要是三個方麵:
一是美方對我們政策的認知。美方認為目前中國政府變得更為自信,在對外政策,包括處理領土糾紛的問題上,越來越“自以為是”和“咄咄逼人”,所以美方應該做出一些姿態。其實美方很擔心在這些地區爆發哪怕是小規模的衝突,尤其是像釣魚島這樣的問題,美方很怕被拖進來。實際上在這個問題上美國對中日兩邊都在施壓,對日是私底下勸告和約束,對華則是公開施壓。換句話說,美國要在這個時候展現一種強硬的姿態,要把信號清晰地傳遞給中方。
二是跟烏克蘭局勢有關。我恰好剛剛去了美國,在華盛頓期間,我見過的美國學者多多少少都表達了這樣一種擔憂:美國在烏克蘭問題上丟了麵子。一些官員認為克裏米亞事態會助長中國在諸如台灣、釣魚島和南海等問題上的強硬做法。這也可以從美國高官如負責亞太事務的助理國務卿拉塞爾在國會聽證會上的表態可以看出來。也就是說,美方認為,在看到普京的強硬得勢和美國的無計可施後,中國就有可能在這些問題上采取強硬行動,所以它在這個時候講些狠話警告中國不得輕舉妄動。
三是安撫它在中國周邊的盟友。它們一直在懷疑美國到底有多大的決心和能力來推行所謂“再平衡”或“重返亞太”戰略,在這個地區真正地布局,在關鍵時候真正能靠得住。去年美國政府“關門”,奧巴馬連在印尼召開的APEC會議都不來參加了,讓一些國家很失望。所以哈格爾放出狠話來也是為這班小夥伴打氣,強調美國推進再平衡戰略的決心,再次承諾美國對盟友承擔的相關義務。
實際上,哈格爾在夏威夷、在日本的講話就是重複了美國官方的立場,隻不過他是軍方背景,講出來的確不太中聽。所以他到訪中國後我方也不客氣。但我覺得這也說明了我們的自信,要把我們清晰的底線告訴對方,避免雙方彼此發生誤判。美國也不希望中方做出誤判。盡管美國表示不在領土主權問題上采取立場,但在實際上它的言行是站在了它的盟友一邊,所以我們也需要發出強硬的信號,告訴它我們在領土和主權問題上不會做任何的讓步。
不要輕易做出諸如“將發生大改變”這樣的判斷
牛軍
我覺得,即使美國實行了這樣的戰略,我們對國際形勢也不要輕易做出諸如“將發生大改變”這樣的判斷,很多事是否會有較大影響,需要長期觀察。
從曆史上看,在20世紀曆史中,有過多次做這種預測的先例。對資本主義曆史命運的全麵質疑,首先出現在兩次世界大戰後。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出現了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世界無產階級革命運動開始興起。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蘇聯的力量和影響一度如日中天,出現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這是因為全世界都在質疑資本主義的前途。兩次世界大戰把當時資本主義的中心——歐洲打成一片廢墟。一方麵是歐洲衰落,另一方麵是蘇聯和社會主義運動高歌猛進。後來很多新興獨立國家要在兩者之間做比較,進行選擇。掛社會主義牌子的國家最多的時候達60多個。
第二次對資本主義的質疑出現在70年代前期。最初的起因是美國在越南戰爭中慘敗和幾乎同時發生的世界石油危機。世界超級大國美國在小小的越南打了十年,結果是1973年不得不從印度支那甚至整個亞洲全麵撤退。當年10月爆發中東戰爭,中東產油國對美國和歐洲國家實行石油禁運,這不僅衝擊到歐洲,連美國也陷入恐慌。尼克鬆的 “水門事件”醜聞對美國是又一次深度打擊。
這幾個大事件在國際上被一些人認為是美國和資本主義衰落的象征。蘇聯領導層當時做出重大的判斷,他們認為資本主義總危機爆發了,世界革命高潮真的正在到來,蘇聯的政策應該是推動革命高潮。於是蘇聯開始支持世界革命運動,包括支持古巴出兵安哥拉,並在非洲支持各種反西方的武裝鬥爭;與越南結盟,支持它在印度支那搞軍事擴張;最後是直接派20萬大軍入侵阿富汗。1975年東西方本來達成了《赫爾辛基協定》,在此前後歐洲的確出現了緩和局麵,如果蘇聯利用這個機會進行經濟建設和革新,蘇聯的命運和世界圖景都會有很大不同。但蘇聯的擴張導致新一輪冷戰又開始了。後來的發展證明,蘇聯領導人的戰略判斷是錯誤的,這一戰略性錯誤導致國力大幅衰落,到80年代中期想要改革的時候,已經財力枯竭。入侵阿富汗導致的外部環境惡化也使蘇聯難以長期承受。曆史總是在不斷地反複。就像越南戰爭導致美國衰退一樣,阿富汗戰爭是導致蘇聯由盛到衰的轉折點。鄧小平說過國家可以犯錯誤,但是不能犯戰略性錯誤,就是這個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