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孽緣成雙(四)(1 / 2)

今晚的場子不好找。穆香九迎麵碰上了杜連勝,杜連勝擋住他的路,穆香九想繞過去,腿卻撞到了杜連勝手裏拎的槍。穆香九知道大麻煩來了。穆香九和柳慧數米粒的時候,杜連勝正在院子周圍轉悠,站崗放哨永遠也指望不上穆香九,隻能是他。他發覺院外幾十米的雪地裏有異常的響動,咯一聲,過了半晌又是一聲咯。杜連勝聽得出那不是野獸發出的聲響,肯定是人。他佯做沒有發覺,繞了一個圈子想去抓那個人。東北的大雪地坦坦蕩蕩,容不下任何蹊蹺,誰走在雪地裏都有聲響。杜連勝腳下的聲響驚動了那個人,他甩頭就跑。杜連勝衝過去攔腰抱住,狠狠把他摔了個跟頭,那個人打了幾個滾,兔子似的跑了。杜連勝沒開槍,槍聲一響鄧巧美和孩子們會擔驚受怕。“別猜了,是日本人。”杜連勝把一塊手表塞給穆香九。手表是他從那個人是手腕上擼下來的。“這手表有啥說道?”穆香九接過手表左右看看,隨後戴在手上,正合適。杜連勝沒心思跟他爭手表,他說大部分日本軍官都佩戴這種三道梁牌的手表。他在東北軍的時候偷偷處決過兩名日本的探子,他們都戴這種手表。“壞了!”穆香九艱難地吞著口水,似乎想把隨時都可能從嘴裏跳出來的心再吞回去。看來日本兵早就對他們的行動了如指掌,但為什麼隻是偷偷跟著?如果隻是跟蹤,派兩個小兵也就行了,怎麼是個軍官?穆香九想不明白,也沒時間細想。事到如今,隻剩下一個辦法。大隊的日軍說來就說,留下就是等死,隻有走,連夜走。“走啦,走啦!”穆香九發出悶雷般的喊聲。他指望著日本兵不會那麼快追上他們,現在最後的一絲的僥幸沒了。穆香九去找鄧巧美說清楚,準備套車的杜連勝卻在琢磨另外一件事。日本軍官逃脫後,他在另外一個防線發現了兩行腳印。踩出腳印的不是日本兵的大頭鞋,是兀剌鞋。深夜穿著這種鞋跟蹤他們的可能是兩種人,一種是胡子,馬車上裝著不少貴重東西,沉甸甸地在雪地裏留下深深的車轍,是個胡子都能看得出車上的不是糧就是財。杜連勝最近雖然折了不少兄弟,名聲卻打了出來,隻要他報出自己的名號,胡子們應該不會硬來。胡子不會把事做絕,惹了出身東北軍的杜連勝不要緊,要是東北軍打回來就不好辦了。另外一種可能就是東北軍。“九一八事變”發生後,日軍切斷了通往關內的通道,滯留的東北軍分成了三股,有的觀望,有的抗日,還有的歸順了日本人。杜連勝就怕是最後一種,這些人要是發現了他,必然割了他的腦袋去找日本人領賞,鄧家老少都免不了一死。杜連勝發現兩行腳印以後,並沒有太過緊張。反正走上了絕路,債多了不壓身,槍多了不怕死,想害他們的人再多,他們也隻有一條命。鄧巧美和郝玉香都沒有說什麼,帶著憂慮和茫然忙活著孩子們,她們早就想清楚了,這樣風餐露宿,披星戴月的才是逃亡。苦日子剛剛開始。孩子們撒嬌耍賴全在意料之中,鄧巧美說天快亮了,天亮的時候能看見很多鹿啊野兔之類的動物。鄧巧美從未騙過孩子們,看著高高矮矮的小人嘟著小嘴穿衣服,她的心猛地疼了。還能騙多久啊。最難熬的是閻光明。他不願躺在硬梆梆的炕上,睡別人睡過的被褥,他合計著是該一夜不睡還是趴在擦了又擦的桌上打盹,但很快他就決定不睡了。他睡不著,哈欠卻一個連著一個,哈欠後麵跟著擦不淨眼淚。出了門,冷風迎麵吹來,他總算精神了一些,可是眼前一片黑漆漆,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天。他的腦子變成了走馬燈,紫檀木的煙盤子、“十件頭”的燈、瑪瑙嘴的煙槍、犀牛角煙缸,還有小剪、挖刀、釺子在他眼前慢悠悠地轉,轉得他暈頭轉向。