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輛馬車,五個成年人,十六個孩子。穆香九出的主意是,閻光明和鄧巧美先把擠著十六個孩子的兩輛馬車趕出城。兩輛馬車不顯眼,閻光明足以糊弄守城門的日本兵,最為重要的是要保證鄧巧美和孩子們順利出城。郝玉香坦然地把不滿擺在了臉上,穆香九和杜連勝兩個人沒辦法趕三輛馬車,她不能再做大家閨秀豪門貴婦。她從小就沒使喚過畜生,拉車的馬能聽她的?穆香九不是讓郝玉香選擇,是讓她服從。穆香九當著閻光明的臉,趴在郝玉香的耳邊嘀咕:“我也想讓你先出城,你平安了天下太平,可我舍不得你,一會看不見你心就癢癢。”郝玉香當著閻光明的麵狠狠踩了穆香九一腳,臉還紅了一下。騙人的鬼話她願意信。郝玉香不要命,要命的是少了一個孩子。離開鄧公館的時候,鄧巧美說要帶孩子們出城看打獵。孩子們亢奮了,恨不得長幾十米長的腳,高蹺一般蹦蹦跳跳就出城了。興高采烈的孩子們擠在馬車裏都格外聽話,隻少了瓷娃。七八歲的孩子見風就長。瓷娃個子長的快,胖得也快,像被吹鼓的氣球,一夜之間就能胖半斤。不僅胖而且白,整個人如同雪白的瓷器,捏一把都擔心會破。瓷娃長得漂亮,膽子大還滑頭,淘氣惹了禍就傻笑,一笑還露出對粉嫩嫩的酒窩,學堂的老師本來想打兩巴掌,看見那對酒窩心就軟了,巴掌縮成了手指,捅捅他的酒窩就算是懲罰了。穆香九雖然剛剛回到鄧公館,隻去了一趟學堂,瓷娃和孩子們卻都認識他,他也記得瓷娃。穆香九回到鄧公館的第一件事就是發禮物,他給所有人都買了禮物,上至鄧巧美下到端茶的丫鬟。他到學堂的時候,孩子們正在上課,穆香九推開門,把一筐的糖果天女散花般撒了出去,孩子們那還顧得上上課,統統撅著屁股在地上搶糖。瓷娃沒有跟孩子們搶糖,黏在穆香九身後,長一聲短一聲地叫九叔,穆香九坐在客廳,他蹲在一旁,兩支小手托著下巴說九叔你真壯,穆香九站在院子裏,他仰著頭說九叔你真高,穆香九去茅房,他跟在外麵喊九叔九叔你快點,我都想你了。一聲聲的九叔喊服了穆香九,跑到街上買了十幾串冰糖葫蘆給了瓷娃,瓷娃這才罷手,最後還說九叔你真仗義。瓷娃最喜歡吃烤地瓜。他坐在馬車上,伸長了鼻子嗅著街上烤地瓜的香味,伸了一會便按耐不住,趁著郝玉香不留神,偷偷下了車。他掂量著口袋裏的零用錢,想啃著烤地瓜去看打獵。鄧巧美的目光從街上掃過,不由地頭皮發麻。街上的販夫走卒行人警察熙熙攘攘,想在這幾百幾千人裏,在長長的街上把瓷娃找出來絕非易事,除非他自己跑回來。“幹娘,你們先出城。”穆香九挑了兩輛馬車給鄧巧美和閻光明,拉車的是老馬,聽話。鄧巧美知道沒有其他的選擇了,跟著閻光明痛痛快快出了城。郝玉香看著杜連勝,杜連勝看著穆香九,穆香九看著郝玉香。三個人都知道等下去不是沒有希望,可是瓷娃能自己跑回來嗎?三個人誰也不能先開口說走,把一個八歲的孩子丟下,還算人嘛。三麵相覷,三口難開。“我去,半個小時以後我回不回來,你們就先出城。”穆香九交待了一句就鑽進了人群。郝玉香盯著穆香九逐漸模糊的背影,心頓時就涼了,人高馬大的穆香九眨眼間就被人群吞沒了,難覓蹤跡,想找大西瓜似的瓷娃豈不是難上加難。穆香九在人群中左撞右突,憋出了一身燥汗,瓷娃仿佛鑽進了地縫裏,怎麼都找不到。一陣馬蹄聲在嘈雜的鬧市中蕩漾開來,如同朝波濤洶湧的河水中投下巨石。穆香九躍上一戶人家的上馬石,向遠處眺望。瓷娃還真找到了,可他的小命卻懸在一條馬尾巴上。馬蹄聲從半條街上傳來,騎馬的是一隊日本官兵。