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的戰場不在床上,而是在餐桌上。閻光明和郝玉香有個心照不宣的習慣。越是大事,兩人越能達成默契,甚至不需要語言的溝通,短瞬的對視就解決了。他們爭論不休,甚至能從心底生出勒死對方的恨意的往往都是雞蛋皮瓜子瓤般的小事。後來,閻光明得知別人家也是大事不爭,小事不休,也就釋懷了。唯一讓他無法忍受的是閻公館的各個房間似乎都掛了免戰牌,唯有餐廳例外。每每拿起筷子,兩人之間那些不痛快不相安就無由地冒了出來,於是乎碗碟筷子餐巾統統變成了斧鉞鉤叉拐子馬一起殺了出來,咽到肚子裏的飯也成了炮彈手雷毒氣彈,把他的腸胃攪出千瘡百孔的痛。也許隻有婚後才患了胃病的人最能理解閻光明。今晨的餐桌戰爭必是不能幸免了。這個屢敗屢戰,屢戰又屢敗的戰場上,閻光明毫無勝率可言。閻光明有早起的習慣,今天更早。他坐在餐桌前,滔滔不絕地跟郝玉香說著,牙齒間跳躍著興奮的光,任誰也看不出他徹夜未眠。昨晚,郝玉香沒有沾一滴水,牙也沒刷,像一條從沼澤裏爬出來的蟒蛇,濕漉漉,粘糊糊纏在他身上,肆意漫延著戰火。起床後郝玉香在客房的浴室洗了澡,她穿著浴袍,頭發高高挽起,如同惜字如金的女王任由閻光明描繪他的宏偉計劃。閻光明說:“知道嗎?要建國了。”“是吧。”郝玉香把瓷碟從桌上挪到桌下。肥胖的寵物犬嗅了嗅碟裏的沒被動過的壽司,扭過臉,懶洋洋地打了個滾。郝玉香朝桌下看了看,閻光明若是像這隻狗這樣有骨氣,他的身邊也會多一些真正朋友。閻光明:“你肯定以為日本人要建國,不對,是咱們的,溥儀要回來了。”郝玉香的聲音似乎隔著一層霧:“是嗎?”閻光明和郝玉香這代人趕上了清朝的尾巴。他們生下來就吃盡了這條尾巴的苦,對清朝沒有半點恭敬。清朝、奉係軍閥、民國,再算上即將成立的傀儡政權,兩人不到三十歲,卻是經曆了四個朝代了,真是亂世多奇聞。生長在亂世的人,早就習慣了戰亂病死,要是忽然有一天街上沒有慘死的人,報上也不發那些血淋淋的新聞,反而讓人覺得不自在。郝玉香聽了閻光明這些話,雖然有些驚訝,但也就覺得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了。閻光明說:“知道嗎?建國就要定都,在什麼地方定都可是大有玄機。”郝玉香慢條斯理地咀嚼著食物,頭也不抬:“是啊。”閻光明對她的敷衍很不滿意,不再說了,可是閉上的嘴沒有塞進食物,顯然還想繼續說下去,隻等郝玉香換個態度。郝玉香終於多說了一句:“你父親又能大賺一筆了。”郝玉香一直稱呼自己的公公為“你父親”這讓閻光明很不舒服,但是想到簪子上的金發,他沒做聲。閻光明的父親閻耀祖在長春不是最富有的,但絕對是長春最會鑽營的商人。1896年,俄國入侵東北,霸占了中長鐵路的築路權,閻耀祖在長春大興土木,建起了一批俄式建築,發了一筆橫財。十年後,日本在日俄戰爭中得勝後占據長春,閻耀祖又興建了日本人居住區,發財的同時也討好了日本人,還和日本政界搭上了關係。郝玉香不幸言中了,偽滿洲國定都長春後閻家確實“飛黃騰達”不過閻家靠的不僅僅是日本人,還有鄭孝胥。清朝末年,閻耀祖結識了時任京漢鐵路南段總辦的鄭孝胥。閻耀祖擅畫,鄭孝胥寫的一手好字,兩人不言商,不論政,在筆墨紙硯中磨出了交情。若幹年後,清滅民國興,在長春定居的閻耀祖聽說鄭孝胥寓居上海鬻字為生,派專人送去了珠寶若幹以及一副親手畫的《龜冷支床圖》奉勸他蟄居待時。不久,鄭孝胥果然“鴻運當頭”自任“懋勤殿行走”以後便追隨溥儀,偽滿洲國建立後被任命為偽滿洲國總理。此時閻耀祖的職務早已內定,他將擔任偽滿洲國產業部工商司的要職。