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戰鬥機還能忍受,但卻像憎恨瘟疫一樣地痛恨偵察機。炮火就是由它們不斷引導到我們頭上來的。榴光彈、手榴彈會跟著它們的出現而即刻轟炸過來。我們每天都要因此而遭受十一個人的損失,其中有五個擔架兵。兩個竟被炸得一片稀爛,恰德說你可以拿個飯盒把它們從牆上用湯匙刮到裏麵,埋怨起來。還有一個,下身和他的兩條腿都炸成幾截了。他胸脯靠在戰壕上,檸檬一樣的臉,一支紙煙在他絡腮胡子中間閃動著,火一直燃到嘴唇邊才熄滅。

在一個很寬敞的彈坑裏,我們分三層把那些屍體堆放起來。

炮擊又突然從遠處襲來。我們都懷著無聊地蹉跎時光的那種緊張、麻木的心情,坐起身來。

進攻、反攻,衝鋒、反衝鋒,這些看似簡單的詞語卻充分地包含著許許多多深刻內容。我們這邊損失大量的人員,好些都是剛入伍不久的新兵,還有後備增援的兄弟部隊派到這一地區來的。他們幾乎全部都是由前不久才剛剛應征入伍的年輕小夥子組成的新編的那個團隊的。他們幾乎沒有受過正規的新兵訓練,僅僅在理論知識上掌握一丁點便被送到戰場去了。他們或者已知道了手榴彈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卻對如何掩護,隱藏到什麼地方合適,新兵太年輕了對這樣的事一竅不通。他們因辨別不出榴光彈和手榴彈而有的被炸死;他們這次又是因為隻顧注意那些遠方而來的大口徑炮彈的嘶吼,不去注意那些貼著地麵的小東西的小聲“噓噓”聲,所以被大批掃射。他們有的緊緊地像綿羊一般擁擠在一塊兒,有些傷員甚者也像兔子一樣被飛行員在上空監視跟蹤者給擊倒了。

這些新增援的士兵,給我們帶來的麻煩比他們的用處還要多。他們在這樣一個殘酷的戰場毫無辦法,隻有成批成批地像蒼蠅一般倒下了。現在打陣地戰也更應具有智慧和經驗。會靈活掌握地形特點,能大體辨別炮彈的響聲和性質,知道它們大致的落點,爆炸的情形,和躲避的方法等等。這些東西都是他們非常缺乏的。

他們的麵色蒼白、瘦長可憐,雙手緊緊握著。這些家夥已經被嚇破膽了,一副畏縮的樣子。他們麵對衝鋒和進攻嚇得連高聲叫喊衝殺都不敢發出,看著自己的胸部、肚皮、胳膊和腿被炸得四分五裂,嘴裏隻是不聽地哭喊著,細微地嚷著親娘,但隻要一發現有人看著他們,立即將不出聲了!

他們臉色陰鬱,恐懼,上麵布滿密密匝匝的細細的茸毛,像猝死的孩童那種毫無血色和表情。他們的製服是由長統靴、褲子和灰上衣組成,因為太過寬大,身體像中空似的懸吊著。他們的軍裝定做的太不合身了,肩膀緊縮,衣服卻很肥大。

你會為他們那種衝殺,奔跑,倒下的過程而氣惱。真想把他們狠揍一頓,惱恨他們竟如此笨拙。簡直是蠢到了極點。更想上去把他們扔得遠遠地再告訴他們不要在這兒多管閑事了。

一個老兵要是死了,那新兵就可能死五到十個。

一次毒氣突襲而至,會致死一大批人,預防自救的一些東西他們並不太懂。在一個掩蔽壕裏,我們發現裏麵屍體成山,個個腦袋青紫,嘴唇濃黑,層層疊疊躺著。他們根本不知道在角落坑窪的地方毒氣很容易聚集卻又很難擴散,過早的揭去防毒麵具;他們看見別人不用防毒麵具,便也迫不及待地摘掉,毒氣便被迅速吸入,於是肺便被燒傷了。這樣便已無可救藥,隻有在吐血、鬱悶中窒息而死。在一條戰壕裏,奇姆思托斯突然闖入我的視線。我們低著頭起躲進一個掩蔽壕。我們互相靠著喘著粗氣,等待衝鋒開始。

我情緒有些興奮,但我們再次衝出去時我感覺好像不見了奇姆思托斯,我忙一躍又跳回掩蔽壕,奇姆就像遭人毒打了似的,陰沉著臉、驚恐地畏縮在一個角落裏。他隻是破了點皮,我知道是故意裝出一副受了重傷的樣子。我從他的神色眼光裏看出他這是第一次上戰場,可一個個年幼的新兵都衝上去了,他反倒躲在一邊貪生怕死。我不由得火冒三丈。

“滾出去,快!”我衝他吼叫。

他一動不動地蜷縮著,嘴唇、胡子不停地抖動著。

“快出去!”我怒吼著。

他像狗一樣地齜牙咧嘴,緊縮著雙腿,在牆角貼靠著。

我用力抓他的胳膊,他便大聲狂叫。我再也忍不住了。掐住他後頸像敲鼓一樣來回擺晃。他竟也無恥地跟著擺動。我用最難聽的話衝他喊道:“你這條癩皮狗,膽小鬼,你想用裝死來逃脫嗎?”他竟像個可憐蟲哀求地看著我。我把他的頭往坑牆上碰撞,“你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我衝他肋骨就是一腳,“你真是頭豬!”我狠狠地把他推出坑道。

衝鋒部隊又增援了一批。一名少尉也在指揮,衝著我們喊:“都過來,全部向前衝!”就這幾句話卻遠遠勝出我打罵侮辱的幾十倍,奇姆思托斯聽到這聲命令,仿佛從夢中驚醒一樣環視了周圍一下,奮力衝了過去。

我看著他的後影,似乎又找到那個訓練場上英勇幹練的奇姆思托斯軍士的身影,他甚至還一馬當先地衝鋒在最前麵。把少尉都甩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