穆香九曾在村見過馬鞍上那個人,他叫土岐一郎。穆香九是從村逃出來的。逃跑的那天晚上,土岐一郎帶著一隊騎兵死死咬住了他的影子,他跳進河裏的時候,從土岐一郎的手槍裏射出的子彈嗖嗖地射進水裏。穆香九不敢輕舉妄動,他不過去,瓷娃也許還會有條命,土岐一郎是殺人不眨眼的日本兵,也是手裏提槍,腰間跨刀的爺們,嚇唬嚇唬也就算了,該也不會對一個娃娃動手吧。幾分鍾前,瓷娃雙手各托著一隻碩大的烤地瓜,左一口右一口,邊啃邊追鄧巧美的馬車。土岐一郎率領的騎兵隊從他身邊經過,晃動的馬尾巴掃過他的眼睛,他扭頭躲避的時候,右手的烤地瓜摔在地上,自己的腳正踩在上麵,踩成了一團爛泥。“還我的地瓜!”瓷娃一把揪住了馬尾巴,可他個子小,竟然被戰馬拖著向前走。喧嘩的街靜了下來,湧動的人群像被集體砍了腳,所有的人看見用盡了力氣的瓷娃滿臉通紅,一隻手緊緊拽著馬尾巴,另一隻手將烤地瓜高高舉過頭頂。“這孩子不要命了。”街邊的一名婦女試圖上前拉開瓷娃,卻被自己的丈夫拽住了。他看見土岐一郎掉轉了馬頭。土岐一郎驅使戰馬後退,手緩緩提起了韁繩,他要讓戰馬站起後泰山般壓在瓷娃的身上。眼看著瓷娃嫩白的皮膚就要被踏出猙獰的血洞,幼小的生命就要從血洞中奔湧而出,一名女學生衝了過去。街道兩側的人群宛如一塊塊巨大的城磚,構築出兩道密不透風的牆,戰馬即將躍起的瞬間城牆忽然石飛磚裂了。女學生是從迸裂的人牆中衝了過去。女學生用身體擋住了瓷娃:“小孩子都不放過,畜生!”土岐一郎目瞪口呆地看著女學生,硬生生壓住了幾乎躍起的戰馬。女學生趁著戰馬在原地打轉立即抱走了瓷娃,臨走時,她還拽走了幾根馬尾巴。人群還是冷漠的人群,但圍觀者的表情分明是在叫好。土岐一郎陰冷的目光飛快掠過人群,隱浮在人群中那道如同海浪般,此起彼伏的呐喊尚未掀起,就已經落了下去,滲入了腳下的泥土之中。人群在慌亂中散去,人人低頭疾行。這種慌亂無形中幫了女學生,土岐一郎無法縱馬追尋女學生,他被混亂的人群困住了。轉過街角,穆香九劫住了女學生。穆香九伸手把瓷娃掠進自己懷裏,緊緊抱住。“兔崽子!”穆香九在瓷娃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瓷娃的嘴角粘著一片甜膩膩的地瓜。看到穆香九便嗲嗲地叫一聲九叔,接著又是親又是貼臉,粘得穆香九一臉的甜膩膩。“野驢!”女學生又驚又喜地跳了起來。“野驢,野驢!”女學生把驚喜傳遞到手上,胡亂摸著穆香九的頭發,拍打他的臉頰。穆香九愕然地站著,臉上粘著粘糊糊的地瓜,一縷縷頭發打著彎,前仰後合像被黃鼠狼翻騰過的雞窩。“怎麼是你?你膽兒夠肥的!”穆香九朝左右看看,快步朝城門走去。“你認識這孩子?那你得好好謝謝我。”“謝什麼謝,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哎呀,是該謝謝你。”瓷娃饒有興趣地看著穆香九,他怎麼突然就語無倫次了。“就應該是我呀,不然怎麼會遇到你。哎,你去哪兒啊?這次說什麼也不能讓你跑了。”女學生緊追穆香九,要說黏人的本事她決不在瓷娃之下。杜連勝和郝玉香看見穆香九抱著瓷娃從遠處跑過來,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尾隨而來的女學生卻讓他們大為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