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絞刑架上的方塊字(二)(1 / 2)

鄧巧美用赴死的姿態獲得了尊嚴,即便那尊嚴在侵略者的刺刀麵前那麼的不堪一擊。然而在這片土地上,她的尊嚴是值得敬畏,可奉為神明的。閻耀祖的諂媚瞬間淹沒了她的尊嚴,但她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鄧巧美一定要把日本兵攔在鄧公館的門外,不然公館的大門便會成為城門,隨便日本兵的進進出出。能攔住日本兵的也有她一個人。鄧巧美不怕死,她更知道日本兵不會真的刺死她,她是有依仗的。閻耀祖為日本人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賺了不許不該賺的錢,日本人總該有良心。宛如惡毒的咒語,鄧巧美的尊嚴竟是用閻耀祖的諂媚維護著。重新坐到餐桌前,鄧巧美接過仆人手裏的勺子,一碗碗仔細盛滿米粥。她盛粥的動作很慢很仔細。迎著刺刀的時候,她心裏裝著公館裏的那些孩子,沒有一絲的怕,現在日本兵走了,那些細小的怕才從骨頭裏滋生出來,沿著血管在身上奔跑,衝進心窩,再覆向全身。郝玉香臉色慘白,她不敢去拿勺子,唯恐因恐懼而顫抖的手承受不住勺子細小的重量。穆香九想罵娘,來探望鄧巧美的閻光明無意中救了那些日本兵的命,可是轉念一想,他和杜連勝要是光天化日的殺了日本兵,鄧公館連隻喘氣的雞都不會留下。閻耀祖在日本人麵前有些麵子,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以鄧巧美的性格,學堂還要開下去,而日本人下的是死命令,太陽旗所到之處,不能留下一個方塊字。東三省的廟多菩薩多,都擋不住日本人的鐵蹄和刺刀,鄧巧美不是觀音菩薩,她怎麼擋?穆香九和杜連勝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都想找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日本人給鄧巧美的選擇是--要麼死,要麼跪。四個人坐在桌前,誰也不動筷子。“幹娘,沒別的招,隻能走。”穆香九說完頓了頓,像是下了決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走?鄧巧美當然想過。柳條湖的槍聲響起以後,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就陸續離開了她的視線,進關去了。鄧巧美也想過,可是腳下是自己的土地,我憑什麼走!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她有些動搖了,為了孩子她情願一死,但她死了這些孩子怎麼辦,他們還得念中國人的書,振國驅寇還得靠他們。也有人說過,走,往哪兒走?用不了多久,全中國都讓小日本給占了,走了也是白走。最近,鄧巧美耳聞目睹了許多的血腥。關東軍不僅焚燒書籍,還對堅持中文教育的教育人士進行殘害。她認識的一位先生就是因為上課時丟掉了日語課本,引來了殺身之禍。據說那天,那位先生正站在講台上妙語連珠地大談抗倭名將“北戚南俞”,學生們不時發出讚歎聲,掌聲。這時教室的門慢悠悠地開了。“吱嘎”一聲,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悄悄地探進了教室。所有的人都盯著槍口,教室裏頓時靜了下來,剛才還是一鍋沸騰的熱水,轉瞬成了凍成一一坨的冰雕。“砰”的一聲,先生的腦殼被掀開了,鮮血,腦漿飛濺在黑板上,如同一副陰寒淒冷的怒梅圖。這位先生隻是眾多死者之一。長春城外有一條掛甲河。上周掛甲河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是由日軍的步槍完成,第二件事是由日軍的機槍完成。射擊的對象是成百上千的教育人士,他們都有著和鄧巧美一樣的硬骨頭。