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1 / 3)

下午,皮思平一個人去了趟西山植物園。他在蘭花溫室裏前前後後轉了好幾個小時。春蘭、墨蘭,花芽已經出土兩個多月,到了春節前後就能拔葶綻開。他的蘭花情結始於大學二年級。有一次在年級元旦聯歡會上,同班女同學蒙苑唱了一曲委婉動聽的《蘭花草》,他如癡如醉,後來又知道《蘭花草》的歌詞是出自原北大老校長胡適先生的名作,他自羽可比胡適先生的儒雅和政治抱負,便對蘭花從此獨有情種,常來西山植物園觀賞蘭花的風姿,但後來因為感情上的傷害,對蘭花的癡迷一落千丈,有多年都不願意再想起。和張凝芳結婚後,他欲圖重新培養起對蘭花的情趣,雖然因為某種緣故不再到西山賞蘭,還是試著在家養了幾盆蘭花,然而不曾有一盆“開得許多香”,不是爛葉就是爛根,再加上張凝芳總說對花草過敏,他不得已又將對蘭花的情思慢慢放下。皮思平能向今天這樣再到西山植物園來觀賞蘭花,流連忘返,對他來說已是十多年的往事

從西山回到家時,已是晚上六點多鍾。張凝芳還沒有回來。這兩年,張凝芳和幾位朋友合夥辦了一個藝術培訓學校,因為文化和專業課知識的欠缺,她專門負責那些來北京報考舞蹈專業學生的體型訓練,皮思平很擔心她誤人子弟。好在張凝芳的學校沒有入學門檻,隻要交足學費就能進班,不管年齡大小、胖瘦高矮,一律收錢不誤,她的基礎體型訓練課程,很多變成了減肥課、健身課,皮思平尋思有利於全民健康,也就由她去了。他本想這會給張凝芳的手機撥打一個電話,告訴她自己星期四的早上就要出發,請她早點到家,但想起回到北京的隻幾天,張凝芳並沒有顯得特別歡喜,反而對他有些莫名的生疏,拿起話筒的手沒有撥號就又放下,打算還是等她到家,兩人坐下來細致的敘說,也許會更好一些。

去西藏的第一年,皮思平起初堅持每二個月回京和妻子團聚一次,後來因為旅途實在太遠,加上工作的拖累,改為半年回京一次;第二年,則是一直都呆在西藏,直到兩年期限的援藏工作徹底結束,才在一周前如期返回北京。張凝芳比皮思平小了十歲,兩人之間至今沒要孩子。剛結婚時,張凝芳被皮思平送進舞蹈學院成人大專班讀書,那幾年沒法要孩子。等她畢業,恰逢皮思平從人大經濟學院調進現在的部裏,因為是初到一個新單位,萬事開頭,工作壓力很大,加上張凝芳剛剛有了工作,兩人就計劃暫時不要孩子。幾年前,張凝芳突然心血來潮,很想馬上生個孩子出來,但皮思平卻又被遣援藏,夫妻聚少離多,難成氣候。近一兩年,張凝芳似乎一直忙著掙錢,再沒有提及要生孩子的事情。

張凝芳直到深夜方才進家,她臉上紅紅的,雙眼朦朧,像是喝了不少酒。她進屋之前,皮思平聽到樓下有汽車聲響,估摸妻子又是被人開車送回來的。從拉薩回來的那天,皮思平的航班晚上十點才抵京,到家叫門時發現妻子並不在家,他身上沒有鑰匙,就在樓下等,後來看到一輛白色轎車把妻子送回來。開車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瘦高男人,張凝芳大方的介紹,那是他們藝校的陸文濤校長,學校裏的大股東。張凝芳換了拖鞋,看到皮思平還在客廳等她,就帶著醉意怪他不必等,應該先睡,因為她自己早就犯困了,說話之間她已經脫去外套,換上睡裙上床。皮思平坐在床沿推了她一把,意思有話要談。張凝芳睡意已是很濃,幾乎是強撐著才聽皮思平把去西華州的事情講完,末了,她像是麵無表情,又像是似笑非笑,回答皮思平說:“是組織上決定的事,我管不了的,你覺得該去就去。隨你的意吧!”說完,便兀自睡去。張凝芳的如此冷漠,在皮思平回到北京這幾天了,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皮思平看著熟睡的妻子,想她這兩年一個人孤獨地在北京生活,自己後天早上又要出發,一時說不上是應該內疚還是應該安心。