郝玉香所能想到的隻有她見過聽過的事情,閻光明卻很清楚,偽滿洲國要建都,他父親這樣的商人自然能賺個缽滿盆滿,但獲利最大的還是那些日本商人。聽聞建都一事,東北四省的日本人紛紛出資出力,遊說政界人士,爭著要把“都城”建在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內。閻光明把手在眼前一抹,如同在展開了一副東北的地圖:“東北四省,熱河首先排除在外,最有可能建都的是奉天、長春、哈爾濱、大連。”郝玉香:“沒聽說那個國家把京都建在海邊。”閻光明:“大連比其他幾個城市都有優勢。哈爾濱離蘇聯太近,奉天是張作霖父子的老巢,各種勢力盤根錯節,都不是最理想的建都之地。日本人在大連經營多年,費了苦心,下了力氣,隻可惜大連地處遼南,太偏,日本人肯定會放棄。”郝玉香看了看窗外,如果真如閻光明所說,這裏不久就會成為所謂的國都,她還真有些無所適從。閻光明站起身,躊躇滿誌地餐廳踱步:“知道嗎?長春將來可能叫盛京,也可能叫新京。知道嗎?日本人請我幫忙製訂建都計劃。最多三十年,長春就會成為全亞洲,乃至全世界最繁華的城市。到時候,街上的汽車比人多,遇到點車禍就會堵個水泄不通,到時候工廠比住宅多,眨眼的工夫就能生產一輛汽車,個把小時就能生產一架飛機。秋天啊,大雁就絕跡了,天上的飛機太多了,都得繞道回南方。到時候要飯花子比咱們吃的都好,枕著龍蝦睡覺,懷裏還掖著半截海參。那個時候誰還吃牛羊豬啊,吃膩了,看見四條腿的就厭食。”閻光明並非道聽途說。他在“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經濟調查會”任職,不久後便調入直屬於偽滿國務院的“國都建設局”,成為“大新京都市計劃”的參與者。閻光明年輕的時候遊曆西洋各國專攻土木工程。1924年畢業於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大學研究院,獲得了建築碩士學位。也就是這一年,梁思成也來到了同樣的學校,三年後獲得了同樣的學位。閻光明擅長的是學而不用,他在歐美轉了一圈,拿了幾個名牌大學的學位,忽然跑到日本的早稻田大學,學起了莫名其妙的文化構想學。閻光明遊曆各國,不為求學,隻為佳人。這個多金的才俊把全世界的女人當做美味佳肴,不到十八歲就已經吃遍了粵菜、魯菜、川菜,甚至還吃過西餐、越南菜、阿拉BO菜。離開美國前,他忽然變了口味,貪上了日本料理。在日本不到三個月,他就吃了十幾道嬌小玲瓏的日本菜。做了夫妻,郝玉香也鑽不進閻光明的心裏,但她多少也猜得到他是個吃遍天下的“美食家”。新婚之夜,看到閻光明變魔術一般變著花樣折磨自己,她心裏就涼了半截,知道這個紈絝子弟在床上可真是貨真價實。郝玉香的心思原本已經被建都的事情吸引過去了,可是一想到閻光明的惡習,又想起了簪子上那縷卷曲的金發,忽然覺得胃部一陣陣痙攣,徹底沒了食欲。閻光明大談他的構想。他的建設計劃,他借鑒了19世紀巴黎改造規劃時英國學者霍華德的“田園城市”理論,以及美國的城市規劃設計理論和中國傳統城市規劃理論。如此種種付諸於“大新京計劃”,即便不會青史留名,也會在世界建築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郝玉香無法想象,兩年後,亞洲時速最高的列車“亞細亞”號從沈陽趕往大連的時候,被更名為新京的長春儼然成為了一座叢林城市。到了1942年長春人均占有綠地的麵積超過華盛頓1倍,是日本大城市人均綠地麵積的5倍,一躍成為世界綠化城市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