掛甲河濤聲重疊,反反複複說著,步槍射擊,機關槍掃射,機關槍掃射,步槍射擊,機關槍掃射……這些教育人士被捕的時候,有的正走在前往學校的路上,有的正在坐在家裏奶孩子,有的正在街頭散發傳單,高喊著“還我河山”。可是不走學堂就得拆,孩子們就得學日語,還得學著當一個順眉順眼的奴隸。離開長春城,帶著孩子們進關,去沒有日本人的地方,她怎麼照顧這些孩子?鄧巧美決定還是要等等閻耀祖,讓他拿主意。前陣子鄧巧美跟閻耀祖商量過這件事。她在長春城算是大戶人家。大戶人家還要受到日本人的刁難迫害,普通老百姓可怎麼活。那會她準備施粥,閻耀祖說萬萬不能這麼做。鄧巧美明知憑一己之力救不下多少人,可多救一個是一個,哪怕有濫竽充數的,哪怕那些人不領她的情,端起碗吃粥,放下筷子罵娘,哪怕這米粥救不了人,讓千百的同胞看見有人還這麼做,世道還沒有死掉,國家還有希望,她的願望也就達到了。閻耀祖的話也不無道理,如果隻是施一兩日,不要說粥,就是大魚大肉全羊宴,他也不攔著。以鄧巧美的性格,粥施起來必定不隻一兩日,那些惡徒見了,便會認定了她不是為了上報紙混名聲的官員商賈,便會打探她的底細,知道她是個沒勢力有閑錢的富裕人家,便會找她的麻煩。到時候不僅錢財一空,還會有性命之憂。鄧巧美說,挨餓的都是可憐兮兮的老實人,不會這樣。閻耀祖說,這些人倒是不足為慮,隻是你這樣一來,那些街痞流氓,進了城的胡子就會假扮成難民……他停了停又說,人餓瘋了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好人也會餓出一身邪膽。聽閻耀祖這麼一說,鄧巧美就放棄了施粥的打算。這些年,閻耀祖該給她的都沒給她,可總會給她一些意見,這也是男人該做的事情。杜連勝頗為意外地看看穆香九,這小子人混腦子不渾。杜連勝說:“幹娘,香九說的對。走吧,我帶人把你們護送出關。”郝玉香終於拿起了勺子,聽了這話,勺子“咣”地落在桌上,碎成了幾段。郝玉香想收拾破碎的瓷片,手卻被瓷刺紮破了,一時間手忙腳亂:“我是不放心幹娘一個人帶著孩子們進關。”鄧巧美猛地舉起手掌,如同盛怒砍刀雷霆般劈下,可她的手緩了緩,最終輕輕拍在桌上。她的手指在桌上僵硬地摩擦著,砍刀像是被掰彎了。杜連勝不想進關,他是要留下打鬼子,郝玉香擺明了要跟著那個漢奸丈夫留在長春。鄧巧美長歎一聲,幼年的郝玉香有著和她一樣的寧折不彎的性子,自從出了那件事,她就骨頭就像泡進了醋裏,軟得經不起觸碰。鄧巧美知道她不敢離開現在的生活,她是一個除了做貴夫人,什麼都不會做的人。鄧巧美最大的顧慮是那些義養的孩子。想到孩子,她不由地想起了砸門的那些日本兵。他們清澈的眼眸說明他們缺乏真正成年人的閱曆,寬大的手掌和短粗的手指表明他們剛剛離開了飄蕩著稻香的土地。他們拚命想在眉宇間凝聚起老練的狠毒和暴戾之氣,這樣做究竟是要在痛下殺手時給自己充足的理由,還是為了掩蓋內心的猶豫與怯懦。這些日本兵麵相淳樸,年紀不大,像是剛從中學畢業的學生,也許還沒有用自己賺的錢給父母買一份禮物,沒有牽過女孩子的手,更不清楚戰爭究竟意味著什麼。就是這些端著刺刀跨海而來的大孩子,正在決定著學堂裏那些中國孩子的命運,甚至生死。“哎呀,都不想走啊?本來也沒想帶你們。有我在,保證幹娘吃喝不愁。”穆香九放下碗,打了聲吃飽喝足的飽嗝,順手拽起郝玉香:“吃不下就別端著了,走吧,不是讓我陪你回去取東西嗎?”杜連勝聽到穆香九的保證,笑著朝著穆香九伸出了兩根小手指。昨天穆香九還伸手跟鄧巧美要了二十塊大洋,今天就大吹牛皮。郝玉香猶豫片刻,還是跟著穆香九走了。今早她是真想帶著穆香九回家,穆香九這頭野驢肯定會在閻光明的襠下結結實實地踢上幾腳。現在她現在也是真想回家,可不願意帶著穆香九,日本兵雖然走了,明晃晃的刺刀如同閃光的魚在她的腦子裏穿梭撕咬。她隻想著躺在自己的床上,安安靜靜地睡上幾天幾夜。郝玉香察覺到自己是想快點離開鄧公館,心裏隱約的覺得對不起鄧巧美。可是一想到家,想到那個讓她憎惡,令她作嘔,陰森的牢籠似乎也變得充滿陽光,格外溫暖了。郝玉香從未這麼急於回家。家!她第一次清晰地想到了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