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裏粗糙的飯食原封未動地擺在桌上,被子胡亂攤在炕頭,郝玉香獨自坐在炕頭。郝玉香看見穆香九進門便轉過身:“門也不敲,出了鄧公館就不懂禮數了。”穆香九用筷子敲敲碗:“飯不吃,被不疊,這日子不過了?”郝玉香想說“我寧願餓死,也不吃豬食。”可她想到自己不再是閻家少奶奶,往後也許連豬食都沒得吃,便硬生生把話吞進了肚子裏。郝玉香還是不看他:“還不是拜你所賜,眼瞅著就得出去討飯了。”穆香九涎著臉把碗當鼓敲:“那倒不用客氣。有我在別犯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把你那些首飾都戴上。”郝玉香猛地轉過頭,瞪著穆香九:“你少惦記我的東西!能惹禍就能平禍,我以前過的什麼日子以後還得繼續,你得管到底。”“管,”穆香九坐在炕上,屁股朝她挪了挪:“啥都管,還管生大胖小子呢。”郝玉香驟然緊張起來,漲紅了臉:“閻光明還沒死呢!”“人呢?我現在就整死他。”郝玉香再次背過臉,她不想讓穆香九看見自己流眼淚。閻光明在窩頭屯過了一次煙癮,到了香火屯又挺不住了,抽筋扒皮地在炕上嘶嚎,連他親爹閻光明的葬禮都沒去參加。穆香九進門前,幾個胡子鑽進了這個房間,嘻嘻哈哈想占她的便宜。郝玉香是個連地痞都沒接觸過的人,不知道該怎麼和這些莽人打交道,她也嚇壞了,以為胡子們真會扒了她的褲子,當著閻光明的麵侮辱她。郝玉香躲在閻光明身後,再怯懦的男人也該怒斥一聲。閻光明卻推開她,拚命嗅著胡子們身上殘存的大煙味,他把身上的裘皮大衣給了一個胡子,還說什麼君子之交,哀求他讓自己抽上一小口。閻光明跟著胡子們離開房間的時候佝著背,垂著頭。郝玉香快要羞死了,她恨自己怎麼嫁了人不人狗不狗的東西。穆香九在胡子們的房間見到的閻光明不像狗,倒像隻猴。閻光明臉似死灰,密布血絲的眼睛裏竟閃著光,看來他和胡子們的交易完成了。閻光明和胡子們滔滔不絕地說著滿鐵的那些事情,因寒冷而顫栗的身體牽動著身上僅剩的那件陰丹士林的長衫,像是在微風中擺動的旗子。神采奕奕的閻光明站在地上手舞足蹈,胡子們隻顧著躺在炕上養神、扣腳、吞雲吐霧。閻光明說:“滿鐵不光是日本人用來撈錢的買賣,很多見不得的事情都是通過滿鐵幹的。滿鐵的稀罕事多著呢,以後慢慢說。說點你們知道又不知道的。我有個朋友是上海的小開,上海人吃什麼煙,你們知道嗎?上海人吃的最多的是川土,其次是雲土,最差的。最差的你們明不明白,最差的才是你們吃的這種印著‘一三八’的熱河土,熱河土最差也最便宜,我這樣的人連看都不看。”一個胡子抓起鞋摔到他身上:“剛才哪個孬種求我了?”閻光明想躲又不敢躲:“先生,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們誤會了。”“先生你奶奶個腿!”又有鞋飛起來,落下去,穆香九趁機把狼狽不堪的閻光明架到了院子裏。閻光明似乎剛剛想到穆香九,死死攥住他的胳膊:“仁兄,不,兄弟,你不是目光短淺的人,我有學問,有前程,什麼時候都是人上人,你幫我過了眼下的難關,來日我定當湧泉相報。”“我怕你淹死我。”穆香九伸手揪掉了他衣襟上的扣子,隨後揪著他的脖子,把他丟進了大紅襖的房間。穆香九對大紅襖說:“管他五天的大煙。”“什麼大煙,那叫福壽膏。”閻光明理了理長衫,朝大紅襖拱拱手:“先來一小口,就一小口。”