第二天,張凝芳沒有和皮思平打招呼,照舊一早出發,中午也繼續會在培訓學校用餐。

皮思平一夜失眠,隻等天亮。他在想昨天蒙苑問他“過的好麼”這句話,考慮是否離開北京前在中午和蒙苑再見一麵,更不知道應該向她怎樣敘說自己這些年的生活。

皮思平的家鄉在安徽淮北,父親是縣裏的一個小官,母親是一名普通的鄉村幹部。兩歲時,一場厄運不幸降臨在他的身上。那年的夏天,父親去東北“學大慶”,母親去山西“學大寨”,將他寄托在鄉下的姥姥家。一天晚上,姥姥喂皮思平吃飯,覺得孩子臉上發紅,全身燙得像一隻剛出蒸鍋的胡蘿卜,急忙送往大隊診所,醫生看後給了幾片退燒藥,說是患了熱感冒。吃了藥,孩子依然整夜高燒不退,但粗心的姥姥已不再擔心,以為既然醫生說是患了感冒,總不應該有什麼大病。第二天,姥姥從床上抱起皮思平,卻見孩子的左條腿軟得向麵條一般,怎麼也直不起來。姥姥頓時慌了手腳,趕緊送往縣城的醫院。醫生說,皮思平得了骨髓炎症,嚇壞的姥姥雖然不明白“骨髓炎”是個什麼病症,但看醫生的口氣,知道皮思平好像就此落下一輩子治不好的病根。過幾天,母親“學大寨”回來,從醫生嘴裏得知兒子確診人們常說的小兒麻痹後遺症,已經無法再醫,立時為皮思平將來的命運大哭起來。從此,皮思平走路隻靠著右腿使勁,左腿就此殘疾。父親“學大慶”歸來,看著原本清秀可愛、活潑健康的兒子,如今變得走路一瘸一拐,有時還會突然摔跤在地,兩個膝蓋整日裏血跡斑斑,不禁經常暗自垂淚,從此再沒有踏進嶽母家半步。

讓父母倍感欣慰的是兒子從小到大,雖然性格有些孤僻,但上學讀書卻大有成就。十七歲參加高考時,皮思平以本縣狀元、全省第五十二名的成績被北京的人大學府錄取。他大二時,班上轉來一位叫蒙苑的漂亮女生,是學生委員會的副主席。同學們不久得知,蒙苑的爸爸是他們經濟學院的院長,她原來在政治學院專修哲學專業,因為感覺枯燥,並且認為當下國家的經濟發展遠比哲學研究更為首要,勉強學了一年就改讀市場經濟。蒙苑熱情周到地對待班裏的每一名學生,好像爸爸是院長,她是被派到班裏的院長代表,有責任和義務代替爸爸親民。她尤其對身體殘疾的皮思平多了一份獨到的關心,顯然是把皮思平看成班裏的弱勢群體代表,經常借故找些話題主動和他攀談。皮思平很少參加學校或班裏的活動,沒有課上時就一個人躲在圖書館或教室裏看書,班上的女同學私下議論他時,雖然覺得皮思平皮膚細白,長相出眾,一副氣質儒雅、性格溫順的樣子,是個讓女人一眼看後立馬動心的大男孩,但顧忌他身體上的缺陷,隻能紛紛表示同情惋惜。蒙苑因為新改專業,知道皮思平是係裏成績最優的學生,為了增加學分便向他求助輔導,皮思平很是歡心地把筆記借給她,並且總是獻出殷勤的樣子。作為回報,蒙苑就常把皮思平穿過的衣服拿到家中去洗。班裏的同學們,都非常羨慕他們微妙的友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