直到穆香九抓起一把雪,塞進他的脖子裏,他打了個機靈,粘在一起的眼皮這才勉強扯開了一條縫。他已經把馬車趕到了雪地裏,偏了大路一大截。穆香九拽掉閻光明的圍巾,擦掉了他嘴角的冰。眼淚,鼻涕和口水擰成一團,凍成了一坨。穆香九跟在最後麵,他眼看著閻光明把車趕到路下麵的野地裏,他就是要讓閻光明出醜。穆香九的眼睛揉不進沙子,漏不掉泥鰍。無論什麼人,一個照麵就能知道對方是好賭貪財還是好色,大煙鬼就更好分辨了。穆香九愛玩愛鬧,心情好了,蹲在大街上跟要飯花子能聊小半天,他從不和大煙鬼打交道。煙癮不分大小,但凡染上了煙癮,在他眼裏還不如牲口。端煙槍的人,家裏有錢怎麼都好說,沒錢就現了原形,賣兒賣女賣媳婦,掰斷親娘的手指擼戒指,砍了親爹搶地契之類的事情他聽過見過的太多了。穆香九在鄧公館的院子裏第一次見到閻光明就聞到了他身上那股大煙膏的味道。即便他對郝玉香沒有非分之想,他也得把兩個的日子攪黃了。郝玉香可不能和這麼個東西過日子。東邊的山頭吐出一條暗紅色的曙光的時候,杜連勝吆喝著停下了腳步。路邊有個小酒館,該吃點東西,歇歇了。不歇是不行了。這群人裏,除了他都過慣了安穩日子,走不動這麼遠的路,挨不下這麼冷的天。他最記掛的是鄧巧美。小酒館的微弱燈光透過窗戶灑在院子裏,郝玉香和閻光明顧不上打招呼就朝著這一片淡黃衝了過去。柳慧格外懂事,把孩子們哄進小酒館,又攙起了腳步踉蹌的鄧巧美。鄧巧美嘴裏不停說著不冷不冷,她想笑,但幾乎凍僵的臉上沒有半點笑模樣。小酒館一片喧鬧,跺腳聲叫嚷聲和製止聲響成一片,但遲遲不見酒館的老板。門板響,後門閃進了一雙雙皮靴一件件皮襖,穆香九馬上迎了上去。他的眼裏漏不掉泥鰍,這些人凶光外露,腰裏別著家夥,顯然都是胡子。他還沒到走到胡子們的跟前,門外有走進來四個穿紅襖的姑娘,最後一個是大紅襖。穆香九嘴裏“呦”的一聲,杜連勝似有無奈地拱拱手,說了聲“紅大櫃”。大紅襖笑得如同桃花迎風而搖,算是打了招呼。其他的人都愣住了,大紅襖這些人的打扮證明了自己的身份。穆香九:“身子骨養好了?”大紅襖:“硬朗著呢,要不你摸摸。”大紅襖竟露出一絲羞怯,她摘掉皮帽子,露出了鋥亮的光頭。孩子們擠成一團,如同一群好奇的貓,目光隨著光頭的移動而左右搖擺。瓷娃藏在柳慧身後怯怯地喊了一聲“禿老亮!”大紅襖抬起手時孩子們的小腳丫子同時向後退去,當他們發現大紅襖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在光頭上拍出一聲響,孩子們便不再膽怯,像是取得了重大勝利般跳著腳笑,拍著手喊禿老亮。大紅襖繞過穆香九,走到鄧巧美麵前,畢恭畢敬喊了一聲大娘,轉身一抬胳膊:“上酒!”門像是關不上了。各種涼菜熱菜燉菜水一般從門外流到了桌上,後麵跟著一壇壇的酒,冒著熱氣饅頭豆包肉包子。孩子們餓壞了,“咕嚕咕嚕”咽口水。大紅襖小聲跟鄧巧美說:“大娘,孩子們餓了。”“吃吧。”鄧巧美的話不管用了,孩子們看見了大紅襖和她手下弟兄們的槍,嚇得不敢動。大紅襖“啪啪”拍著光頭,抓起一個饅頭狠狠啃了一口:“吃啊,兔崽子們!”孩子們湧向桌子,眨眼間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大紅襖把槍,匕首之類的家夥卸下來放在一旁,隨後把眾人讓到最大的一張桌前。眾人落座後她開始逐一斟酒,斟一碗酒說一聲請,竟然對每個人的名字都了如指掌。唯一不認識的隻有柳慧。郝玉香皺皺眉,閻公館的仆人也不會用這麼粗糙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