穆香九帶著泥蛋和幾個胡子去了縣城,去的時候空著手騎馬,回來時一個人趕著一架冰爬犁浩浩蕩蕩地進了香火屯。冰爬犁剛一進院,胡子們就圍上來了,他們大多去過霍林湖的網房子,有見識。看見冰爬犁上的漁網、風燈、冰鑹、扭矛、走勾、卡勾、抄撈子這些家夥,胡子們知道穆香九是要去霍林湖打漁。凍得比石頭還硬的豆包、花卷、饅頭裝滿了一個個麵袋子,還有凍豬肉、凍豆腐和粉條,都是東北冬天的必備口糧,都是留著去霍林湖的時候吃。胡子們卸下了凍貨,抽出刀子直奔兩口大喘氣的肥豬。穆香九用閻光明的扣子換來了這些東西,剩下的錢買了些煙酒口糧。穆香九常年混跡於賭場,見多了閻光明這種闊少,他身上那件陰丹士林長衫值錢的地方在衣襟,衣襟的第一個扣子通常都是顆鑽石。穆香九用五天的煙土換來了這顆鑽石扣。“把豬血給我留著。”穆香九叮囑了一句。能在子彈堆裏撿出命來的胡子都是聰明人,或者已經變成了聰明人,他們知道該如何讓新入夥的愣頭青打頭陣,明曉如何在看似不經意的笑罵中斟酌言語,從而避免矛盾,盡量減少能在槍火中給自己打黑槍的自家對頭。聰明人大多都有些手藝,有人能用一把斧子蓋起一棟冬暖夏涼的大屋,有人聽風辨音,見痕追蹤,能用一張鐵夾獵盡山上的大小獵物,跨三江當胡子之前是出了名的裁縫,上繡龍鳳,下刺牡丹芍藥,曾用一根繡花針養活了一家十幾人口人。那些不太聰明,算不上能人的胡子也有吃飯的本事,院子裏殺豬宰羊,進後廚掌管紅白兩案都是拿手好戲。體力活歸東北軍,他們在院外掃出了一片開闊地,架起了兩架篝火。手藝活歸胡子們,他們在篝火上都架著大鐵鍋,燉熟的豬肉被紛紛端進屋裏。鄧巧美挑先了一些,大紅襖和杜連勝接著挑,二丫頭、跨三江和憨牛最後挑,剩下的才能進胡子和東北軍的嘴裏。另外一口大鐵鍋歸泥蛋爹照應,他先在屋子吃飽喝足,搖頭晃腦地走到大鐵鍋前,把柳條均勻地擺在盛滿沸水,冒著熱氣的大鐵鍋上,再讓人把裝滿豬血和漁網的大缸從屋裏搬出來,把滴答著血水的漁網搭在柳條上。蒸了半個小時,泥蛋爹指揮著胡子們把漁網搬到屋裏,平攤到地上,明早差不多就能晾幹了。泥蛋爹使喚胡子們的時候嘴裏客氣,表情有幾分得意:“你們都是好漢爺,幹的是大事,看不上眼這小事。凡是去霍林湖撈魚的都得經過‘雪網’,漁網吃了豬血才結實,出水就幹,要不然就凍成了一坨坨的冰疙瘩。”有胡子去過泥蛋爹的網房子,跟他搭話:“行行有能人,誰不知道你是霍林湖最好的魚把頭,穆香九找你算是找對了。”泥蛋爹就更得意了:“還是他有本事,認英雄才是大本事。”泥蛋爹上了酒桌,把酒喝得“嗞嗞”響,他對穆香九說:“還有啥交代的?”穆香九說:“你是魚把頭,人都在這兒,你吩咐吧。”泥蛋爹放下酒碗,朝著幾個方向拱手:“那就得罪了。”泥蛋爹是魚把頭,他動嘴,其他人動手動腿。泥蛋懂行,他當領網,也就是二把頭,負責實施打漁、收魚、賣魚。力氣活交給胡子和東北軍,一張大網三百二十丈,最少得有十六條漢子才能拉得動。此外還需要人在冰麵上撿魚,把掛在漁網上的魚摘下來。泥蛋爹安排完覺得更虧了,賣力氣的人足夠了,可明白人隻有他和泥蛋。譬如漁網掛在冰層下的樹枝、石頭上,就得有懂行的人解決麻煩,還有拋網的技巧不能僅憑著手腕有力氣,最少得有五六年的打漁經驗才行。穆香九也是懂行的人,可他懶,要不然也不會找泥蛋父子。泥蛋爹狠狠地把一口酒灌進肚子裏:“我和泥蛋啥都會幹,就怕顧頭顧不了腚。”豬肉吃了,酒喝了,穆香九辦好了該辦的事,萬事俱備的時候泥蛋爹說出這句話頗有些脅迫的意味。大紅襖把盒子炮擺在桌上,摸摸光頭說,能者多勞,我這幫弟兄忘不了你的情。泥蛋爹連忙說,就衝紅大櫃這句話,我們爺倆拚了,說完端起酒碗要敬大紅襖,大紅襖卻不理他,泥蛋連忙和他碰杯。兩人都喝嗆了。酒是不講理的東西,能讓至交好友在席間怒目揮拳,也能讓冤家對頭在壺觴中化解怨仇。胡子們和東北軍的士兵們麵對麵地勾過火,喝足酒才想起勾火前的交情。跨三江說,老子當年也在張大帥手下吃過糧,他最知道丘八不好當,軍營不好混。憨牛說,我也是胡子,少帥剛掌權的時候才帶著幾十個兄弟穿上了二尺半,那個時候熊吞山還在,膏藥旗還沒插到東北,熊吞海在當地說一不二,胡子和東北軍還是一家人。跨三江抱著憨牛的肩膀給他灌酒,他說,這話我愛聽,什麼兵什麼胡子,都他姥姥的一家人,大帥是胡子,少帥就是胡子崽子,人家是父子咱們是弟兄,刀口不能朝著自己人,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憨牛瞪著眼睛問,以前?以前有啥事啊,我咋忘了!酒醉漢子們的哄笑聲在屋裏院外回蕩,傳進大紅襖的耳中。大紅襖聽得懂有笑聲中的無奈和無望,東三省還姓張的時候,胡子是兵,兵也是胡子,嘴上說幹的是掉腦袋的行當,一年之中大多的日子還是相安無事。日本人來了以後,胡子和兵都變成了流寇,實實在在地把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此時此境更加窘迫,她似乎聽到了子彈衝出三八大蓋的聲音,她相信漢子們也聽到了這種瘮人的嘯聲,於是他們極力地揮霍著隨時可能會失去的生命,用狂妄和無所忌憚給自己和同伴壯膽。大紅襖的心沉了沉。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竟然也有硬梆梆微笑的輪廓。房門一定是被輕巧的手指叩響,恰到好處的力道不失文雅,也不會被吵雜聲淹沒。大紅襖連忙起身,她知道隻有鄧巧美才會連敲門這種小事都做得如此用心。她用手從額到下巴用力抹了一把,似乎她的微笑會引來不必要不應該的羞辱。鄧巧美是個永遠忐忑的母親,詢問著去霍林湖的種種事宜。大紅襖耐心地解釋,她知道鄧巧美不便去問穆香九,她不想變成孩子們心中嘮叨的女人。女人一旦被認為嘮叨,似乎就老了。大紅襖告訴她,她和孩子們一定要留下,此外郝玉香和柳慧自然也要留下,為了方便,也為了防止旁生枝節。大紅襖再一次見識到鄧巧美的聰慧,她滿帶笑意地說,也好,讓光明去見見世麵。她清楚穆香九堅持要帶上閻光明這個大煙鬼,決不是為了讓他適應殘酷的環境,更不是讓他戒煙。這裏是穆香九的天下,他要讓郝玉香看到閻光明是何等的不堪,何等的多餘。穆香九有時候是個睚眥必報的孩子。鄧巧美又問了一些細節,有時是自問自答。醉酒的哄笑更大了,大紅襖便有些走神。在被鄧巧美發覺前,她又抹了一把臉。鄧巧美以為她困倦了,起身告辭。大紅襖不由地竊喜,原來鄧巧美也不是洞察一切的神。真正的告辭是在鄧巧美說出那句令大紅襖驚訝的話之後。鄧巧美說,帶上柳慧吧,亂世之中,人人都得學會生存。大紅襖應了,說她挺稀罕柳慧,還想教她打槍。鄧巧美有些驚訝,但很快淡然地點頭,說你做主吧。大紅襖關門時意識到了蹊蹺。鄧巧美在詢問中顯現的焦慮是真實的,她對瑣碎的擔憂也是真實的,她希望柳慧能活得更久更加無可厚非。她卻覺得真實的東西太多了,一定會隱藏著虛假。鄧巧美今天是第一次登她的門。